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只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愧为人父。我厌她怯懦卑微的样子，厌她在外人传言中一事无成的样子，伤她，远她，甚至还想杀她，这些，都是我做的，亲手做的。想着我们之间这么远的距离，竟是我自己一步步亲手推开的。原本她是我的嫡女，原本应该被宝宝贝贝养着长大的，却是在我的不闻不问冷漠忽视之下，过上那样的日子，让她过那样的日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她。只是这话，我怕是再没有机会和她说了。这一世，我都对不起她。我愧为人父，枉为人父。”
叶龙灰败浑浊的眸子里头，一行清澈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千陨的口气硬不起来半分，甚至那些淡然，都有些放下了。
想到自己远在王城的父皇，父皇也曾经这样看着他的脸，然后无声地叹息，一张脸上写满了歉疚，对他说，老七啊，若是阿月还在的话，你又怎么可能活成这样隐忍淡漠的样子？这一切，都是父皇亲手造成的，让你过这样的日子，是父皇对不起你，这一世……都对不起你。
千陨心中有些感慨，语气自然再硬不起来半分，他轻轻抿唇，叹息一口。
如同叶风回曾经所说的那般，千陨有着最漠然的表象，却有着最柔软的内心，像是蚌壳一样，有着坚硬的外壳，柔软的内心。并且那些如鲠在喉的痛，他都隐忍着，一直隐忍着，然后结出温润的珍珠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直都是。
所以，千陨此刻轻轻伸出手去，覆上了叶龙的手背，轻轻握着。
“回儿懂事，会明白的。她其实在乎你，否则也就不会有怨怼。你为了回儿，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任何错误在生命的代价面前，都是苍白单薄的。你知道的，回儿有多懂事。”
千陨的声音柔软了几分。
叶龙笑了，苍白的笑容里头有着欣慰。
眸中的那些歉疚却是始终未曾淡去，他点了点头，“是啊，你说得对。但愿吧……”
他又轻轻咳了几声，这一次，直接有血星子从他口唇之中喷出，他的呼吸更像是漏了风的风箱一般粗重而紊乱，“我叶龙这一生……没为什么事情后悔过，从军不悔，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敌人，那么多的人命，手中沾了那么多的鲜血，没一个晚上能睡得安宁，但是保得家国安全，所以我从不悔。为了叶家的荣耀，我不甘为纯臣，投靠端王，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也不悔，人生有很多选择，我只不过坚持了我的选择，所以我不悔。我这辈子唯一悔不当初的，就是让我的亲女儿，嫡出血脉的女儿，过上那样不公的日子。悔不当初啊……并不是因为她现在有了出息，我就因为此事后悔，只不过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竟是从来未曾想要去发觉她的闪光点，原本，她这块璞玉，应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来细心雕琢，让她发光发亮，让她在我的保护和疼爱之下，过的恣意而愉悦的，而我却半点都没能做到……”
叶龙的声音沙哑，好些音节听上去都不怎么清晰，但是这一段话听上去，却无比让人觉得心酸。
这大抵是一个男人作为父亲在生命的尽头说出来的真心话，那些在女儿面前想要开口，却因为无地自容而无从说起的那些心里话吧？
千陨想说句什么宽慰一下他。
千陨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覆着叶龙的手背，能够感觉到他的手背一点点的，渐渐变凉……
但叶龙的目光却是陡然铮亮！
像是忽然就有了神采，灰败的眸子里头，一阵光亮闪烁，他转眸就看向了千陨，手也有了力气，用力地握着千陨的手。
“但是好在有你，殿下！”
他的声音也变得有力了几分，“有你的细心保护耐心雕琢，她发光发亮，在你的羽翼之下，在你的保护之下，越来越闪光，越来越成功，活得越来越恣意愉悦，随性潇洒！我这个父亲没有做到的，你都做到了。除了谢谢，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殿下！”
叶龙的手更加有力了，紧紧地攥着千陨的手，“好好照顾回儿，她背负得太多，我这个做父亲的帮不了忙，也无地自容，只能拜托你了，殿下，拜托了！”
叶龙说得很诚恳，很诚恳，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了几分。
千陨的眸子朝斯慕瞟了一样，两人的余光接触，其实都已经察觉到了叶龙现在的状态为何忽然这么好……
回光返照。
他已经不行了。
这只不过是人在将死之际，燃烧最后的生命力，换来的短暂清醒和精神。
千陨定定看着叶龙，脸上露出笑容来，友善的，温和的，问道，“岳父，你现在精神不错，状态不差，我让人带麟儿和岳母过来见见你好么？之前你状态不好，怕他们看了担心呢，现在让他们过来探望你，好么？”
1138。第1138章 回光返照（2）
第1138章
“好！好！”
叶龙眼睛铮亮，连连点头，“多谢！”
千陨马上就叫人进来了，匆匆吩咐让人赶紧带着卢明儿和叶风麟过来。
叶龙快不行了，这是他和斯慕都知道的事实，但是就算回儿见不到，也起码得让卢明儿和麟儿见他最后一面。
仆人赶紧去叫人了，千陨这才回身进了屋里，叶龙看上去状态依旧很好，只是这回光返照一般的精神，不知道能够撑多久。
为了能让他撑到麟儿和卢明儿过来，千陨坐在床边和叶龙聊天，想要让他撑住精神。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素来没有过多的交流，所以也就只能随便捡着话题说。
说的都是些关于回儿的话题，其实只要说道叶风回，千陨就有很多话说了，叶龙一直不插嘴，就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问上一句然后呢？
千陨说了叶风回亲自参加的那些战役，说了她重挫敌军，也说了她当初受伤，但也说了她后来是怎么坑承唐军首领亚索皇子的。
叶龙都听得很认真，听了很多，听到她受伤，就补充了一句，“这丫头是个多灾多难的……”
没一会儿，卢明儿和叶风麟就过来了，脚步匆匆，卢明儿甚至是抱着麟儿跑过来的。
母亲面色急切，麟儿还算懂事，也一直很乖，他其实并不知道实情，也不知道父亲现在的状况，他只是看着母亲的情绪似乎不好，所以他就什么都不说。
只听得母亲说，“等会儿见了父亲，不许哭，知道吗？你要是哭了，会让他担心的。”
麟儿不懂自己见到父亲为什么会哭？母亲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他不懂，他只是看母亲说得认真，也就乖乖点了头，应了母亲的话，“好，母亲放心，麟儿一定不哭。”
直到进了斯慕的院子，卢明儿抱着麟儿匆匆进房间，甚至都没注意也已经抵达斯慕院子的另一个人，就站在院子里，卢明儿抱着麟儿从她身旁经过，也没来得及打个招呼。
进了房间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卢明儿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微微抽痛着，只觉得有些不妙。
她先前已经听去的人说了大概的情况，自然也清楚叶龙是因为什么才受伤的。
心里头就顿时难受了不少。
他伤重了。
而她之前和叶龙说的话，那么狠。
她心里不舒服，脚步都变得虚浮了不少。
匆匆就走进了里间，千陨已经站起身来了，面朝着她，没有说话，或者说眼下这场景，千陨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在这样的场景下，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变得口拙的吧。
卢明儿抱着麟儿就朝前，到了床边，这才将麟儿放到了地上。
麟儿攀着床边看着床上的父亲，他看上去精神头似乎还不错，一直面上带笑地看着麟儿。
以至于麟儿就觉得他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直到目光看到了父亲胸口缠着的那些包扎的缎子上渗出来的鲜红那么猩然。
伤的位置在胸口。
麟儿年龄虽小，但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为何母亲会让自己不要哭，因为他只看着父亲胸口那伤，就忍不住眼眶发热，心里难受，小嘴一瘪其实就想哭，但是却忍住了泪水，只眼睛红红的。
母亲说过的，他是小男子汉了，不能随便掉泪，所以姐姐情况不好昏迷不醒，他不哭，默默忍着，人后才偷偷地哭，当着好朋友尼尔哥哥的面，可劲儿地放声大哭，但是在外人面前，一滴眼泪都不掉。
此刻，也是一样，默默地忍着。
小模样看得叫人心疼。
“儿子，过来。”
叶龙伸手轻轻拍了拍床边，“让我好好看看。”
“父亲……”麟儿的声音里头有着几分藏不住的鼻音，乖乖爬上了床边，抓着叶龙的手。
叶龙就觉得心里头柔软，伸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而后就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子，你也懂事了，是小男子汉了。”
“我还小。”
这小家伙其实总喜欢嚷嚷着自己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
但是在父母面前，他想永远当个小孩子。
“你乖，我没事，就是有话想对你和你母亲说。”
叶龙伸手轻轻摸了摸麟儿的头，麟儿却是又抓住了他的手。
小男孩短短的手指，就那么不动声色几不可察地在叶龙的脉上搭了一下，片刻就很快挪开。
眼睛红得更加厉害，心里头难受得像是随时就要喷薄而出。
父亲骗人。
这哪里是没事？
麟儿一直接受白幽和黑冥的教导，自然在医术上，也是有着些浅薄的了解的。
而哪怕就只是这么浅薄的了解，麟儿都能够察觉到父亲的脉象有多危重，伤势有多严重。
哪里是什么没事的样子？
他嘴角耷拉着，眼睛红红的，猛地垂下头去，抬手轻轻揩去眼角的水光，就点头说道，“好，您和母亲说……”
声音里头鼻音更重，带了几分哽咽。
叶龙心中欣慰。
欣慰啊，夫人是个会教孩子的，回儿出色，麟儿还这么小，也这么懂事，又跟在回儿身边，以后肯定会更加懂事的。
叶龙觉得心里头很安。
麟儿乖乖到了一旁去站着，让父亲和母亲先说。
他心里头难受，却又不能哭，脑袋耷拉着很是委屈。
就伸手轻轻攥了身旁人的手指，他身旁站着的，是千陨。
千陨知道回儿多疼这个弟弟，也知道这小子有多乖多听话多讨人喜欢。
看着他这模样，千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就扯了椅子坐了下来，将他抱到了身上，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将他脑袋按在怀里。
麟儿一直忍着不哭的，只是素来都冷漠的姐夫，此刻这么温柔，他有些感动，心里头那些难受就更加兜不住了，眼泪汹涌地从眶子里流出来，好在脑袋被姐夫按在怀里，眼泪很快就被千陨的衣襟给吸收了。
他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却是始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叶龙微笑着看着卢明儿，卢明儿眼睛红红地站在床边也回视着他。
叶龙一语不发，只微笑着，伸手将爱妻的手拉了过来，依旧带着微笑，只一句话就让卢明儿心如刀绞，“明儿啊，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1139。第1139章 回光返照（3）
第1139章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卢明儿自然是明白的，以后就要辛苦她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以后，就不在了。
尽管卢明儿很不想承认，但也能够听出来，他这是在道别。
卢明儿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这个素来柔弱温顺的女子，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强，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回儿大了，懂事能干，我相信她肯定能够好起来的，麟儿乖巧听话，我也会教好的，你放心吧。”
女子虽弱，为母则刚。就是这个道理。
卢明儿什么都没再多说，只静静看着叶龙的眼睛，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也为他生儿育女了，有时候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就能够明白彼此的心意。
此刻就是这般，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是叶龙却始终不放开她的手，紧紧握着，“这一世不能陪你到最后，也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原谅我吧，做错了那么多，这次能对上这么一次，也好，别的不多求了，你能原谅我就行。”
卢明儿没说话，只紧紧抿着嘴唇，螓首微垂。
停顿了一会儿，就轻轻嗯了一声，“我不怪你了。”
她声音有些微微的哑，叶龙听了这话，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心了不少。
但是，却也就是她这一句话而已。
像是叶龙一直想等着的一句话，你叶风回的原谅，他从不奢求。
但他回光返照的所有精神头，似乎都是为了得到卢明儿这么一个肯定的答复。
眼下夙愿达成，他那些强撑着的精神头，似乎一瞬间衰败了下去，整个人如同枯萎的植物一般，不难看出萎靡之态。
呼吸粗重了几分，像是随时，下一口气就有可能接不上来了。
卢明儿知道，他已经将要油尽灯枯了。
所以卢明儿马上朝着麟儿看过去，“麟儿，快过来！”
麟儿还在千陨的怀里，肩膀一抽一抽无声地哭泣着，此刻听了母亲的声音，赶紧止住了肩膀的抽动，生怕父母会担心，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眼泪，所以一张小脸就整个在千陨胸口的衣襟上蹭了蹭，鼻涕眼泪都往千陨衣服上蹭干净了，这才红着眼转过头去看向母亲。
千陨也不嫌弃他蹭在衣襟上的鼻涕眼泪，只想着这小家伙还真是和他姐姐像极了，这种坚强这种倔强，和不愿意让人担忧的懂事，和他姐姐是如出一辙的。
他轻轻拍了拍麟儿的小肩膀，就将他放下地。
麟儿匆匆趴到床边去，就坐在叶龙的床边。
“父亲……”
小男孩的声音柔软，鼻音因为先前的哭泣而变得重了几分，声线里头是孩童的稚嫩细腻。
叶龙微微笑了起来，先前看上去还精神头不错的模样，现在已经一瞬间萎靡了下来。
“麟儿，别担心。为父……”
叶龙想说自己会好起来的，想要哄哄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儿子。
但是麟儿却是摇了摇头，“父亲，您别骗我，您脉象孱弱，心脉危象，心肺俱损，您……快死了。”
叶龙一滞，眼神里头却多了几分高兴的光芒，“我儿聪慧！为父的也不骗你，的确，我快要死了。只是临死之前能看到你这般聪慧，我也欣慰。”
“父亲……”
麟儿声音里头多了几分哽咽，眼睛红得更加厉害，水光在里头渐渐汇集。
虽说心里已经有了定论，但是听着自己的父亲亲口说出这样肯定的话语来，麟儿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他虽然年幼，但也懂事，清楚地知道生和死的概念，死了，不是你在王城而我在西北，死了，就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麟儿很是清楚。
他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啪啦啦往下落，却是强忍着不哭出声音来，到底只是这么点大个孩子而已，能做到这样，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龙依旧微微笑着，“我儿要坚强，男儿流血不流泪。”
麟儿说不出话来，只能够抬手用力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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