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在灯下皱着眉毛思索良久,突然眉头一开,说:“冬儿,过来,你去替我安排一下。”
话说张世林将靖王交代的事情办妥,靖王除了许诺下一届科考定然让他榜上有名之外,另外又赏了许多银子。张世林自忖既然有铁打的锦绣前程在三年后等着自己,何不现在尽情买欢逐乐呢?于是,张世林除了日日流连花街柳巷之外,还染上了赌瘾,可惜手气不好,十赌倒有八、九次是输。越是不服气就越是想扳本,张世林索性连最爱去的勾栏院都不去了,每日在赌坊里厮杀,搞得昏头涨脑,本来数目不小的体己钱却是一日少似一日了。
这日,张世林常去的赌坊里来了一位器宇轩昂、出手不凡的年青公子。却也怪了,那公子手气好得不行,买什么赚什么,一会儿工夫就赢了许多银子,叫张世林在一旁垂涎不已,也被那兴奋的氛围感染,兴冲冲地想掏出褡裢来押注,却惊慌地大叫起来:“咦?我的银子呢?哪个杀千刀的将我的银子偷走了?”
赌坊里这种事情见得多了,谁去理会?唯有那个刚才赢钱的年青公子悲悯地看着一脸晦气的张世林,突然豪爽地抓起一把银子塞给张世林说:“兄台不嫌弃,就拿去应急吧?”
张世林感动得简直眼泪都要飚出来了,这可真是“受恩深处胜爹娘”啊,他嗫嚅着说:“公子高义。这怎么好意思?”
那公子说:“就当我刚才没有赢,输掉了好了。说起来,这银子既然是赢来的,说不定也带着彩头儿,兄台借这点运气就把刚才被偷的损失在赌桌上找回来了呢。”
赌徒最爱听的就是这种吉利话,张世林便不再推辞,感激涕零地拿了银子去赌,还真的赢了,高兴得张世林手舞足蹈,一脸喜色。那公子在背后悄拉他衣襟,说:“得意不可再往,看赌坊里庄头脸色不好看了,还是见好就收的好。”张世林听了有理,便结算了银子,随着他一同出了赌场。
张世林将先前借的银子还了那公子,数一数还剩了许多,眉开眼笑,说:“公子高义,在下不胜感激,如蒙不弃,不如在下做东,去酒肆略饮几杯,聊表谢意?”
那公子慨然应允,却又说:“若是去喝酒,小弟知道一处极好的地方,有窖藏了几十年的女儿红,极是醇香绵长,兄台可愿移步前往?”
张世林听了有好酒,正好肚里馋虫发作,马上满口答应着跟着他走了。
到了那酒馆,果然是好个所在,又妙在极其雅致幽静,不似一般酒馆那般喧闹。两人要了一个包厢,不等菜肴上齐,就开始推杯飞盏了起来。
张世林美美地品着美酒,心情大好,和面前这仗义好施的青年公子互相交换了姓氏籍贯等几句惯常客套之语后,又聊了几句诗词文章风花雪月,张世林只觉得此人所说无一不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索性将他引为知己,称兄道弟地,聊起时下的热门事件来了。
张世林酒酣耳热之际,也不及多思,呵呵笑着说:“刘弟,如今这世道,不是说有才学就一定能出人头地的,还有跟对了主子才是。否则,随便你爬得再高,只有跌得更重的。”
乔装打扮的胤禛看着面前一脸得意之色的张世林,心里不屑,嘴上却说:“张兄说的人可就是……”
张世林说见这酒馆甚是安静,没什么闲杂人等走动,料想无碍,便信口说道:“还有谁?不就是现今大热的礼部左侍郎薛蟠薛大人?金殿奏对,独蒙圣上青眼,升官三级跳,和他同一年考取的状元榜眼还在翰林院里苦熬资历呢,他都是正三品的大员了,现在又当上国舅爷了,真是一时风头无两啊。但是又怎么样呢?惹上了这个主儿,照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兴头一场!”张世林说着,比了个“三”字。
胤禛连忙跟上,说:“张兄说的可是靖王?”
张世林说:“哎呦,千万别提这个名字。我跟你说啊,现在朝廷上,除了皇上谁最大?按说是太子,可是这一位一出来,太子都得靠边站。”
胤禛说:“愿闻其详,还请张兄不吝赐教。”
张世林说:“论身份,当然是太子尊贵,可是,太子爷心性淡泊,不爱揽权,又不喜欢理朝廷上这些个杂七杂八的是非啊人际关系啊什么的,所以,但凡大点的事,都是以靖王的意见为准。所以,如今大家都学乖了,得罪了太子,还是小事,反正太子不太在意,得罪了这位,才不得了。他又是个喜爱秋后算账的性格,当时就算没发作,事后也必定是记在心里,一定要找回来的。我以前就是年轻气盛,不知道去逢迎靖王,落得个老大年纪还一事无成。现在我醒过神来了,也去钻营靖王的路子。”
胤禛一听他往边上扯,连忙将话题牵回来,说:“小弟有些不明白了。这薛大人和靖王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就搅合到了一起?听张兄的意思,靖王爷还设了个什么计策,要将薛大人拉下马来?”
张世林呵呵笑着说:“要说这事情,兄弟我也在其中有点小小的出演,将来靖王爷必有封赏,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今日之情,也会提携你一把的,哈哈哈。”
胤禛一听这话入了港,马上施展出浑身的解数来要他说个明白,张世林多喝了几杯,忘记了禁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起来。
胤禛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突然脸一板,将手里拿着把玩的扇子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张世林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正对门的一堵白墙忽然倒了下来,对面的房间里或站或坐有一排人之多,分别是手持杀威棒的皂役和正在奋笔疾书的笔帖式。
张世林再一仔细看,地上的哪里是墙,却是一块漆着白漆的木板而已,只是做得很像一堵墙,而自己草率之下,也没有细看。如此一来,刚才自己说的话就完完全全落在了面前的十来个人的耳朵里了。
那笔帖式说:“薛大人,笔录做好了。”
薛大人?薛蟠?张世林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刚刚还掏心置腹的兄弟此时一脸冰霜,唇角微微勾起,冷声说:“你也别怪我哄你说出真话来。你一个读书人,应该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你该得的。”
胤禛站起身来,接过笔帖式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笔录,看了看,说:“很好,再把今天在场的所有弟兄的名字附上,叫大家都按个指印,为今日作证的意思。其实大家今日不光是帮了我薛蟠一个大忙,更是帮了江南读书人的忙,洗清了江南士子的冤屈。我代士子们先谢过诸位,改日备下酒席,再答谢诸位吧。”
胤禛看了一眼张世林,神色冷凝,对身边的几个虎背熊腰的亲兵说:“带他走!好生秘密关押看管着,决不能叫他走失,或自杀,或被人劫走,否则,会怎么样你们几个心里有数。”
几个亲兵连忙上前按住张世林,说:“大人放心。小人几个哪怕是失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敢辜负大人的重托。”
次日,御史王锡宽便到了苏州,言谈之间虽然惧着胤禛国舅爷的身份、不怒自威的气势和不可限量的前程,依旧是客客气气地不敢高声,但是说起这次的科考事件,王御史明显一副“你栽了”的口吻,还装大尾巴狼一般地语重心长地“开导”胤禛去找人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将此次的过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胤禛心里冷笑,这一位貌似是皇帝派来的钦差、本应仗义直疏的御史大人,如今也是谋干了在靖王跟前效力的软骨头呢,当下也不多言,只是闷头喝茶,且看他如何表演。
王御史终于说出了他此行最要紧的话:“这事儿,我估摸着只有靖王才帮得上忙。靖王爷的一句话,只怕比你我两个尽心尽力跑断了腿还管用呢!”
☆、68、68
68、68
胤禛低垂眼帘;缓缓地吹着茶碗面上飘着的茶叶,饮了一口茶,才斯条慢理地说:“若是他们真的嫖了娼;那他们该领什么责罚就领什么责罚,就是终生不能入仕;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本官绝不包庇。可是,如果他们只是出于文人的技痒好胜之心,去艳红轩与那名妓柳飘飘斗艺而已,实际连柳飘飘的房间都不曾进去;又该如何说呢?”
王御史吃了一惊,掩饰着哈哈笑道:“不会吧?这世上还真有见色不起心的柳下惠?还一出就是三人?”
胤禛看他那呆样,也沤得笑了;说:“江南才子,还是有几分风骨的。据本官查实,这三名举子连破柳飘飘的四关,最后被柳飘飘延请入室之时却只是丢下一句‘非为美色而来,只为天下须眉争口气罢了’。如此说来,此三人不光不是心怀猥琐、品行不端之徒,反而是才华横溢,光风霁月之人,堪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王御史摇头说:“恐怕只是那三名举子的一面之词吧?”
胤禛说:“此事本官已经落实,人证物证全部齐备。确实只是三名举子与艳红轩名妓柳飘飘斗艺,以致众口喧腾,传至京城,顶多算是读书人狂悖不惧世俗,至于品行不端、有违圣人礼法什么的恐怕小题大做了吧,更谈不上治罪杖责了。”
王御史马上端肃了面色,说:“薛大人,我知道这三名举子乃是您亲自选□的,不过您可不能因此就存心包庇,废弛朝廷纲纪,为他们开罪啊。要知道,为国抡才,既要取才,更要取德,这三人进了艳红轩,不管最后他们有没有嫖|娼的事实,既然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就已经在世道人心上输了一着,这样的举人,不取也罢!薛大人要是还要一意孤行,执意将此三人作为三甲传报上去,下官以为既有悖圣人礼法,又有玷皇上圣德,窃为大人所不取。还请薛大人三思!”
胤禛玩味地一笑,说:“御史大人口口声声圣人礼法,那我问你,圣人是否也有明言说是‘君子不党’,你不关心事实真相,无视证据确凿,一意制造冤屈,还明着要本官去钻营投靠靖王爷,结党营私,难道是真心遵照圣人礼法之所为吗?”
王御史拂袖而起,说:“本钦差好意劝你,你反而这般折辱于我!好,我就不说,且看你怎么处理此事!怎么和圣上交差?”
胤禛凛然说:“御史大人此言差矣。御史大人领圣谕而来,彻查此事,怎可袖手旁观,尸位素餐呢?当然是与本官一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上达圣听,还举子们一个清白!”
王御史没法,只得依着胤禛之意坐镇堂上,等他将涉案人等一一传唤了来。
证人柳飘飘证词:“小女子设下的四关乃是以单弦琴弹奏乐曲、旷世未解之棋局、以多种字体同时书写《滕王阁序》而不突兀,以及在一方锦帕上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为题作画。三位公子好才华,竟然一一破解,叫小女子好生敬佩,情愿以处子之身相待,不意三位公子俱是高风亮节之人,非小女人这般委身下尘的下贱女子可以挽留。”
胤禛将当日在艳红轩看热闹的人也传唤了十多人来,事实十分清楚,三名举子确实只是斗艺,并未嫖|宿。
胤禛又叫三位举子来将那日破解四关的具体过程一一在堂前演练出来,博得满堂喝彩不说,连王御史亦不免堕了气势,口中还是坚持说道:“倒还真是有几分才学,算是有几分狂生的本钱。不过,不管怎么说,身为举子游荡勾栏风月之地,就是有玷圣人礼法,有污读书人的清誉。”
胤禛微微一笑,说:“王大人是某某年进士?”
王御史不知他何意,点点头。
胤禛说:“那想必对四书五经是熟而又熟的了?”
王御史骄傲地说:“那是自然,本官现在都可以倒背如流。”
胤禛说:“那么请教一下,诗经第一首是什么?能不能请御史大人背给我们听听?”
王御史呆怔了一下,见胤禛只是带着鼓励的神情微笑着看着自己,不解何意,还是吟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胤禛鼓掌,说:“御史大人好记性,背得很好。只是这意思太深奥,还请王大人给我们好生解说解说。”
王御史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薛蟠这是要借《诗经》这部圣人删注的经典来暗讽他刚才口口声声维护的“圣人礼法”。
王御史脸色尴尬,嗫嚅着说:“这个……”
胤禛有趣地看着他,说:“怎么?御史大人一人得道,就深藏不露,也不肯授教,好叫我们这些后进晚辈得知经典之真义了?”
王御史只好说:“岂敢?”
胤禛唇角勾出讥讽的弧度,越发显得神采飞扬,说:“岂敢?是岂敢教我?还是岂敢不教我?御史大人你不要模棱两可啊。”
王御史无法,只得解说起来。
胤禛站起来走到大堂正中,一脸威严地对围观的人群,说:“好了,御史大人说的大家已经够明白了吧。我这里想说一说的就是这圣人礼法。圣人礼法,向来是天下读书人行为之表率。只是,其间的真义,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但是,圣人礼法内在的精要之处却是谁都不能否认的,那就是,‘中庸之道’!何为中庸?天容万物,海纳百川,是为中庸。中庸之道,在于包容。上通天理,下达人情。为什么一般妓院酒肆之中的乡谣俚曲,我们读书人一概斥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下九流玩意儿,而《诗经》中的这些情曲却是个个都倒背如流,心生向往?只因为圣人曾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所以说,圣人制定礼法,既讲天理,也讲人情。举子们不过是在艳红轩里弹了弹琴,下了下棋,为天下读书人正名而已,天理昭昭,何罪之有?就算是仰慕柳飘飘,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发乎情,止乎礼’罢了。”
王御史无话可说,胤禛便说:“钦差大人,此案已经事实清楚,就请钦差大人秉实上奏,还举子们一个清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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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宫。
殿内雕梁画栋,明珠为灯,白玉镶壁,凿花为地。缀着珍珠的帘幕和夹杂着金丝银线绣制而成的罗帐在徐徐吹来的微风中轻轻舞动。
这穷工极丽之宫殿正是当前最受皇帝宠爱的庄妃薛宝钗起居之所,薛宝钗一改往日不事奢华,雍容淡雅的风格,安享尊荣,因为她谨记临入宫之前哥哥的教诲:你是皇帝的小妾,就不要以正妻的行为规范譬如“女德“之类的来要求自己。小妾要做的是善解风情,要魅惑君心,就要将自己乃至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打理得光耀绚丽。
皇帝随意地坐在一张铁梨螭纹翘头案桌下首的绣墩上,顺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一个绣花棚来看,只见绿油油的田田荷叶之间,一个圆圆脸蛋的童子张着藕节一般白嫩的两条胖胳膊,喜笑颜开地钓起了一尾大鱼。颜色鲜亮,绣工精致,童子模样憨直可喜,十分讨人喜爱。
薛宝钗挺着大肚子,亲自捧着一盏新茶,笑盈盈走了过来,说:“皇上请用茶。这是昨儿才送来的新茶,叫什么‘枫露茶’,要泡上好几水才出色。臣妾估摸着皇上您下朝后会来臣妾这里,一早就备下了,现在喝正好。”
皇帝接过玲珑精巧的玉质茶碗,揭开杯盖,一股茶的清香就扑鼻而来,饮一口,只觉得烦扰之气都随着清冽的茶水沉淀下去了似地,不禁赞道:“好茶!”
宝钗柔媚一笑,略略吃力地侧转过身子,站在皇帝背后,一双红酥手轻重得当地揉捏着皇帝的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