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在劫笑了,以前他将卢肇人视作兄弟,现在已经将他视作知己。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爱上了血脉相连的亲姐姐,这样的感情就连说出口都有一种锥心的痛,一句值不值得,又哪能道尽这满腹的沧桑?明知道是一种不应该有的感情,却还是犯了这样的禁忌,还有什么资格去计较值不值得?这种感情从来只有两种结果:结束痛苦,或者,让痛苦继续下去,痛到知觉麻痹了,还要接着痛。
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去承受这种痛苦,正如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爱得单纯彻底义无反顾。
什么样的爱,才能无关身份与姓名,无关血缘与年轮?
感情总是在道德和世俗的框架里被束之高阁,框架之外的爱,或在谩骂声中负隅顽抗,烟消云散,或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溃烂成伤,不肯自我痊愈,用无声表白,用眼泪煎熬,却无人分享——
如今,终于有人能与他分享这种爱所带来的寂寞,他将他引为知己。
然而,他的兄弟,他的知己,今日却出卖了他。
楚在劫突然觉得很孤独,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难道这就是孤家寡人?
他叹息:“我不忍亲手杀你。”
卢肇人将刀抛向半空,然后盘腿坐下。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那个盛夏的午后,璀璨的夏花弥漫颓废的香气,八岁的他躲在花丛中哭泣,惊扰了赏花的她,她那一时心血来潮的动人迷惑,令她轻声询问了他此间为何,他说被兄长欺负难过而流泪,一阵风吹过,花下花无常,无常似她,竟低头而笑,粉色的唇吻掉他的泪,美丽如花香袭人。从那以后,他的心中有了她,毫无保留地爱了她那么多年。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她不是吻他,只是想知道眼泪的滋味,只因她天生不会流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终于为一个男人流下了生平第一滴泪,于是她心中有了那个男人,毫无保留地爱了那男人那么多年。
卢肇人哈哈大笑,含泪吟道:“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做相思。”
刀,半空落下,自头顶插入,一行血从额头缓缓流下,与眼泪交融成了河流。
是谁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生也相思,死也相思?
又是谁还在吟唱“免教生死做相思”,却自横刀向天笑,以死抵相思?
自古忠义难两全,情爱何以放两边。
总有人坚持自己的坚持,固执自己的固执,用生命来捍卫忠诚的道义,用血泪偿还情爱的无悔,可歌,可泣,可敬,可佩,可叹,可笑,又可怜。
楚在劫摘下披风,随手一挥,覆盖在卢肇人的尸首上。
他凝望大海,碧波远去那一舟孤帆,载走了他的所爱,他轻问:“这世上还有谁,制得我信任?”
那一声轻问,淹没在滚滚怒涛声中,柳荫苒上前,却见他脸上满是泪水,她的心突然像被掏空了似的,痛得连呼吸都停止。
若从不曾真心相信,眼泪又为何而流?
她觉得他太可怜了,那么骄傲,却爱得那么卑微。她从背后拥着他,只觉得像是拥着心跳,那么真实,却无法触摸。他并没有推开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望着大海默默流泪。
半响,他叹息:“荫苒,放手吧。”
柳荫苒总觉得这句话有两层含义,既让她松开拥他的手,又让她放弃爱他的心。
那么他呢,他为什么学不会放手?
她没有想太多,她也不愿想太多,退出三步外,收起女子的娇柔,恢复将军的冷硬,禀报:“还有三艘帆船抢救及时,并未被火药炸毁,可立即出航,请问陛下,追还是不追?”
“追!”
楚在劫冷笑:“追到天涯海角,追到碧落黄泉,追到地狱的最深处,她永远也别想从我身边逃离。”
帆船在海面上航行,随着起伏的波涛偶尔几下摇晃,几只海鸟掠天而过,留下声声悲鸣,寂寥了那一方碧海蓝天。我拢陇肩上的披风,迎着凛冽海风在甲板上巡防,一圈巡视下来尚未发现什么大的问题,心中安定了几分。
正要回船舱的时候,迎面遇见了蔺云盖,两人就随口闲聊了几句。蔺云盖说巡防这等事让他去做就行了,何须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忙上忙下。我笑笑没说什么,萧晚风也这么劝过,只是知道我闲不住,就并未多言了。
蔺云盖几分深意道:“想必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有心给他们两人留个空间,好让晚风安慰伊涟是吧?”
被蔺云盖一语道破心事,我笑得几分赧然,蔺云盖哼了一声,“你还真是大方。”我并不在意他讥诮的口吻,毕竟长乐郡主现在正承受着丧弟之痛。换位思考,要是在劫和天赐任何一人有什么好歹,我会怎样?想必会悲伤得昏厥过去吧。所以长乐郡主现在一定非常需要人安慰,而这世上唯一能安慰她的人,就是萧晚风了,非是我大方,而是有些事不能小气。
然而,蔺云盖却说我多次一举,我不明所以,蔺云盖道:“伊涟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冥女,天生感情淡薄,只要为了晚风,哪怕让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眉头都不皱一下,更何况如今死的不过是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算真有伤心,也不会伤心太久。”
我不敢苟同,觉得蔺云盖说的话自相矛盾,若长乐郡主当真感情淡薄,那她对萧晚风这般无怨无悔的浓情炽爱又算什么?
像是看穿了我的疑问,蔺云盖随口说起冥女的由来,多为书上记载的一些传说,有些我看过,诸如冥女降世百年难遇,阴气极盛,在人间为鬼,在冥府为神;有些是我闻所未闻的,诸如冥女之魂来自幽冥深渊,降世只为寻一人,若寻得则为人,若寻不得则为鬼。如此似是而非的事我也不想细细追究,书上的传说多为荒诞夸张,虽然长乐郡主的性情是有点难以捉摸,但看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蔺云盖又问起蔺翟云近况如何,我说他的身子尚好,现在正在长川皇宫里头修养。当听说蔺翟云为了救我以至双腿残废的消息,蔺云盖面露愠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负气道:“叫他死活不听老夫所劝回深山老家归隐,活该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我连忙说定会寻遍天下名医为蔺翟云治好双腿,蔺云盖听后只不屑哼道:“名医?老夫的兄长也就是那臭小子的父亲,便是天下第一神医,兄长死后,那小子的医术可谓独霸天下,连他自己都医不好自己,你还能指望那些所谓的名医?就让他等着做一辈子的废人吧!”
我知道蔺云盖是爱之深责之切,对他一番恶言恶语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想起蔺翟云如今尚被扣押在长川宫中,不知在劫会不会因为我的事而迁怒于他。蔺云盖知道我为蔺翟云担忧,忍不住出言讥讽:“现在担心为时已晚了吧,你可真是个祸水,害了晚风不说,连老夫视如己出的侄儿也被你连累。”我眉宇纠结,却无法反驳这样的指责,原本心底还藏着很多疑惑要问蔺云盖的,但此刻一时不想再跟他谈下去了。
刚想走,却见蔺云盖神态几分窘迫,闷哼了几声,道:“那臭小子的脑子非寻常人,鬼主意特多,连老夫也长着了他的道,他定能保护好自己。”我一怔,随之顿悟他这是在安慰我,释怀笑了,其实蔺云盖的嘴巴坏是坏了点,但人还挺不错的,还一心为萧晚风着想,原先对他生的闷气,此刻便作烟消云散了。更何况他还是长辈,又是前辈,我虚心听他教训几句也是应该的。
道了声谢谢,正想离开,被蔺云盖喊住,道:“原先按照你的计划行事,本来一切都还顺利,但楚在劫突然杀出,我们措手不及,最后的行动极为仓促,虽炸药还是成功点燃了,但不敢确定是否炸毁了所有的船只,我们还是防患于未然,做好两手准备吧。”
我点点头,让他吩咐下去,今明两日做好随时迎敌的准备。
若在劫那些帆船并没有被炸毁,那么两日之内追兵必会赶上,如果两日内未见追兵踪迹,则此番便能脱险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船舱,尚未推门进去,隐隐听见里头有人谈话。
长乐郡主问:“若是当时小楼不那么帮我们,你会怎办做?”
萧晚风回道:“也许会做跟他一样的事,把刀架在楚在劫的脖子上,只要全力以赴,未必没有可能。”
擒贼先擒王,在挟王而威,最后全身而退,这的确是萧晚风会做的事,只是……
长乐郡主问出了我的忧虑:“只是你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住虚耗内力之苦?”
萧晚风淡淡道:“受不住也得受,顶多事成之后吐几口血,再在床上躺几天。”
我听得气结,哪有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竟把生死当玩笑!
长乐郡主叹道:“幸得有小楼替你受这个罪,否则任你如此胡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听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暗想长乐郡主果如蔺云盖所言,除萧晚风之外,对于其他的人,乃至她的血亲,都凉薄得几近无情。若是哪一日萧晚风不在了,或是我有什么对不起萧晚风的地方,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正想着,听见萧晚风轻笑出声:“悦容,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呢?”
我推门而进,笑了笑,“见你们谈话,不好打搅。”
萧晚风倚在床头,织锦蚕被盖至腰间,日近黄昏,晚霞的红光越过条子窗口,斜斜照在他脸上,掩去了几分病态。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对我有点情绪,自我进来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笑容退去,不冷不淡敌睨了我一眼,又半垂下眉眼,漫不经心道:“哪有你打搅的道理,我累了,就等你回来休息。”
这话说得真够失礼的,倒像是长乐郡主打搅了他,逐客令下得毫不婉转,我都替他羞愧,怎么有这么不给情面的人,好歹长乐郡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哪,她还刚死了弟弟。
长乐郡主却好似习以为常,起身道:“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叫我,我就住在隔壁的厢房。”
萧晚风闭着眼睛道:“无事,有悦容在。”
这话说得令人摸不着头脑,有我在难道就没她长乐郡主的事了,也不想想我的血能治好的病麼?
长乐郡主的态度更令我摸不着头脑,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被人如此无礼对待,居然像个没事的人,反而软声道:“好好好,我这就走。”起身对站在门口的我点头笑了笑,便越身而过,阖门离开了。
长乐郡主走后,我在萧晚风床前坐下,忍不住说了几句:“你怎么那样说话呀,都不顾虑一下她的心情。”
萧晚风睁眼瞪了我一下,然后转头看向窗外的红霞,冷着声音道:“你要我顾虑她的心情,谁来顾虑我的心情?”
我一怔,这都怎么了?便听见他说:“以前你最见不得我跟她半点亲近,每次她进宫跟我待上片刻,你都要与我闹半天的性子,非得我好话歹话说尽了才罢休,如今倒像换了个人似的,巴不得把我往她身上推,还刻意制造机会,那么冷的天也要跑去外面,说什么巡防,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是懒得跟你计较。我不跟你计较倒罢了,你反而先数落起我的不是。你说哪有你这样的妻子,可真够大方的,还当我是你丈夫麼?”
萧晚风说话向来简洁干脆,很少这么一口气说那么多的,我傻愣了好一会儿,隐约有点明白他刚开始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了。
嗤嗤笑出声,坐到床上往他胸膛上挨,取笑:“晚风,我发现你啊有时候真的挺小心眼的。”
萧晚风反问一句:“怎么就不许我小心眼了?”
我笑道:“当然许,只是总觉得跟我所认识的你有些反差。”
萧晚风问:“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
双手捧着脸蛋,我支着脑瓜子想了想,到底自己所认识的萧晚风是什么样的呢?
我所认识的萧晚风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他不能之事,无他不解之惑,无他不胜之争。
当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沉默了许久,红霞最后缕缕光晕残留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有几分落寞。
良久他默默叹息:“悦容,我没有你所想的那么高大,那么无所不能,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很渺小,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这真不像萧晚风会说的话。
一开始我没想太多,只当是被在劫折腾得太过疲惫了,一时难免情绪低落。于是凑过去亲亲他的唇,想要以此鼓励他。以前每次我亲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多情地回吻我,这次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我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困惑询问:“怎么了,晚风,你有什么心事麼?”
手指几下微微跳动,他终于将视线从迷人的晚霞中收回,然后停住在我的脸上,看得十分专注,仿佛我的容颜才是最迷人的风景。
然而这样迷人的风景却渐渐地无法让他快乐地欣赏,一丝隐忍的痛苦爬上他的眼底,他轻声说:“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似乎一直都在楚在劫身边,他……”
片刻的停顿,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又听见他说道:“悦容,有关于楚在劫,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要跟我说?”
我闭上了双眼,无力地滑落肩膀,埋首在他的胸口,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到底还是问出口了……
之前在岸口的时候,在劫那一声声愤怒的质问,夹带着太过鲜明强烈的感情,他问我到底他哪一点不如萧晚风,以至于我非要离开他,还要为萧晚风那样对他。他的话音里头,总是拿自己跟萧晚风比较。萧晚风是谁?我的丈夫。他又是谁?我的弟弟。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亲人,怎么比较?就算要比较,也不是这样的比较法。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只是碍着在劫的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只敢心里暗想,不敢表现出来,而萧晚风那么一个洞悉尘世的人,更加不可能看不出来我与在劫之间所存在的那种不正常的氛围。
起先我还当萧晚风的情绪是来自于我对长乐郡主的慷慨,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心病才是他对我有所不悦的真正情绪来源。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面对的不能总是逃避,我也不想欺瞒萧晚风什么,因为爱他,因为相信他,所以我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是一个坦诚正直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也已经疲惫了,演了那么多年的戏,在那么多人面前戴了那么多张面具,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看到真实并不完美甚至有点丑陋的自己。
抬头看向萧晚风,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深呼吸后,我缓缓说出了与在劫的事,说起了我和他之间不该存在却确确实实存在的那种感情,暂且让我称之为,包裹在亲情外衣下的爱情。
萧晚风听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只问了一句:“楚在劫有没有对你做越轨的事。”
我一时回答不出,无助地咬着下唇。
他的掌心覆在我的脸庞上,拇指掠过我的唇瓣,将下唇从我的牙齿中救出,然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有,还是没有?”
我弱声道:“没有真的做过。”
“那就是有了?”
一股无形的压力席卷着寒意迎面逼来,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他,在我的心底深处,一直对萧晚风带着一种畏惧。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淡忘了这种感觉,但此刻我的心虚他的愤怒,让这种感觉死火重生般蒙上我的心头。
黄昏已去,夜幕降临,船舱内尚未点上烛火,泛着一层青黑色的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