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若余生又一次率兵为他解围,易冲亦再难中立,这也是流云说他为难的原因。
易冲躲开她的目光,眉眼望向不知名的幽深处,苦笑,“我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流云。你到底是谁?”
流云笑着摇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朝着院门口招招手,原来是绿绮端着茶进来。“怠慢了。”流云朝他略一示意,随即端起小巧玲珑的茶盏,拨开浮在水面的碎叶,轻轻抿了一小口,“是从吴国买来的茶叶,味道淡了些,将军怕是喝不惯。”
易冲见她不愿回答,也不再勉强,笑着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又恢复了一派天真有趣的表情。“我不会品茶,喝什么都像喝水一般,流云这茶斟给我是糟蹋了,倒是大哥有这闲情雅致,若流云能与他相见,怕是很谈得来。”
流云笑笑,若有所思道:“说不定有机会的。”
离歌(十一)
十一
漠北凉州大营
白日里刚打了场胜仗,营帐里一派愉悦气氛,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营地中央的大帐,灯光明亮,人声鼎沸,正是瑞王李闻持与卫国宰相余生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中,两张同样英俊沉稳的面容荡出奇异的红色,四只深邃无边的眼透出淡淡寒光。
一直面带微笑的余生透过杯盏望向李闻持座下沉默如水的年青男子,果如传说中一般清瘦苍白,清隽如山峦的面容,沉静如明月的双眼,淡定若清风的表情,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蜀国候陆子澹了。细作传来的消息说他命不久亦,可为何如今完全看不出来,尤其是那双星眸,漆黑如墨玉,怎么看都不似临危病人患。
陆子澹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微微晗首,举起手里的杯盏,以茶代酒。余生亦微微扬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目光又渐移至下手,陆子澹身边是个年岁略轻的少年,轮廓与陆子澹有几成相似,但面色红润,意气风发,眼神中颇有些傲气。看到他这副表情,余生忽然想到了易冲,他们都有双生机勃勃却清澈如水的眼睛,没来由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笑容更真诚了些。
陆谦被余生那双看似平静,实则锐利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恨不得从他视线里溜走,却又不甘心被他看轻,强自镇定地冷哼一声,高高仰起脑袋,斜着眼睛看他,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更骄傲些。却不想余生唇边的笑容愈加大了些,连眼睛都眯起来,低下头,抿嘴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陆谦更是有些恼了,索性不理他,憋着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一时酒水错咽,呛得他直咳嗽,面皮涨红一片。陆子澹早就瞧出他二人‘眉来眼去’的热闹,心中只觉好笑,又见陆谦呛得瞪眼红脸,忙苦笑着拍他的背脊。
帐中央一群舞姬跳着夸张热情的西域舞曲,艳丽的服饰,挑逗的眼神,摇曳生姿的腰肢,看得一众将士魂授色与,更有定力不强的年青人哈喇子直流。余生亦是一副自得表情,眼神掠过面前角色艳姬,不时点头赞叹,偶尔还与身边随从交流一番,仿佛很有兴趣。
李闻持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眼睛朝前方凝视,目光却不在这群舞姬上。陆子澹一如既往的淡定表情,望着舞姬浅浅的笑,瞳孔里印着她们婀娜的身姿,但他的眼神,却和任何时候没有两样。余生可以发誓,当初他望着自己微笑的时候也正是这副表情。
只有陆谦的反应比较有意思,年青人一脸涨得通红,头恨不得低到桌子底下,钢牙紧咬,表情严肃,像是要跟谁打架一般。更令人寻味的是,他一边握紧拳头,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声音大了些,他身边的陆子澹陡然一震,原本就苍白的脸布上一层云雾,星眸迷上淡淡阴影。余生一下子来了兴趣。
“报——”一声长长的传令声打断了余生的思绪,帐外,一红衣小兵紧张地跪下行礼,“报,古浪急报,狼盗袭城,已围城两日,请求援兵。”
李闻持浓眉一扬,让侍卫接过传书,随意浏览一遍,淡淡道:“知道了。”
余生闻言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眼皮眨个不停,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古浪,该不会是——?
拳握得紧了些,望向正座上漫不经心的李闻持,发现他犀利的眼神也朝自己射来。于是,挤出波澜不惊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早听说这群狼盗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袭城,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古浪乃河西重镇,想必城守严密,他们必定无功而返了。”
李闻持随意地摇摇手里的纸卷,缓缓将它压在案几上,沉声道:“古浪城驻兵三百,城守甚严。”顿了顿,望着余生的双眼继续道:“围城狼盗千余人,均狼牙铁骑,古浪危矣。”
“属下请令!”话刚落音,下首一年青将领离座而出,跪地大喝:“狼盗猖獗无道,所至处人畜无生,请元帅下令,歼杀恶贼,为我大郑百姓讨回公道。”
场中顿时一片嗡嗡声,众人交头接耳,意见纷纭,有说立即出兵的,有说羌人压境无暇东顾的,也有左右摇摆不定的。只有李闻持和余生等人一言不发,只冷冷瞧着帐中各位,不知到底是何想法。
“狼盗人数如此之多,双方实力悬殊,这信送到的当儿,古浪城怕是早就陷了。我看如今之计,不如从京城调兵,由东至西,反倒更合理。”说话的是李闻持军中幕僚,年岁有些老了,但言之在理,众人一听,也纷纷称是。
只有余生在一侧剑眉深锁,欲言又止。
舞姬退下,方才的歌舞升平顿时消失,余生不方便再留在帐中听他们商讨军事,正待告辞出门,又有一黑衣男子匆匆进帐。余生望着他径直走到陆子澹身侧,递上一小小竹管。陆子澹眉目含笑,眼中一片温柔,看得余生一怔。
迅速拆开竹管,展开纸卷,只看了一眼,刚刚还盈盈笑眼的男子顿时面如死灰。纸卷飘落,陆子澹霍地一拍案几,竟然硬生生地站起身,微微摇晃几下,一步步走到中央,虚弱而坚定地说道:“臣请命征讨狼盗。”
满屋的将士都呆住了,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失色的陆子澹,更没有知道从来都坐在轮椅上的他原来是可以走路的。连李闻持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奔到他面前,将他扶到一旁坐下,“究竟出了何事?你且慢慢道来。”
陆子澹却不说话,只倔强请命。李闻持抬眼朝帐中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马上会意,纷纷告退。余生虽有心留下一解其惑,但实在找不到理由。不情愿地一步步挪到门口,忽听到陆谦一声惊呼,“什么,流云在古浪?”
募地回头,陆谦手里握着那张纸卷,一脸惊惶失措。
似乎明白了什么,余生嘴角浮出笑意。然后,果断地转身,昂手一步步走到陆子澹身边,朗声道:“若瑞王爷出兵,能不能我算上一份。”
李闻持忽然抬头,凛冽的眼中射出阵阵寒光,直直地刺入余生的眼中。
余生笑,“瑞王爷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戏弄的意思,只不过,我家那调皮的弟弟现在怕也在古浪城里,我若不发兵,等他回来定要跟我大闹一番的。”
李闻持尚在皱眉,陆子澹眼中忽地一动,沉声道:“据我所知,余宰相数代单传,并无兄弟姐妹,您所指的弟弟莫非是——”
“就是他了。”余生哭丧着脸道:“易冲那小子不好好在幽州待着,非要出门。什么地方不好去,非要去腾格里沙漠,这不,刚到古浪就给我惹下了麻烦。待我回京,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嘴里是责备的话,语气却甚是得意。
陆子澹神色稍定,与李闻持相视苦笑,有飞将军易冲在,应该能撑得更久吧。流云,你一定要等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陆谦着急地奔上前,拉住李闻持的衣服,请求道:“瑞王爷,您行行好,就发兵吧。我不要太多人,您就给我四五百,整理好之后马上就动身,要不然流云就被他们抓走了。该死的,那丫头人又笨,身子又弱,大冷天的跑出来做什么,真是自己找死。等我回去瞅见她,非好好骂她一顿不可。臭丫头,死丫头……”
陆谦一边骂,一边哽咽起来,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年老幕僚的话,若古浪城真陷落,那流云定是凶多吉少,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就泪流满面。
陆子澹面色更加复杂,双拳紧握,筋骨尽显,薄唇紧咬,渐渐垂首。
离歌(十二)
十二
最后还是陆谦领的兵,李闻持拨了一千士兵给他,派了个副将紧随。陆子澹身子尚虚,难以承受奔波之苦,李闻持怎么也不放他走,但他实在坚持,只得派了批护卫在紧跟在先头部队之后。卫国余生也另让心腹将领率五百精英,与郑军共赴古浪城。
陆谦当晚就领兵出发,日夜不休,风雪兼程,好在西北将士多吃苦耐劳之辈,否则大大吃不消。陆子澹的马车很快就落在后面,任凭他怎么怒斥,大风他们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肯加快速度。
已是围城第七天。
一身戎装的流云登上城楼,眺望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白色营帐。就在昨晚,实在压抑不住的李成缺不顾易冲和她的反对,偷偷率百余士兵出战,正陷入狼盗陷阱,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如今城头尚存的士兵乡勇不足两百,其中部分还是伤兵,能全力作战的人不超过一百五十人。而面临的敌人——流云对着易冲苦笑着扯动嘴角,使自己看起来不会那么紧张压抑,这七天以来,任凭他们巧计百出,对方均不理会。这让易冲和流云有一种使出浑身解数,发出狠狠一拳,最后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昨晚李成缺突袭失败,唯一让易冲和流云确定的一点是,敌人并不那么急着进城,起码昨晚他们有充分的机会发动攻城,但他们仍然选择不理会。易冲一咬牙冲出城门救回李成缺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与他们一决生死,甚至英勇就义的打算了,可是狼盗他们追到城门口,居然停了。当时城楼上掩护的士兵不上百人,按理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但是他们却白白地放过,若无其事的撤退,然后明目张胆地偃旗息鼓,睡觉休息。易冲把李成缺扔到士兵怀里,转身准备继续作战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在等郑兵。”流云的手抚上城楼上青色的石柱,晨曦下的石块上隐隐透着血色,古浪建城数百年,它们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流血和战争。如今这一次,不知是否将载入史册。“郑兵到的那一天,该是他们攻城之日了。”
“我不明白。”易冲微微眯眼,微倦的眼中一双黑眸仍闪亮如星。往前走几步与流云并齐,亦学她一般握住城楼围墙,抬头望向敌营,眼中露出迷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利用机会攻城,反而拖拖拉拉,只会消耗粮草,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郑军将至,他们若还不加快速度,势必深受其苦。”
流云转过头笑道:“卫国想必也有信传到,他们最快也不过三日后黄昏,若两国援军费尽气力,千里奔袭,看到的却是一座刚刚被攻克的死城,心里不知作何感想。许是悲愤有之,痛苦有之,返程时心灰意冷,倦怠不堪。若狼盗再突袭,他们定大乱。如此古浪一失,援军又溃,消息传至京城,那贪生怕死的富豪京官们还不慌成一团?虽大兴有禁军死守,然瑞王不在,各皇子间势必又是一番权利之争。京城一乱,瑞王还能在安心驻扎在漠北?待他千里迢迢赶回京城,一切关系明朗化,接下来的,可能就是一番更残酷的龙争虎斗了。”
流云说这些话的时候脑中忽然闪现李闻持总是严肃冷静的脸,若真到了这步情形,他是否还能冷静如常,自信如常呢。还有陆子澹,若郑国陷入混乱,他一时也无法抽身吧。城楼下的这群人,他们到底又在想什么。若不是易冲就站在身边,她几乎要怀疑这些人正受卫国指使,毕竟,两国之间大小冲突从无停止,而郑国的混乱,不正是卫国想看到的吗。
易冲听得她侃侃而谈,心中惊疑更甚,面上却只是微笑自嘲,“我只是个草莽武夫,不懂朝政,更何况郑国政局,又与卫国大不相同。不过听流云如此一说,似乎这些狼盗绝非普通盗贼简单,那幕后莫非另有阴谋不成?”
流云见他如此回答,自然知道他不愿陷入郑国权势之争,偏偏又对对手十分好奇,所以言语十分小心。至于这狼盗,流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究竟是何人所指使。只得皱眉摇头,无奈道:“我若知道就好了。”
易冲不欲再在此问题上再纠缠,正色道:“流云可信心抵御三日后敌人的进攻?”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貌似柔弱温和的小女子颇有将才,虽狼盗不领情,但所言所想常常与他不谋而合,若生为男儿身,必是一代良将。
流云黯然,有些担忧地扭头看看城楼上虽竭力支撑仍难掩倦怠之色的士兵们,不足两百人的军队,能抵挡得住骁勇残忍的狼盗吗?就算每个人都像易冲那般神勇无惧,也难以一敌十。难道古浪城就注定失守了吗?这数百人不说,城中数万百姓,也要随狼狼硝烟一起随风而逝了么?
流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城中百姓平和而满足的笑颜,眼前,那透过薄雾斜射来的淡淡晨晖洒在密密仄仄的屋顶街巷,整座小城掩映在一片浅金色中。多么宁静多么美丽的小城,让她第一次生出安定念头的小城,怎能就这么毁灭。
“流云,流云。”易冲发现她的眼睛望向身后遥远的空间,在自己发现不了的角落静静停留。想到了很小的时候,一直在梦里见过的那双眼,沉静而温暖,虽然隔了许多年,仍不能忘记的梦幻,忽然在眼前绽放。他记起五岁时余生从书房翻出的那幅画,他的母亲,就是有着这样一双眼的。
古浪分东西二城,城中有坊,各自独立。流云望着城中高高低低的墙,心中一动。再转向易冲,他亦眼中一亮,随即是决绝的苦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成缺虽昏迷,城中仍有县宰及校尉。易冲名声在外,众人自然马首是瞻,惟命是从。众人商讨至夜,终成一致。
第八日,全城皆兵,挖陷坑,设马桩,置机关。守城士兵退下城楼,搞劳休养。
第九日,城门大开,视敌军于无物。
第十日晨,日色刚亮,狼盗营寨不闻人声。千骑静立,整装待发。
队前一黑衣少年扬起号角,声至九天。顿时,千骑齐发,天地共振。犹如黑色漩涡,将古浪城紧紧包围。
离歌(十四)
十四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易冲眯起眼睛,望着浓烟火光中渐渐清晰的马匹人影,瞳孔一阵收缩,射出狠绝坚忍的光芒。身侧数十人一字排开,弯弓拔箭,蓄势待发。待得看清了当先那人青黑色的铁甲,泛着寒光的长刀,一直静立的易冲这才缓缓扬起手,猛地一挥,沉身喝道:“放箭!”
声未落,数十支火箭在烟影中划出许多道美丽的光线,深深地扎入狼盗队伍,几声闷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响声,马匹受惊蹄地的声音,易冲望着前方微微混乱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随即脸色更沉,左手提缰策马,右手拔出腰间砍刀,高高扬起,双腿一夹,猛地冲入狼盗马群中。他身后众人亦高声相和,挥起手中各色长枪大刀,豪不畏惧冲往敌阵。
易冲常战沙场,最懂得如何在混乱厮杀中取得先机。只见他一马当先,大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