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他总是处处为我着想。”
在劫道:“这一点我始终不如他。”
我怔怔看着他,最后笑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在劫道:“对于我,你总是太过宽容。”
我笑了笑:“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在劫也笑了,却没再说话,那幽深的眼神,看得我一阵心悸。
拢过披风,我望着江面,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船了。”
这时,萧晚风自身后走上来,对在劫道:“既然送到了这里,便一道上船吧,跟我们一起回去看着桃花。”
那一刻不知怎没的,我的心剧烈狂跳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正想出口拒绝,却听见在劫回道:“好啊,我正有此意。”
他们就这么彼此笑着,那笑容太过平静,平静的令人不安。
我挺着大肚子,走路不便,萧晚风就扶着我上船,我看他气息沉稳,步伐有力,觉得诡异:“晚风,近来你的身子似乎越来越好了?”不久之前,他还日夜昏迷,病况愈渐严重,究竟是什么令他身体康复得如此之快?
萧晚风戏谑道:“莫非悦容希望我一年到头都是个病秧子?”
我连忙摇头否认,自是由衷希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但心里那种不安定的惶恐,却如此没有由来。
萧晚风见我虽是不说话,心里还在担忧,便安慰道:“放心吧,这是常例,每年七月中旬都是我身体最为稳定的时候,也许是气温适宜的缘故。”
殊不知,他的安慰却令我更加的不安。
我清楚地记得,七月中旬,过完乞巧节,很快就到盂兰节了。
盂兰节,世之百姓称之为——鬼节。
297
行船三日,一切相安无事,紧张的情绪稍作松懈,我暗潮自己过于杞人忧天,对于邀请在劫上船通行,也许是萧晚风一番化解私怨的善意,转眼又将这等自欺欺人的念头打消,那两人不喊打喊杀已是难能可贵,若指望他们冰释前嫌继而和睦友善,不免有点痴人梦话。
我寻思着该寻个适宜的理由让在劫下船离开,免得自己日夜提心吊胆,也算好聚好散。
谈话的空隙并不好找,却在不意之时意外来临。
是夜,星疏风淡,空气带着微腥还未,令人闻之不适,我厌恶皱眉,准备会舱内厢房休息,转身却见甲板彼端立有一人,海风呼啸骤起,衣衫发丝随风漫扬,万物似而为之凌乱。
目光隔空相遇,他安之若素,笑着过来,解开自身披风挂与我肩上,“你产期将近,海上日夜温差大,仔细风寒。”
关怀过后便要离去,不似往常总寻写缘由与我叙话。
我赶忙叫住他:“在劫,若不太忙,咱们姐弟俩说说话吧。”
在劫似有犹豫,迟疑片刻,还是留了下来,“真是难得,今日竟有机会与阿姐两人单独相处,你与他……”一声轻笑,“呵,你们就像连体婴儿,总孟不离焦。”
话从口出,才觉语中似有哀怨,他咧嘴而笑,也不觉尴尬,问:“今日他怎不与你一起了?”
“晚风吃了药睡下了,我嫌屋子里闷,所以出来走走。”
在劫了然点头,“阿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在劫,明日船舶会在附近海口靠岸,随从们会进城补充物资,你也借此下船吧。”我直言道出心中所想。
他面朝大海,夜晚的海绵涛声滚滚,诡谲而难测,恰如他的面容不辨息怒,并未因这句过分直白而显得近似无情的请求而流出悲伤。
“好啊,你要我走,我就走。”他干脆答应下来。
来不及欢喜,很快我又陷入忧虑。但闻他说:“若萧晚风肯让我如此离开的话。”
我道:“既然早知他诛心未灭,你又何苦如他所愿上船相送,你这般到底为何?”
不想他竟与我打起禅机,在劫道:“世事如有注定,便谓之为命,有人认命,有人不认命。然你可知,若要改命,必要付出代价,天地万物,皆有法则,芸芸众生皆无例外。”
“在劫,你想说明什么?”
“迟早一天你会明白。”
“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明白!”
“时候未到。”
“何时才是时候?”
他沉默,沉默,沉默进漆黑的夜里,最后淡淡一句:“也许,快了吧。”
想再说什么,他一记转身,“夜深风寒,回去吧。”仓促结束了话题,却在且行且远时,又突然回头快速地说了一些话。
海风太大,而他又说得匆忙,神情意志都变得恍恍惚惚。回过神时,只留我一人在原地,还在咀嚼着他话中含义。到底他都说什么了?我记不起来,唯独那一句话格外清晰。
在劫悲悯地说,萧晚风其实是个可怜人,可惜了……
回到厢房,看着萧晚风的睡脸,我的思绪凌乱不堪。
纵观萧晚风这辈子,人世间至高荣誉,璀璨辉煌,他曾拥有残酷而又激越的旅程,纯真而又浪漫的岁月,尽收在血色残阳的烽火台上。其人一生,来自对自由,对命运的一种追求,来自对平庸,对暗淡的一种征服。前尘尽了,轰轰烈烈已归入平淡,携手归隐已是不舍不弃,这样的人生,已经无愧于“活过”二字。
在劫却说,萧晚风是个可怜人,他在位萧晚风可惜。
可惜什么?萧晚风的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了,此刻的我,理应心怀对未来的美好愿望,而不是忐忑不安。
是的,我对自己说,只要在劫明天离开了,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萧晚风醒来了,问:“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提起他的手放在唇前亲吻,我装作轻松道:“刚刚在甲板上遇到了在劫,他说不去桃源了,明天靠岸后就下船,我们便尊重他的想法吧,你也别强留他了,好么?”
萧晚风静静看我,我回望着他,自己亦不曾察觉,眼中带着虚弱的请求。
宽厚的大手抚过我的头,他叹息道:“别总是胡思乱想,明天我会让他下船的。”
我的心微凉,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只是让在劫下船,却未言明让他安全离开。
为什么就是不放过在劫,哪怕是我最大的请求,他都视而不见?
这个以为并没有问出口,因为曾经问过,以前得不到答案,以后也不会有答案。
无论在劫还是萧晚风,对于此事总缄默再三,言辞前所未有的一致,永远都是那一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一次将是我最后权衡在丈夫和弟弟之间的难关,若过去了,相安无事,若过不去,谁死谁伤?
暗自下定决心,明日定要拖住萧晚风,以便让在劫全身而退。
****
七月四日,天色阴沉,盂兰节已至。
盂兰由来,民间有传说,阎王于每年农历七月四日开鬼门关,放孤魂野鬼行于阳间接受供祭。七月十五子时,重关鬼门,所有鬼魂返回阴间。故七月又称鬼月,十四至十五子时,乃是一年到头至阴之时,百鬼盛行。
在劫下船之后,我以七月半祭拜萧家祖先的习俗为由,留萧晚风、长乐郡主和蔺翟云三人于船上祭祀。焚烧冥纸香火以及祈福消灾时,亦时时不忘窥测三人去向,稍有异动便寻各种原由拖住。
萧晚风于火盆中焚烧纸钱于先祖,与我说起萧家列祖事迹。说的最多的便是他的父亲,当年的老郑国公。为了救他,老郑国公不惜以割肉而饲子,苟全病子于人世,庇佑萧氏基业于万代。
“父亲在世时曾找人测算萧家运程,相士批有签文:‘金麟岂是池中物,一朝风云便化龙。龙吟九霄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我父亲听了很高兴,之后我便出生了,他认定我就是那命定化龙的孩子,将为萧家带来福泽,对我百般期待,然而我的身子不好,啼哭声什弱,总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所有看过我的人都说,这孩子恐不长命,宗亲们无不失望,第二年晚月出生了,是个健康又充满活力的新生儿,大家又找到了希望,只有父亲不曾放弃,仍一心一意栽培,所以我一直努力,唯独不想让他失望。”
言至此处,萧晚风眼眶微红,向来极少在人前表露情绪,是因肩负着太多重任和期望,故而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然忆起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父亲,又如何再能冷静自处?
我轻抚他的脊梁,柔声安慰:“你已能人所不能,相信你父亲在天之灵,必然以你为荣。”
萧晚风道:“不,我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十一岁那年,我早就已经死了。”
不忍他难过,我连忙道:“不是的,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又怎会对你失望。”
熊熊燃烧的火盆,将萧晚风的脸映照出一圈圈诡异的红晕,“父亲之所以费尽心思让我活下来,是因为……”
久不见他道出下文,我问:“是为了什么?”
蔺云盖在身后道:“事实真相不免残酷,悦容若真想知,便让我来告诉你吧。”
身为萧晚风的妻子,焉能不想知道所有与他相关的事?于是俯身在前,虚心倾听,便闻蔺云盖道:“当年为老郑国公测算萧家运程的相士,就算窥得天命,却只说了一半,下一半故意隐藏。”
我奇怪问:“他何故藏掖着不说?”
蔺云盖道:“诸如我等相命之士,流传一种说法:势不可去尽话不可说尽,天机不可道尽,凡事太尽,性命势必早尽。”
我了然点头,道:“那么下一半批文,想必是云盖先生算出?”
蔺云盖颔首,我看了看萧晚风面色,见他又恢复往日神态,稍微放下心来,继而请教下段批文为何。
蔺云盖道:“游梦骤醒转头空,不见丹青照九州。金碧龙殿全作土,独留青冢向黄昏。”
我眼皮一跳,惊问:“何意?”
蔺云盖长叹息:“言下之意,帝业短暂,山河尽失,萧氏一门,断子绝孙!”
如此骇人听闻,我大惊失色,长乐郡主闻之,也声色俱变。
萧晚风一手创立大昭,扫荡六合,归乱世于一统,历史功绩可谓登峰造极,在世人皆以为大昭江山固若金汤时,却转瞬土崩瓦解,一切皆应了那句“帝业短暂,山河尽失”,看来算命之说全非无稽之谈。”
然“萧氏一门,断子绝孙”又如何可能?
若此说为真,想来以萧晚风这等不认命的性格,必是他扭转乾坤,改天换命了。
不知何故,我竟莫名其妙想起历年来萧晚风不合个性之举,例如当年他用尽手段似火不让萧晚月与我一起,又如今日这般费尽心思要取在劫性命。萧晚风生性向来豁达,山河变迁、改朝换代也仅付诸一笑,因何唯独对这两事如此执拗不可变通?莫非其中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干系?那么他当初明知我为他命中不祥之人,仍坚持娶我为妻,又是出自什么目的,与萧氏改命是否相关?
思之愈深,我心愈乱。
298
显而易见,预测萧家运程的签文鲜为人知,否则长乐郡主听后也不会如此大惊,果听蔺云盖道:“只有老郑国公、晚风和我三人知晓萧家灭门之命。”
如此老郑国公当年割肉救子之举便不难理解,父与子何等相似,皆是不认命着,逆天改命,也要子子孙孙繁衍下去。只是一事令我不解,老郑国公此举可谓父慈仁义,何故萧晚风提及此事却神态有异,而蔺云盖又有“事实真相不免残酷”之说?
刚要询问,外头传来杂音,乃是外出置办物资的随从归船了。
不知不觉已过去些时候了,我望向窗外,才知时值晌午,在劫是黎明时分离船,此刻想必已然走远。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我笑了笑,绷紧精神不由松懈下来,疲惫感随之而来,对于方才疑问也没再追问下去,想着来日方长,自有时间相问。
先前忙于祭拜,此时才觉得饥饿,于是让人撤了香烛供品,与萧晚风回房用膳。
餐毕,困感骤然来袭,竟让人把持不住,我唯恐睡后看不住萧晚风,怕他临时变卦,颁下追杀令,便难为自己,强忍困意。萧晚风见我神色萎靡,道:“累了就睡会儿吧。”我摇了摇头,坚持与他说话,催促他快些让人抛锚起航,也好早日回到桃源。若是船离了岸,纵他有杀人之心,也力所不能及。
萧晚风说:“好,等办完最后一事,便会开船,让你早归桃源,永避乱世纷争。”
想问他要去办何事,却苦无力气开口,眼皮如挂铅垂般越来越重。
这非寻常困意,便知自己中了迷药。枕畔之人,竟对我下药!
萧晚风静静看我,面容冷峻而又坚决,似有一种决心,虽死而不悔。
万般悲怆上心头,我无语凝噎。何故他会流露如此表情,仿佛相隔遥远?
他站了起来,捧起我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像做梦一样,亲吻直到双鬓斑白。天涯水湄,日日朝歌,唱的想必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场梦的传奇。然此梦回几时醒?那双幽深的眼睛,却渐渐模糊在视线里,我惊慌不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挽留:“别走……别离开我……你答应过我……”
他说:“睡吧,悦容,睡醒了,你的命,我的命,都将改变。”
我再也拉不住命运的线条,手指从他的衣袖无力滑落。
黑暗獠牙吞没意识,迷迷糊糊似听见他在耳边轻说:“若要改命,必以载体换命,承接其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以物易物,以命换命,天地法则,恰如市井买卖,又是童叟无欺,又是有失公允,却永无无偿交易。悦容,别怪我,我已没得选择……”
似曾相识,记不得谁亦曾说过,人世法则,如此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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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水声,雨声,浪涛声,伴随着一抹呼唤声,由远及近,有人轻拍我的脸颊,“夫人,你醒醒……”
睁开双眼,蔺翟云的脸出现在视线中,神色担忧,我大喊一声晚风,惊坐起身,紧紧攥住蔺翟云的手急促问道:“先生,可曾看见晚风!”
蔺翟云摇头道:“我自房中出来,四下寻找,不见萧晚风和叔叔,长乐郡主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觉异样,前来此屋寻你,却见你躺于榻上,百呼不醒,一经把脉,才知你中了迷香散,便以银针将你唤醒……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叔叔他们都去了哪里,你又如何会中迷药?”
“不好,晚风去杀在劫了!”我挣扎起身,不顾蔺翟云询问,夺门而出。
蔺翟云坐于轮椅,不良于行,很快便被我甩在了身后。
由船舱出甲板,有两个听命于长乐郡主的暗人守在那里,见我出来,要当我去路。
我发起狂来,怒喝:“谁敢拦我!”不顾一切横冲向前。
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之态令他们投鼠忌器,唯恐拉扯间忘记了力道害我动胎气,那俩暗人的行动不免缩手缩脚起来,自是拦我不住。如此冲到渡口五里外,却见长乐郡主站在那里,侧身而立,驻首遥望远方丛林。天色阴沉,细雨似是而非地下着,飘飘渺渺,冷冷清清。她就这般置身雨中毫不在意,凭那冷雨沾湿衣衫而不自知,想来从容的面色潜藏一抹担忧。
在这世间,除萧晚风一人,又有谁能令她担忧?
我焦急问:“伊涟,晚风在哪?”
长乐郡主回过身来,皱了皱眉,不悦道:“悦容,如今你怀着晚风骨肉,应仔细自个儿身体,如此淋雨伤身,快回船上去。”
我充耳不闻,扬声道:“晚风在哪,快带我去找他!”
长乐郡主已懒得多费口舌,曲指唇前,口哨长啸,便有四个暗人自林后跃出,毕恭毕敬跪在她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