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依旧望着他,望着他,最后忍不住说道,“原本久别重逢抱一下也没什么,怎么让你一解读,就这么黑暗!”
方星拿着锅铲作势打她,一阵脚步声,彩青出现在厨房门口,“……你们吃快点,我爸刚才说,情况有变,让咱们今天就起程。”
☆、第15章
在有些收藏家的眼中,乾隆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因为这位以儒雅风流,酷爱收藏著称于世的皇帝,凡他经手的藏品,无论是皇宫内所藏的,书画,瓷器,玉器,铜器,景泰蓝,竹木牙雕,无不被他热情地留过印记。
按理说,收藏家在经手的书画上钤印,令藏品传承有序是一个传统,但乾隆手笔之大,无人可比。
先不说他在大部分清宫收藏上题的诗,很多诗词和原画作根本不搭调,就说他盖的印章,有些面积非常大,霸气地钤在画作正中间,有的盖得密密麻麻,占据画中所有留白之地。当然据说他的印章有小两千枚,真正钤在书画上的还不到一半。这数字太庞大了,庞大到不得不对他产生谅解。
也或许,因为他是满人,所以对我们汉文化的理解始终有失偏颇。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笔墨和留白的位置虚实统一,这个是画家追寻的美学准则之一。到了乾隆这里,显然他认为“御笔亲题”,更能为原画作添身价。
现在的很多藏家分析,乾隆这样做也许不仅因为是炫耀,而且是在寻开心,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它最大,可以随心所欲,而且大家公认的一点,最最要命的是,这位皇帝,他的绘画知识和鉴赏知识,和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并不搭调。也就是说,在主流鉴赏界,很多人认为乾隆是外行。
而这次大家抢着来竞拍的,也就是这外行半吊子收藏家皇帝突发奇想的杰作。
乾隆年间,瓷器烧制已达顶峰时期,所以他为了炫技,命人烧制了一款集所有瓷器品种,工艺于一身的大瓶子。据说,这款大瓶子从上到下装饰的釉,彩,共计有十五种。
什么金彩、洋彩、青花、斗彩。釉色上,仿哥釉、松石绿釉、仿钧釉、粉青釉、祭蓝釉、仿汝釉、仿官釉、酱釉、金釉全都有。瓶身上除了有六幅吉祥寓意的图画,另外还有六幅图案花卉。
所以从烧造工艺上讲,此瓶集中了十多种高低温釉,彩于一体,而且发色纯正,只有在工艺最鼎盛的时期,掌握了各种釉彩化学性能的变化下,才能准确完成,因此又被称为“瓷母”。
在这次拍卖的大瓶子出现之前,这样体现高超制瓷水平的东西,存世据说只有一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中。——称为“清乾隆各种釉彩大瓶”。
如今横空出世另外一个,说不定还能配成对,可想而知这样一个东西,自然会成为众多藏家争抢的对象。
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南音翻着手里的电子书,君显开车,后面坐着彩青。
后面一辆车方星开,他们车里也是三个人。
“我们可真忙呀!”南音挪了挪,昨天坐飞机十几个小时,现在又要长时间的坐。
君显望向高速公路的指示牌,看了看高速下一个休息站的提示公里数。
彩青在后面也伸了伸腰,说道,“不忙怎么行?你是第一次到国外来所以不知道。咱们国内的富豪,在国外的拍卖场那简直就是泼血,这是行话。等你见了就知道,有钱人真多!”
她的口气很感慨,南音转头笑道,“姐,连师傅都说,现在他们拍回去的藏品根本没办法出手,国家又有文物法,过了一年半的东西,就得按照国家的文物法来,又不能再出境去拍卖,你说,他们花上亿买了东西之后,不是白扔钱吗?”
“怎么不能出境?”彩青翻了个白眼儿,“你待在那村子里那么久,不是我说你,现在你的专业知识是跟上了,可毕竟才回来两年,又一直在博物馆里,这行里面的道道多了,你还不知道!”
南音来了兴趣,把电子书装起来,转身来问:“什么行道?”
彩青从倒后镜里看向君显,“你说我告诉她吗?告诉她会不会吓到她。”
君显抬手转过南音,“坐好,这样不安全。前面路口就下休息站。”
南音坐直了:“好!那等会儿我要坐后面,我要和彩青坐。”
彩青拿出手机,嘟囔道:“其实我最不爱来国际拍卖,咱家这种情况最尴尬。父亲把藏品都捂到手上,又不舍得出手,现在接触的又全都是高端藏家,成天周围都是有钱人,眼界上去了,腰包没上去。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还觉得挺好,出来才知道,自己简直是井底之蛙。”
南音好纳闷,“怎么负能量这么大?”
“哼——等到了拍场上你就知道,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紧张?现在来的这几个浙江人,据说人家都是最早一批出入国际拍场的,这种最早出入国际拍场的藏家,那时候入手的东西也和古玩市场捡漏一样,都是两倍三倍的价钱最后出了手。”
南音又忍不住转头看她。
彩青迁就她的姿势,坐到了君显身后,又说道:“你知道当年五千万拍的东西转手就是一点五个亿,你想想人家在拍场上挣了多少钱?”
南音说,“那既然已经挣了钱,为什么还不收手?要我说,现在的东西都这么贵,早没了投资的价值。”
“唉,你懂什么?这些有钱人也有他们的难处,你就像陶保,常年都穿范思哲的高定,要是哪一季他没定,人家一准以为他家经济有困难了。”
南音逗的笑了起来。
彩青说:“所以说人的压力都是来源于自己圈子里面的人,南音要不你回去劝劝父亲,把咱们博物馆的东西再出手几件。”
南音立刻做晕倒状,“师傅那是个博物馆,东西都被你出手了,我们展什么呀?”看到车拐下了高速,南音又说:“何况你的目的是什么?当初送阿显出国,换房,出手的那两样东西,这几年价钱都翻了几倍,师傅提起来都心疼死,直说以后有钱也买不回来了。”
彩青指着她对君显说:“看出来了吧,知道咱爸妈为什么偏心她了吧?”
君显笑着停了车,下来给她俩分别开了门。
彩青下了车说:“你也这么偏心,她在副驾驶,我在你身后,你为什么开她后面的门,让我还得挪到这边下车?”
君显对后下车的方星指了指她,拉着南音就走。
彩青才不放过他,直接跟了上去,一把把南音抢了回来,那行为,十足的孩子气,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就算现在长大了,行为模式一不小心也会变回去。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餐厅,英国高速路上很多这种临时休息站,里面都是一些连锁餐厅。都是自助形式的,没有服务生来点单,君显他们去买咖啡。
南音和彩青找地方坐,“户外阳光好。”彩青提议。
俩人刚拐到户外,就听到有人用中文说:“本来只想来旅个游,结果没想到,出了国宝,那自然得去看看。——不过那瓷母到底是啥玩意?”说话的人带着东北口音,彩青皱了皱眉,拉着南音退了回来,低声说:“他们觉得自己财大气粗,让外国人听着就是咋咋呼呼。”
南音说,“瓷母这种风格独特的瓷器品种,他们归为国宝倒是没错。”
彩青拧了她一下,“一看就是来和咱们抢东西的,说点让我开心的。”
南音立刻放低声音说:“要不咱们等着他们鹬蚌相争,咱们渔翁得利吧!”
“这是拍卖!讲求价高者得,怎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彩青笑着抬手敲她的头。
南音躲开笑着说:“按现在的行情,这东西如果真拍出来,最少过亿了,到时候咱们回去可以高高兴兴地告诉师傅,我们帮客户省下了一个亿。”说到这一个亿,她忽然有点肉疼,听是听的多了,如果这次真的上拍,那可是第一次经手这么大手笔。
彩青看她发愣,推了推她,低声说:“情况看来越来越严峻,怪不得连陶保他爸也一定要亲自过来,他那边应该也是收到了消息,你说,到时候是你和他去谈,还是我去?”
南音说:“还是一起去吧,其实也不是外人。”
彩青连忙周围看了看,看君显他们还隔的远,她板脸训斥道:“你别再这么说,什么不是外人,当然是外人!要我说,不如我自己去,咱们是和他谈合作,他买东西是为了投资升值,咱们的客户也一样。所以这是双赢的事情,要是搭进去你,咱们可是赔本了。”
南音拉着她在靠玻璃的沙发上坐下,说道:“这么小的事情,你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反而弄的我心里不踏实,陶伯伯和师傅也是老相识,大家以前还是藏友,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去反而不好,要不你就和三哥他们去。”
彩青抬手,忽然揉了揉额头,“我心里确实不踏实,总觉得这次可能办不成。”
咖啡被放在了桌子上,君显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拍卖场上失利是常有的事情,这是个用钱说话的地方,你发愁能有什么用?”
南音点头,看方星站在不远处接电话,她说:“与其咱们到了地方等,不如我先给陶伯伯打个电话,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到。”说着就掏出手机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通了,对面传来一个异常愉悦的男声,“南音,我还正说要给你打电话呢!”
“保保?——怎么是你接电话?”南音看了看号码,没错呀。
那边陶保异常愉悦,“我明天的飞机过去,和我爸一起,你等着我哦。”
南音吃了一惊:“啊,你的签证怎么办的这么快?”
陶保在对面大声笑起来,“怎么就知道问些傻问题。”
南音:“……”
这一声有点大,彩青听到了,皱起眉头,她常年听到陶保的傻话已经习惯,突然想到,今非昔比,旁边有人,连忙看向君显。
就见君显喝着咖啡,脸上半丝不高兴都没有,彩青顿时暗松一口气,心中却想:陶保来了,也不知算不算好事,能不能帮上忙。
刚还没想完,就见方星走了过来,沉着脸说:“这事奇怪了,师傅刚说,听说有位大藏家手上也有瓷母,妈的这东西成白菜了,怎么遍地都是?”
☆、第16章
希尔顿酒店
客房服务生不动声色地接过小费,恭敬地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间高档商务套房,几个男人散坐在房中,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刚刚送来的餐车上拿下咖啡壶,给大家一一倒上咖啡。
“陶先生,这两天我们观察了一下,觉得这次的成交额,大概比我们预计的要高很多。”
陶庆为笑着摇头,说:“我从02年开始出入国际拍场,那时候拍下来的东西,不出一年,出手就能翻倍,现在世道是越来越艰难了。”
“陶先生,那这么说来,这次来的那些浙江和东北人您应该也认识吧?都是经常出入国际卖场的。”问话的高个子男人边倒咖啡边问,这人是陶庆为去年刚招的助理。
陶庆为点头,“怎么不认识,不是冤家不聚头,到了拍卖场上,大家都是冤家。不过一些以前常来的,金融危机洗牌了一次,能坚持下来的,都是真正有实力而且有运气的公司。”
这话如果让有些人听了,不免会觉得可笑,可是在坐的几位专家却知道,这年头,运气确实是实力的一部分。陶庆为虽然鉴赏能力一般,发家手段可笑,但人家能走到现在,就不得不令人佩服。
只是有些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暴发户类型的藏家,其实也有自己赖以生存的大智慧。
就像他自己的儿子,此时就很不以为然,觉得父亲在外说这些东西很浪费时间。
陶保在屋里走来走去,外面是父亲的鉴赏团队,他每次来都要带这些专家,可从未像过这次,让他觉得心急火燎心烦难耐。
忍不住一把拉开门,一看,外间的人立刻都停下看着他,好像看一个不速之客。
他又心口一堵,转身回去了。
关上门继续生闷气。他当然很憋闷,很不开心。以为来了就能见到南音,可谁知道,转眼来了两天,连电话都没打通。
以前没有想过的,这两天全都浮出了水面,君显,不用想也知道。
他想了想,拿出电话,急速地拨了一个电话,也不管对面是半夜,电话一通,他就大骂道:“都是你个孙子,你不是说长距离是利器,姓君的过上几年一定自动甩了南音,他妈的这都几年了,怎么还没甩?”
对面好一会才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男声:“这才几点……次奥……半夜三点……陶保你骂人也挑个时候……”
“我还挑时候,我这都连着三天没睡好了,你也别睡。”陶保大喊。
对面又空了好一会,那声音才懒洋洋地回复,“……好,那我陪你,先让我上个厕所。”
随即陶保听到一阵水声,“白串子你等我回去收拾你!”陶保大骂一声挂了电话。对面是他的死党兼损友,家里也是搞收藏的,他妈在医院生他那天,他爸还被叫出去看货,后来匀回来一个白玉手串,所以他小名叫串子。
陶保把手机重重扔在床上,觉得这时候找国内的任何人都不能解决自己的困难,外面还是不断传来笑声,这种全国人民都喜笑颜开,只有自己一人水深火热的感觉真难受,他猛然一开门,又走了出去。
被忽然打断,外间的声音又是一停,大家都看着他。
陶庆为也转头来看他,看自己儿子一脸焦灼,他不免有些奇怪,关心道:“有事?”
陶保看大家面前都摊着图录,桌子中间摆着很多沓文件,忽然,他又自责了起来,爸爸掏着这么多人的机票食宿来这里办事,自己却只顾着心里不痛快难过,他说:“我没事。”
转身关上门,站在门口,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失败好没出息。每个人都有事做,只有他自己,好像就找不到感兴趣的事情。又想到君显以前和南音那么好,也能放下一切走出来,以前他觉得很无法理解,现在发现,也许这事情全在自己,感情真的好,隔上多久都还会是好。他以前等着君显甩南音……
却从来没想过,如果人家不甩怎么办?
然后他又想到了很遥远的那一天,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去那一家夜店,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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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庆为打发了人出去,一进里屋,看自己儿子坐在窗前的高背沙发上,脸上早没了先前焦灼的神态,取而代之,坐在那里的他,呈现出一种心灰意冷的平静。
“怎么了?”陶庆为立刻皱了皱眉头,他很不喜欢儿子这个样子,当父母的,谁都喜欢孩子活泼调皮,没人喜欢看到自己孩子心事重重。
陶保说:“我没事,就是忽然想清楚了,这一次,我大概根本就见不上南音。他们不会让我见南音的。”
“怎么会见不上,”陶庆为走到桌前,打开雪茄盒子,拿出一支来,“预展的时候,还有拍卖会那天,怎么都会见的。”
“……爸,你觉得我来这一趟,又让你费劲帮我找人弄来签证,就是为了预展拍卖的时候见她一面。”
陶庆为燃了雪茄,吸了一口看着他。
陶保低着头,看着自己眼前的方寸地毯,垂头丧气地说:“人对第一次发生的事情总会记得特别清楚。原本我还想着,她是第一次来,我一定陪着她转一转玩一玩。没有去过的地方,我陪着去了,将来再想起来的时候,这段回忆里面总有我。”
陶庆为点头,“这想法没错。”
“可我刚刚发现我错了,”陶保的声音越发死气沉沉,“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她早早就决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