汉代最重孝行,元帝好儒,对孝行比前朝诸帝更为重视,太子此举,说失之“慈仁”算轻了,说重些是不孝。亲叔叔去世面无悲戚,若是自己百年……
元帝这样想着,胸中郁气愈盛,看到案上堆叠得高高的简牍,猛一甩袖,哗啦,简牍落满一地。
闻声惊至的几个内侍,慌乱捡拾,连声请皇帝息怒。
其中一卷简牍掉得最远,一直滚到门槛前。门前裙影一闪,一只素白的纤手伸出,将简牍拾起。
一个正要伸手捡取的内侍,目光随简牍上移,当看到纤手的主人时,忙不迭跪倒:“奴婢叩见傅昭仪。”
其余几个内侍也纷纷跪地请安。
元帝闻声抬头,看到来人,脸色稍霁,挥挥袖:“都退下。”
内侍们齐齐躬身九十度,倒退出殿外。
来人舒展广袖,乍分骤合,合袖折腰,盈盈而拜:“臣妾拜见陛下。”
“昭仪不必多礼,请起。”元帝苍白而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拍身边软席,“来,坐在我身边。”
这满头珠翠,深衣广袖,举止优雅的美妇,便是刘康生母、元帝宠妃傅昭仪。
在元帝以前,宫中嫔妃并无“昭仪”这个等级。但元帝想提高最宠爱的两个妃子的身份,于是以傅氏、冯嫒二人都有子为王,而元帝本人尚在,不得称王太后,乃改称为昭仪。并赏以印绶,位在婕妤之上。
昭仪为昭其仪容之意,在还没什么贵妃、德妃、淑妃、贤妃的汉代,昭仪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位同丞相,爵比诸侯。在后宫,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傅昭仪虽已年过三旬,但保养得宜,加上宫中多年养成的贵气,非但未曾色衰,反而更添成熟风韵。想必这也是吸引元帝,宠幸不衰的重要原因吧。
“陛下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可别气坏龙体。”傅昭仪将简牍一一放回原位,倚傍在元帝身边,轻柔发问。
“还不是太子……”元帝在傅昭仪面前,从不掩饰对太子的不满,也同样不掩饰对中子的偏爱。
傅昭仪听罢,立即整衣端坐,伏拜于地:“臣妾亦与太子同感,万事以陛下龙体为重。太子此举,于礼不合,于孝可谅,望陛下明鉴。”
元帝失笑摇头,以指虚点:“你呀你呀,总是先想到别人的好处,也不多为自己想想。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还有康儿呢。”
傅昭仪轻声软语:“臣妾母子,有陛下照拂,又何虑往后呢?”
元帝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只是轻轻揽过傅昭仪。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禀报:“陛下,皇后求见。”
元帝皱皱眉:“她在干什么?”
傅昭仪在怀中轻声细语:“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元帝无奈,放在傅昭仪,无精打采道:“请皇后入见。”
元帝这么不待见王皇后,是有原因的。
元帝早年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最宠爱的妃子司马良娣病故,良娣临死前说是有其他姬妾咒她而死。从此刘姡в粲艄鸦叮智ㄅ渌ф挥胨墙咏�
儿子不近女色,汉宣帝刘询自然着急上火,得知太子怨恨姬妾,便让皇后在后宫挑选适合的女子送给太子。王皇后挑了五个侍女,其中就有个叫王政君。当太子到皇宫时,对这五个女子兴致缺乏,但又不想违逆皇后的懿旨,于是随口说:“其中有一人可以。”
恰好王政君距太子最近,且打扮素雅,于是王皇后便当是指她,遂将她送到太子宫。而王政君也争气,虽然只侍奉太子短短时日,却很快珠胎暗结,生下一子。
这可是皇长孙,宣帝与王皇后自然格外欢喜,宣帝还亲自为皇孙起名刘骜,意为千里马。
尽管如此,但这种阴差阳错的缘份,终究不能持久,刘姡Ш芸煅峋搿⒗渎渫跽舨皇撬禄食ぷ樱略绮恢簧ǖ揭赐ツ母鼋锹淞恕U庵掷渎洌油跽饣屎蟮牡谝惶炀透芯醯健鯅'登基之后,身为太子妃的王政君,起先只被封为婕妤,直到三天之后,刘姡翟谡也怀鍪裁蠢碛赏铺拢偶臃馕屎蟆�
盘点前因后果,不难理解,刘姡Ф哉馕换屎蟮奶取K健澳敢宰庸蟆保灿小白邮苣咐邸薄L恿蹑癫徽性鄞膊环ζ淠竿跽囊蛩亍�
或许王皇后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一听太子被皇帝在前殿当着群臣的面训斥,内容尤其严重,吓得赶忙从椒房殿(皇后寝宫)跑来后阁,向元帝请罪。
“都怪臣妾平素失之管教,致使太子失仪,冲撞君父,臣妾必加以严斥。请陛下切莫因愚儿之故,感损龙体。”王皇后伏跪于地,裙裾张如荷叶。
元帝不满哼哼:“管教什么的就不必说了,还当他是小儿么?明岁就到加冠之年了。你做本份,管好后宫就算不错了。”
“臣妾惶恐……”
“好了,此事已揭过,你退下吧。”
王皇后嗫嚅着还想分说,傅昭仪已过来低声劝解:“姊姊先回去吧,陛下的气已消得差不多了,等会小妹再劝劝,定不会让他们父子互生嫌隙。”
王皇后无奈,只得道声谢,怏怏离去。
傅昭仪回到元帝身边,伸出纤纤十指,为元帝捏背,轻声软语:“陛下,康儿前日又有新曲,奏与臣妾听,还当真好听呢。”
元帝精神一振:“是么?得闲时宣康儿入宫,奏与我听听。”
元帝身后的傅昭仪呡嘴一笑,眼睛像猫一样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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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阿离不离】
未央宫里的元帝在享受着傅昭仪的按摩,富平侯府里的张放也一样,为他按摩拿捏的,是阿离。
张放懒洋洋躺在自制的躺椅上,头往后仰,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望着那圆润的下颌与那张略带羞涩的面庞。那青涩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睛平视前方,不时不自然地眨一下眼,显然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灼灼目光。
眼神不好的人,触觉与听觉都格外出众,张放只稍加指点,阿离的按摩手法便有模有样,动作柔和,十分舒服。
张放边感受着柔软的手指按压两侧太阳穴,边伸出手掌在阿离前方一尺摇晃。
阿离嘴角上扬:“别晃了,是五根手指。”
张放微喜:“看得清楚了?”
“再移远些就看不太清了。”
张放依言极力伸长手臂,并屈三指伸二指。
这次阿离咬着嘴唇凝视半晌,不确定道:“两指?”
“对了!不错,有改善,继续下去,再过一段时间会更好。”张放放下手,毫不吝啬赞扬鼓励。
阿离也挺开心,虽然严格说现在是半盲,但比以前实在好太多了,至少她现在能勉强看路,不需人引领可以慢慢走了。
张放默默凝视着这个当年单薄孱弱的女孩,如今长成健康明艳的少女,细论起来,她比自己还大一岁,已经十七了。在汉代这个年纪,差不多要错过谈婚论嫁的最佳年龄,若再晚个一两年,就是老姑娘了。尽管在张放看来,那才是最好的年华,但他个人的意愿,无法左右这个时代的观念。
张放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阿离,韩嫂子跟我说过,你的婚嫁之事……”
一向温婉的阿离,却罕有的急急打断张放的话:“别说这个,谁会要一个盲女呢?”
张放欲言又止,沉默不语。
阿离没听到张放说话,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心下慌乱,凄然道:“若是公子想让阿离出府,阿离不敢有违……”
张放摆摆手,旋即想起她看不见,只得道:“不是,其实我觉得你等眼睛全好了,那时再谈这事最好。只是那样一来,恐怕会拖一段不短的时间,我怕会耽误你……”
“不会,阿离不想以盲女身份出阁,我愿意等。”
张放无奈,摊手道:“那好,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别处不敢说,在我的府上,你若不愿意,没人会逼你。”
阿离合袖盈盈下拜:“多谢公子成全。”
阿离虽已入籍侯府,但她已经喊惯公子,总觉喊君侯或家主过于生分,故此一直保持。在这一点上,不仅是她,青溪诸人大多如此,显示出他们与张放这个家主不同寻常的关系。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话题,张放顺势问道:“青琰也已及笄了吧,她……有没有什么想法?”
阿离眼盲心亮,自然明白张放问的是什么,她有些奇怪:“公子大可唤她来问啊?”
张放打了个哈哈:“你们不是闺蜜么,侧面了解一下更好,哈哈……”
其实阿离也好,青琰也好,都已入富平侯府籍,也就是卖身为奴婢,属侯府家奴。按这个时代的律法,别说婚姻,便是生死俱操于主人之手,张放完全可以不经她们同意而随意处置,想收房就收房,想配出就配出。
但张放从内心来说,还没有随意处置他人终事大事的觉悟,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力。别的事可以干,乱点鸳鸯谱的事可做不得,那是会被人怨恨一辈子的事。
张放甚至不想收青溪诸人为仆,但在这个时代,一群山野之民,不通过这种方式,很难合法进入侯府,更不可能收为心腹。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张放倚之为腹心,交给他们做的事,都是机密之事,不是关系亲密的家仆,恐怕也很难放心。
其实也就张放有点纠结,青溪诸人都觉得很自然,并以身为侯府家奴为幸事。就连韩骏这样有很高的民爵,又有不小的个人财富,依然甘愿投身侯府为奴,而不愿去乡下当个土财主就是最好例子。
谈起青琰这个闺蜜,阿离脸上也漾起笑容:“青琰对自己的事从不上心,她自从接了公子的差事之后,每日足迹踏遍长安内城外廓,把所有侯府名下的产业都过了一遍。她自己忙不过来,有时还抓阿舍与大兄的差。更多时候,她把春枝、夏蓉也都抓了差……”
张放一下坐起,惊讶道:“什么?她把你的侍女都弄去了?这……太不像话!”
青琰与阿离都是“行人”的身份,不是普通家仆。按规定,这个级别男的配小厮,女的配侍女,至少一名。青琰追随张放出生入死,奔波万里,得到个“行人”并不为过。而阿离之所以有这个身份,那是张放考虑到她视物不便,相当于配个生活助理给她。除了她之外,连韩嫂子,青琰的大兄纪孟都没有这种资格。
嗯,青琰的大兄纪孟,因服盐隶的徭役未归,侥幸躲过屠村之劫。后来随被救回的聚民一同到马领张氏坞壁,再后来又跟随到长安,入富平侯府,也算是托了小妹的福了。
张放给阿离配侍女(生活助理),那是实际需要,不是寻常使唤丫头,这样青琰也敢支使?
阿离听出张放愠怒之意,赶紧为闺蜜辩解道:“是我看她忙不过来,而且很多地段她也不熟识,夏蓉是渭陵人,对长安挺熟,所以我让夏蓉帮她。我在府中,很少出门,能应付得来,其实并不影响什么……”
张放拍拍阿离的手,示意打住,微笑道:“莫急,莫急,此事我已有计较。相信以后她不会再使唤你的侍女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女音:“青琰求见公子。”
张放失笑:“说曹操,曹……呃,说青琰,青琰到。呵呵,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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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未雨绸缪】
头上扎着冲天的马尾,青色抹额,天庭饱满,五官有棱有角。身量不高但身姿笔挺,体格不壮但步履轻灵,猛打眼一看,真有一种“安能辨我是雌雄”之感。
“青琰叩见公子。”
张放笑了,这连行礼的动作都是男式的,难怪阿离说她根本没考虑自己的事,这说好听的是“中性化”,说难听的是“男人婆”,谁敢要啊?
张放想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青琰,你是没有襦裙呢还是不喜欢?”
青琰总是着袴(裤子),夏秋着单袴,冬春着复袴。张放印象里从见她第一眼起,就很少见她穿过襦裙。张放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将她带出西域太久了,使她的衣着观念胡化了。
其实张放本人更倾向简便的胡服,不过他更明白,他改变不了时人的穿着观念,而且自己还得融入其中。他一个现代人都这样了,青琰反而比他更现代。
青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直白:“为了藏飞刀,还有练习手搏方便。”
张放哭笑不得:“你整天带着飞刀干嘛?这是长安,不是西域。”
青琰急急辩解道:“我随公子出门才带飞刀的……”
张放没放过她:“至于练习手搏,练的是时候穿短打,平时可以换装啊。”
“换来换去太麻烦了。而且我为公子所做的事,要来回到处跑,穿襦裙很不方便。”
青琰的回答,令张放好一阵无语,这倒好,她这是把矛盾上交了。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权贵豪门一样,富平侯府也有一些门客、食客,能够挂靠着富平侯混饭吃的,多少有点本事或一技之长,其中不乏类似剧辛那样的剑客或擅于手搏格斗的侠客。
张放也曾召见过这些人,并现场测试,确实有两下,虽然比不得剧辛,但也很不错了。在张放守孝近一年的时间里,韩骏、韩重、青琰、石牛等都曾向这些门客学习讨教,努力向一个合格的扈卫看齐。
一年下来,从张放到他的扈卫们都变强了,虽然张放没试过这几个少年扈卫,但从青琰行走的身姿步伐来看,与一年前截然不同,很有一股练家子的味道了。
说服不了这个假小子,张放也由她去了,只问何事。
“青琰已遵照公子吩咐,把事情办妥了。”
青琰一开口,阿离立即告退,她明白自己的本分,不该听的就不要听。
张放唤来一名侍女,引领阿离离去。
阿离走后,张放点头示意:“你继续。”
“是,河东灾情虽已缓解,但破家之户甚多,我已挑选了一些有资质的少年男女,安全送到渭城庄园……”
奴婢买卖,在这个时代很寻常,许多权贵之家,僮仆成百上千,来源多半是灾后失地,生活无着的贫平之家。不过张放让青琰、韩骏买男女童的目的却与一般权贵不同,他是要韩骏与青琰将这些人加以训练,少年们将来成为自己的专职扈从,少女们则可成为青琰的助手。
富平侯府有僮仆数百,加上各处庄院、工坊,人员过千。不过,据张放考察,很多僮仆被优渥安宁的侯府生活磨蚀得差不多了,符合要求的人很少。于是他干脆另招一批人,采用军事化集中生活训练,弄出一支真正像样的扈卫队来。
这件事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着手进行,现在青琰所报的,已经是第三批受训人员了。
张放很清楚,他将来肯定要再回西域的,到那时可没有大军护送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及自家的扈卫。未雨绸缪,有备方能无患。
说起这个,张放忽然想起自己守孝期满回府之后,还没去看过这个训练营地,今日正好得闲……
“家主,府外有个叫田安的老匠头求见。小的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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