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跪在地上,说完,就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谁知略略一动,登时牵扯背上的伤口,低声的痛呼一声。楚离眉头一皱,沉声说道:“你受了伤,我找人来给你看看。”
女子摇了摇头,说道:“皮外伤罢了,无需公子操心,芊茹告退。”
说罢就退出了房门,楚离哎了一声,就追了出来,谁知刚一出门,就看到青夏站在门口,神色顿时尴尬了起来。
“你,这么晚了,有事吗?”
青夏面容沉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只是沉声说道:“有一些通商细节和出兵的方略要同你商量。”
楚离神情间有些恍惚,但很快就收敛了神色,默想了想正色说道:“你今天也累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吧,你先去休息吧。”
夜晚的风像是冰凉的水,一层一层的浇在青夏的心上,她站在竹影疏落的回廊上,冰凉如水的月光淡淡的洒在她的身上,像是笼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渐渐的将她的呼吸勒紧。青夏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哦,既然这样,你先忙吧,我先回去了。”
青夏转过身去,步子似乎也比来时的沉重了些,一身蓝色的长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是那般的消瘦和单薄。楚离眉头突然皱紧,两步上前就抓住了她的手,拦在前面,眉色间微微有些难掩的心疼,声音低沉的说道:“青夏……”
青夏抬起头来,微微扬声:“怎么了?”
楚离双眼漆黑,有暗暗涌起的光在里面凝聚,夜风撩起他乌黑的墨发,纷纷扬扬的打在青夏苍白的脸上,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早点睡。”
指尖瞬间变得冰凉,里面的血脉都是那般的寒冷,青夏木然的点了点头,苦涩一笑,说道:“你也是。”
两侧的花树淡淡的播撒着浓郁的花香,一排青翠欲滴的竹子在空气里散发着新鲜的味道,和着远处湖泊里偶尔露出头的锦鲤,一同装点出一幅夜色下最静谧的画卷。女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的尽头,一个转折,就不见了踪影。楚离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青夏站在假山的台阶上,北极冰冷的靠在山石上,这八月的晚上突然间也显得那般的清冷。天边的月亮清凉一弯,今天是八月十三,再有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青夏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敦煌,在一处干净的客栈里,竟然还吃到了月饼,现在想想,那所谓的客栈老板小二,都是楚离安排好的人吧。
他倾尽全力来满足自己的那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万里迢迢的守护着自己这个早就该死去的灵魂,以他帝王至尊能做到这一点已是遍寻尘世无人能及,自己还能奢求什么呢?况且,又哪里还有奢求的资格?青夏微微扬起头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都督府的东北一侧,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宫灯一盏一盏的点亮,即便不回头,青夏也知道是谁深夜来访。只是,她却不愿意去看,也不愿意去想,只是青衫墨发,缓缓的走进那一片黑暗之中。
东北方,是原大厦宫太医署办公的地方,至今,大厦宫虽然已经改名为都督府,但是太医署仍旧有官员在这里驻留,名义上是青夏的私人医生,其实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青夏女扮男装,怎可随意召见太医,是以入住几个月,太医署也一直是名存实亡,没想到,竟然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青夏掩住房门,书案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卷宗,一盏昏暗的青灯静静的燃着,偶尔爆出一丝火花,被上面的香颌拢住,有着好闻的百合香气。
青夏坐在书案前,突然深深的吸了口气,拿起一卷文书,提起笔批注了起来。
月光如水,闲云薄雾,竹影稀疏,远山如黛,飘渺入画,鸟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第二日,府中无事,清晨的阳光早早的撒进房间,青夏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看着草拟好的通商法案的最终完整版,嘴角淡淡一笑,总算能在离开之前整理好一切,只要一切都上了轨道,将东南富商都拉下水,一切就算是正式开始运营,再也不用怕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她微微伸了个懒腰,洗了把脸,就抱着卷宗去找楚离。
楚离没在房里,正好看到乐松,乐松笑呵呵的跟青夏打了个招呼,一口一个大人叫的十分恭敬。青夏笑着说道:“楚离呢?我找他有事。”
乐松说道:“陛下正在饭厅呢,岳将军刚刚离开。”
青夏闻言眼睛一亮,说道:“岳将军?南疆边军的岳将军?”
乐松点头道:“就是他。”
青夏哦了一声,就往饭厅走去,只见楚离松绿长袍,正坐在正厅上喝着茶。青夏走过去,也不吃饭,将厚厚的一叠书卷放在桌子上,说道:“吃饱喝足了,开始工作。”
楚离放下茶杯,说道:“喝个茶也不让人安生,先去吃了饭再说。”
青夏皱眉到:“你自己的事情也不勤力一点,时间不多,我下午还要到海市港口去一趟。你先坐着,我说你听。”
青夏清了清嗓子,说道:“眼下最要紧的三件事就是组建水师,制定税法,和控制来往的交易额。我已经在清远,松户,壶子口建立了三个造船厂,并且在当地组建了三只水师。只是水师的将领必须是我们信得过、用的动、站得稳的人,你选出得你信任的六个人,实行轮换制,三方制衡,才能万全。另外就是制定税法,制定税法、税率、税种、监察税收之责一定要交给盛都的户部、收税、缴税交给海市的司礼监,互市诉讼、海市诉讼、税收诉讼由海市刑部处理,但是海市刑部的官员需要降职,暂时都定位四品一下,遇到大的无法当时决断的事宜就要上交给盛都刑部来统筹。还要派几个忠心的下属专职监察之职,以防有人玩忽职守或者监守自盗。
另外,交易税赋可按当年国情、双方意愿、货物交易额、本次交易量和各地特有产品关乎国计民生的产品划分出一部分由海市都督府直接收纳,无需上交盛都再由朝廷拨返,这样不但省却了收缴运输的麻烦;还可以使海市官员和富商更为拥戴解海通商,只有让他们尝到甜头,才能不遗余力的推行,不至于阳奉阴违,坏了大事。再者通过税赋对不同商品的征收分成,引到地方官府发展相应的产品货物,提高百姓居民的积极性,扩大收入。权利应该适当的下放,分摊给海市的官员和富商,权作制衡,我们只要把握住全局,做好监察和统计工作,就等于把住了船舵,任他风浪再大,这方向也不致偏了。
青夏一口气说完,微微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打开文件,递给楚离说道:“这是我做好的未来五年的通商计划,各国的财力兵力、监察处、税务司的人员负责制度,港口的选派,先后的开放宽度,水师的轮换方式和一些我比较新属的官员。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和想法,还不够周到,其余的,可以在未来的实践中慢慢充实,官员的选派也最终要看你的想法。你过目一下吧。”
厚厚的一沓白纸,足足有一尺多厚,楚离的面色登时有些凝固,他接过那慢慢的都是淋漓墨迹的纸张,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你昨夜一夜没睡吧?”
青夏一愣,随即摇头说道:“已经做了三个多月了,你先看一下吧,时间不多了,若是有问题我可以马上修改。”
楚离一笑,说道:“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不吃饭哪有力气做事。”
青夏心情豁然有些开朗,虽然双眼里仍旧满是血丝,但是仍是很开心,她站起身来,说道:“好,我一边吃你一边看。”
瑾瑜盛了碗小米粥给她,里面混合着莲子和百合的香气,只是闻闻就让人食欲大振。青夏坐在饭桌旁吃饭,楚离就在一旁翻看文件,今天阳光很好,并不如何炎热,再加上屋子里有冰盆,凉爽宜人。
青夏仍旧是昨晚的那一身蓝袍,头发都没如何梳理,低着头不小心肩头的长发就垂了下来险些掉在碗里。楚离坐在一旁,手疾眼快的一下撩起她的长发,笑道:“瞧你那个样子,真是越来越像男人。”
青夏转头怒视他,刚要还嘴,楚离的手指却突然一僵,突然微微伸展,就触碰到她柔嫩的脸颊,然后,竟然不再缩回去,而是轻轻的摩挲了起来。
青夏的肌肤顿时一阵战栗,瑾瑜等下人失去的全都退了下去,房间里很静,,只剩下青夏和楚离两人。楚离的眼神很深,像是宽广的大海,青夏曾经也觉得秦之炎的眼神像是大海,可是此刻看来,竟是不同的。秦之炎的眼神总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是安宁且舒缓的。而楚离却充满了浓烈的漆黑,让人想象不到里面到底掩藏了怎样的锋芒,仿佛是巨大的漩涡,是那般的激烈却又内敛,有着翻江倒海的波浪,只要一头栽进去也许就会是粉身碎骨的天旋地转。
然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已经深陷了那么深?
前路遥遥,伸手不见五指,就像是当初他送她出嫁的那个夜晚,天空中招摇着看不见的黑色灵幡,无不在预示着未来的坎坷,只是身在局中的人看不到罢了。
楚离手掌温暖,带着成熟男人的厚度和坚韧。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被自己欺负,和自己打架对骂的男子,已经成为了君临天下的一代帝王,他掌中所握的,又怎会是一个女子渐渐老去的素颜?万顷江山,乾坤权柄,金银利禄,美女如云,都不过在他的弹指一挥间,而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即便这样,即便是深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即便是身负着几乎可以撕裂心肺的内疚和负罪,她仍旧是有些无法抑制,如果可以,真的想义无反顾,真的想……
“陛下!”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急促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室内的两人。
楚离收回了手,整顿神情,沉声说道:“什么事?”
门外的黑衣卫见了青夏似乎有些踟蹰,半晌才犹豫小声说道:“芊茹姑娘走了,听说,又被海妓馆的人带走了。”
“什么?”楚离眉梢一扬,猛地站起身来,膝盖上一尺多厚的文件唰的一声全部落在地上,飘飘荡荡白花花的一片,像是一群蹁迁破碎的蝴蝶,楚离顿时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两张白纸上,皓白的靴子边上,还有女子娟秀小巧的字迹:水师舰队分为北海、东海、南海和内海四个舰队以相互制衡的办法、以及在金陵、成泰……
“不是让你们好好照看的吗?怎么还会被人给放跑了?”楚离面色凝重,双眉紧锁,带着可怕的怒意。
那名黑衣卫下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启禀陛下,今天早上芊茹姑娘的弟弟找上门来,陛下又不便露面,夏大人又吩咐过了,我们……”
楚离眉梢一挑,转过头来,想了半晌,声音微微有些低沉的说道:“你吩咐过了?”
青虾点了点头,说道:“是,昨晚回府之前,我就命人去找她的家人。她毕竟是外人,有她在府内,你昨晚整夜没有卸妆,况且我们后天就要启程,事情千头万绪无暇他顾,我不觉得让她被家人带走有什么不妥。更何况,金家毕竟是世家大族,就算在宴上金少凰不说什么,但是我们当街折辱金家大少爷毕竟是落了金家的脸面,事后若是还一直护着那名女子,不免会使人说都督府仗势欺人,通商一事即在眼前,不能因小失大,和东南氏族生出嫌隙。再者,金少凰是聪明人,我想他也不会因为他兄长就与我们过不去,所以,即便是让那名女子回家,也不会有人去为难她。”
楚离突然冷冷一笑,说道:“你想的倒是周全,你没听到吗,她现在被带到海妓馆去了,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人会为难她?”
青夏面色不变,说道:“金家的人不会再去骚扰她,我更没有这个必要,她这个时候回到海妓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必定是她自愿回去的。”
楚离面色阴沉,双目紧紧的逼视着青夏的脸孔,沉声说道:“自愿?你认为有女人会自愿回到那个地方?”
“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何止万千?她身无长技,又不能吃苦, 不事生产却还带着一个除了会写几篇拾人牙慧的的穷酸文章之外一无是处的弟弟,不去出卖色相还能如何?金少游当初为她赎了身,我又废除了海礼部的那条规矩,她已是自由之身,却仍旧回去,就说明她觉得那样可以更好的生活,你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楚离眉头越皱越紧,口气微嘲的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有何不可想象?”青夏略略扬眉,凌然说道:“各人的路都是各人走出来的,被生活逼到窘迫极处的可怜女人无数,有人肯放下身段操些贱业,出卖体力辛苦劳作以赚取钱财生存,有人却要出卖肉体来换取金银,谁人没有一把辛酸泪,我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去可怜他人。你若是同情她,不妨将她买回来,金银绫罗的养着,也好过这般焦躁。”
楚离看着青夏,方才的柔和渐渐隐去,面色一层一层被寒冷覆盖,终于,他冷淡的一笑,说道:“好,你说的对,我现在就去把她买回来。”
说罢,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青夏衣衫单薄的站在大厅里,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明晃晃的,可是却生生让她打了个寒战。瑾瑜跑进来,看到青夏面白唇青的样子,一时竟然不敢上前。
阳光渐渐偏西,苍白倔强的女子终于轻轻的咬住下唇,缓缓的蹲下身子,将那些散乱一地的书稿一张一张的捡起来,光影稀疏,照在她的身上,斑驳楚楚,越发显得肩膀消瘦,瘦骨伶仃。
那一天,东南大都督夏青迷上一名海妓馆妓女,并将其买回府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海市城的大街小巷。那些之前还在疑惑夏都督不好女色的世家大族登时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各种宴会的帖子一瞬间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
青夏傍晚时分从海市盐商的宴会上回来,又顺路去了一趟海禁开市处,和一众大小官员商讨税法的事情,以青夏对先代税法的了解,所草拟的法案已经几近完善,任这些文武百官累死也无法望其项背。说是讨论,其实就是青夏布置好以后的事情。她见一名由南楚调配而来的官员很是年轻实干,为人也机警,就将大部分的事情都交代给他,做了妥善的安排。
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在晚宴上喝了很多酒,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骑马走了这一会,不免胃部开始翻腾。刚刚走到小池塘处,胃里突然开始翻江倒海的恶心,脚步发虚,她手扶在假山石上,难受的呕吐了起来。
宋杨站在她的身后,闻声就停了下来,忽见廊上有两个小丫头走过,一人提着一只水桶,里面热气腾腾。就拦上前去,要拿过她们的水桶。谁知一个小丫鬟却为难的说道:“这是乐松大人命我们拿去给舒和院的芊茹姑娘的,要是晚了,恐怕……”
“住嘴,让你给我就给我,说什么废话!”宋杨连忙打断两个小丫鬟的话,生怕被青夏听见。
小丫鬟怯生生的将木桶交给宋杨,宋杨提了一桶,转过身去,谁知刚走到小池塘处,却早已没了青夏的身影。宋杨微微一愣,面色不免唏嘘起来。
青夏一个人缓缓的走着,脑袋发胀,酒气上涌,周身都很累很难受。这几个月来,她还从来没有喝醉,哪怕自己酒量并不好,哪怕面对再多的人劝酒,她都很有节制的控制着自己。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她却真的想一醉方休,她很累,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自己的疲倦,如果可以,真的想长眠不醒,再也不用去面对那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