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老太爷就道:“我说见明啊,你小时候披着块布就从屋檐上跳了下去,说是要学鸟飞;后来烧半边祖屋。说是要练长生不老丹;再后来,你说要做佞臣,这样就能在三十岁以前拜相入阁,给纪家一个交待了;虽然荒诞不经,但好歹总有个理由。你看你现在,人家窦家四小姐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想嫁到魏家去,可你倒好,非要把人家给拆散了,你倒说说看,你到底是为了哪一桩?”
仿佛听老师出题,纪咏立刻进入了战备状态。
“既然所有的事您老人家都知道了,那您说说看,魏廷瑜这种人,配得上四妹妹吗?四妹妹要是嫁给了魏廷瑜,还不是一朵儿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好比是狼毫配了青花瓷的笔杆,看着好看,用起来却不好用。”
“就算这样又如何?”纪老太爷脸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因为时时带着几分好奇而神采奕奕的眸子平添了几分肃然而显露出几分锋芒,“我记得有一次我带着你和敏哥儿、讷哥儿去龙虎山拜访天一教的教尊,路上看见人一个妇人带着个三、四岁,失去双腿的女童向我们乞讨,敏哥儿和讷哥儿都露出怜悯之意,将自己的压岁钱赏了那妇人,只有你,扭头就跳上了马车,占了个最好的位置,还道,天下乞讨的人多着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个妇人,仅仅因为她带的女童失去了双腿,我就应该求济她们不成?这天下巧妇伴拙夫的事多着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可怜,仅仅因为她是你的表妹,你就应该拔刀相助不成?”
纪咏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第192章 慌乱
此时的槐树胡同,几经乱了几天了。
五太太领着长媳郭氏遣了窦明身边服侍的,反反复复地寻问窦明,魏廷瑜为何要邀她同游大相国寺;六太太则领着儿媳韩氏照顾被气昏了的二太夫人,蔡氏主持着家里的大局,一会指使丫环给默坐在书房的六老爷和七老爷奉茶送点心,一会指使贴身的嬷嬷去打探把自己关在厢房里谁叩门也不开的窦昭怎样了,一会指使小厮去大门口看看五老爷从衙门里回来了没有……虽然忙得团团转,却面色红润满脸光泽,显得神采奕奕,十分的精神。
很快,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嚣。
蔡氏贴身的嬷嬷忙道:“十奶奶,老爷回来了!”
蔡氏点头,正了正衣襟,快步迎了上去。
窦世枢神色严肃,不怒自威,问蔡氏:“寿姑怎样了?”
窦世横和窦世英可以请了假在家里处理这件事,他却不能丢下公事不管。
蔡氏闻言神色一黯,轻声地道:“谁敲也不开门……”
窦世枢皱眉,道:“这可不行!你怎么也要劝她吃点东西。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又问,“魏家的媒人来,怎么说?”
窦昭谁也不理,自己有什么办法?
蔡氏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谦和恭敬地道:“说三月初二是好日子。七叔心里虽然很难过,但也没说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正院,就看见郭氏扶着五太太面带倦色地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
看见窦世枢,五太太微微一愣,和郭氏上前给窦世枢行了礼,道:“老爷怎么这么早就下了衙?”
窦世枢叹了口气,苦笑道:“哪里有心思坐在那里听他们摆龙门阵,找了个由头就回来了。”然后看了看关着窦明的东厢房,“明姐儿怎么说?”
五太太没有作声。
郭氏和蔡氏会意。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五太太这才低声道:“说是之前魏廷瑜来家里赔礼道歉,她遇到了,就帮着说了两句好话。这次窦家一直不允诺婚期,魏廷瑜急得不得了,就邀了她在大相国寺城碰头,想让她帮着探探消息。我查过了,她没有说谎,两人之间应该没什么……”
窦世枢冷哼一声。刻薄地道:“我看是还没来得有些什么吧?”
五太太不敢吱声。
丈夫最恨这种事,自己也克守自律,不仅没有通常待妾之类的,就是她怀孕的时候,也是睡在书房里由小厮们服侍着。
窦世枢这么发泄了一番,心情好多了,对五太太道:“我们去看看寿姑去。”
五太太应喏,和窦世枢往窦昭住的西厢房去。
西厢房的窗棂就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素兰索利地转身跑回了内室,急急地道:“小姐,五老爷和五太太过来了。”
窦昭忙将口中的酥饼咽下。喝了口水,这才道:“除了五老爷和五太太。还有谁?”
“就他们两位。”素兰说着,素心已把炕桌上的糕点利索地收进了旁边的高柜里,转身帮窦昭拍了拍衣襟,拿了个大迎枕放在窦昭的身后。
窦昭刚刚“虚弱”地躺下,外面就传来叩门声:“寿姑,我是你五伯母啊!我和你五伯父来看看你。”
素心用的指沾了点温热的茶水涂在窦昭的眼角,这才高声应了句“来了”。示意素兰去开门。
素兰会意,迎了五太太进来。
窦世枢不好进侄女的内室,站在门外。
窦昭正有所无力地由素心扶着下炕。
五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扶了窦昭。忙道:“快躺下,快躺下。又没有旁的人。”
“让五伯父和五伯母担心了。”窦昭气若游丝地道,“我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
五太太望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孔,不由在心里暗暗摇头。
这孩子,命运也太不济了。
婚事一波三折的,到现在也没有个定数。
“还说没什么,人都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五太太心疼地道,就要搀她到炕上坐下。
窦世枢还站在门外,窦昭自然不能坐下,她强打起精神般地给窦世枢行了个礼,还没有说话,眼泪先籁籁落下:“五伯父,我不想嫁到魏家去,求您给我做主!”
五太太不禁叹了口气。
窦世枢沉默半晌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有何家求娶之事,现在又和魏家退了亲,以后只怕姻缘上会有些艰难。你五伯母已经问过明姐儿了,那济宁侯不过是想求明姐儿帮着在你父亲面前说几句好话,又怕你父亲烦他,这才约了明姐儿在外面说话,并不是像别人传得那样,和明姐儿游什么大相国寺。瓜田李下的,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们两人再也不会如此了。明姐儿我会让你五伯母好好管教的,你只管安心嫁过去就是了……”
窦昭就知道会这样。
“五伯父,我不会嫁到魏家去的。”她语气斩钉截铁决然,再次道,“我丢不起这个脸!魏家要娶也可以,让他们抬着我牌位进门好了。”
窦世枢和五太太默然。
※※※※※
远在城东的英国公府,宋墨披着件猞猁狲毛斗篷,坐在窗前书案前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笺线。
初春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面庞仿佛玉雕冰雕似的莹润中透着几分清冷,显露出高华的气质,以至于站在他面前的杜唯眼角的余光忍不住飘了过去。
“这样说来,济宁侯的婚期定在了三月初四?”
宋墨清越的声音回荡在书房里,让杜唯心神凛然,忙收敛了心思,恭谨地应了声“是”,道:“魏家已经开始修缮新房。”
窦昭去年秋天就到了京都,魏家这个时候才开始修缮新房,早干什么去了?
宋墨抿了抿嘴,朝杜唯挥了挥手。
杜唯忙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宋墨重新拿起桌上的笺纸。发起愣来。
窦昭的婚事,很奇怪。
他刚把魏廷瑜夜宿南风馆的事压下去,大相国寺的事就传得无人不知无不晓,他警告了张原明几句,魏廷瑜立刻醒悟过来,亲自到静安寺胡同赔礼道歉,好不容易窦家的态度有所缓和,京都又传出魏家相中了延安侯幼女的消息。而且连魏廷珍说了些什么。去了汪家几次,都带了些什么礼品,廷安侯夫人见魏廷珍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招待魏廷珍的时候上的什么茶……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还不是让最惊悚的。
最惊悚的是他派了杜唯去调查这件事,竟然发现那些传闻全都是实真!
窦家和魏家的关系再次降到了冰点。
窦昭和魏廷瑜的婚事搁浅。
接着异峰突起。
窦明突然和魏廷瑜搅到了一起……魏家被迫向窦家低头,再次遣了媒人去商量婚期,窦家为了掩饰窦明和魏廷珍的丑闻,很快就答应了婚期。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刚烈的窦昭又怎么会答应嫁入魏家?
如同有双无形的手,暗中操控着窦昭的婚事。让窦魏两家关系不断地恶化,最后甚至一度走到了退亲的边缘。
这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窦昭是否觉察到了?
还有纪咏。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宋墨只要一想,就觉得人像被架在火炉上烤似的,片刻都不能安生。
不知道窦昭现在怎样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窦家如果愿意为窦昭出头,就应该退婚而不是应答什么鬼婚期才是!
宋墨好像看到了躲在无人的角落暗暗哭泣的窦昭。
他的心像被刀剜了一块似的。
“陈核,陈核!”宋墨站起来高声喊着自己的乳兄。
陈核小跑着进了书房。
“你去趟鼓楼下大街窦家的笔墨铺子,就说我要见四小姐。”
陈核愕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应声而去。
宋墨他在书房里来回地走着,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激动还是兴奋还是悲伤……
既然窦家不管窦昭,那他来管好了。
只要窦昭答应,他就帮窦昭退了这门亲事。
他可不会像纪咏那样上窜下跳的,尽做些不靠谱的事。
魏家要退亲的谣言还得继续散播,这样就可以遮盖窦明和魏廷瑜的丑事。只要无损窦家的声誉,窦家就会在退亲的事上保持沉默,这样一来,就少了一层阻力。
然后和魏廷珍谈条件。看她是想为魏廷瑜谋个好差事,还是为魏廷瑜结门好亲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有一样能让魏廷珍心动。
魏家要退亲,窦昭不肯嫁,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宋墨琢磨着得跟顾玉说一声,让他在丰台大营、金吾卫之类的皇家亲卫里给魏廷瑜腾个好点的位置,至于亲事,托父亲的福,京都适龄待嫁的小姐他几乎全都知道了。
公主、郡主娶不到,嫁妆丰厚、品貌端庄的伯侯千金,由他保媒,却不是什么难题……
宋墨越想越觉得可行。
而纪咏却眼神茫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窦昭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明明知道窦昭要嫁给魏廷瑜,他还设计让魏廷瑜上了赵紫姝的床,想以此让窦昭从此对魏廷瑜不屑一顾;他明明知道窦昭对窦明有心结,还让窦明与魏廷瑜私相授受,想以此让窦昭从此无法忍受和魏廷瑜在一起……
窦昭说,他不尊重她的决定。
那是因为他认为窦昭的决定是错误的。
可他明明知道窦昭聪明又能干,为什么会怀疑她的决定呢?
纪咏站在那时,额头的汗泪越来越多。
纪老太爷却嘿嘿地笑了几声,捏着胡须优哉游哉地走出了纪咏的内室。
第193章 直击
纪咏隐入沉思中。
韩家老六快死了,家里人还是应韩家的要求把令则堂姐嫁了过去,他知道后也不过是嗤之以鼻地冷哼了一声。
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选择承担后果。
既然令则堂姐明明知道嫁过去就意味着守寡,还是嫁了过去,这就是她的选择,其他的人不应该干涉。
窦昭从小就和魏廷瑜订了亲,她想嫁给魏廷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有什么可指责的?他又凭什么觉得她的选择是错的?
因为和魏廷瑜和别人喝花酒吗?
他自己不也会参加了吗?
因为魏廷瑜看赵紫姝的眼神色迷迷的?
他自己不也在千佛寺胡同过了一夜吗?
因为魏廷瑜竟然上了窦明的当?
嗯……这点很重要,如果换成是自己,就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可是踩了窦昭的底线,窦昭是决不会原谅他的。
这次窦昭不就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魏廷瑜了吗?
纪咏想到这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可下一刻钟,他又觉得泄气。
这也不是因为魏廷瑜不知道窦家的事吗?
自己到底对魏廷瑜有什么不满的?
就算魏廷瑜再不好,关自己什么事?
祖父从小告诉他,看事情不要只看表现,要多问一声为什么?只有知道了缘由,才知道想到的到底是什么?才知道能把握住这个人的心思,让这个人甘为自己所用。
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
纪咏摒弃那些杂念,第一次认真地问自己。
他想让窦昭讨厌魏廷瑜,他想让窦昭和魏廷瑜退亲,他想永远和窦昭像现在这样,吵吵闹闹,逗嘴嬉笑,只要是和窦昭在一起,就算她的讥讽冷嘲,就算她的莫明其妙,就算她的鄙视敷衍,他都觉得有趣,他都食之如甘。
纪咏大叫一声,抬头却发现曾祖父不见了。
他拔腿就朝曾祖父的书房跑去。
纪老太爷正跷着腿躺在醉翁椅上看书,看见纪咏进来,忙将书塞进了一旁的花瓶里。
纪咏忍不住小小地鄙夷了一下。
曾祖父又看那些坊间的私印的刻本了。
纪老太爷忙端容咳了一声,道:“怎么?想通了?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了?”
纪咏点头,道:“我要窦昭退婚!”
纪老太爷强忍着才没翻白眼:“赶情你原来干的那些事都不是想让窦昭退亲啊?”
纪咏正色道:“我原来只是想让窦昭讨厌魏廷瑜,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管那个该死的魏廷瑜干了些什么,我应该和魏廷瑜交好,利诱他退亲。”他的脑子快速地转了起来,“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我曾经去过魏家,破破烂烂的,海上生意利润最大,风险也大,我应该让他合伙走船,让他血本无归,然后趁机帮他保媒,给他介绍一个陪嫁丰hòu,又愿意帮他东山再起的岳父,他肯定会退亲……”
纪老冇太爷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
纪咏愕然:“难道不行?”
自己的这个重孙,终于有点少年人的影子了。
“行,行,行。”纪老太爷笑眯眯地道,“然后呢?”
“什么?”
“我是说,窦家和魏家退亲之后呢?”
纪咏摸了摸脑袋。
果然是金无足金,人无完人啊!
纪老太爷叹了口气,道:“窦昭小小年纪,总不能因为被退了亲就守在家时再也不嫁人吧?就算如此,你呢?等你哪天成了亲,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地往窦家跑,想什么时候见窦昭就窦昭吧?”
纪咏瞠大了眼睛,不以为然地道:“那我娶她好了!”
语音一落,他脑子里轰隆隆如雷鸣。
这,才是自己真心的心意吗?
他望着纪老太爷,眼睛瞠得更大了。
纪老太爷哈哈大笑:“总算开窍了。不然前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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