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点头道:“姑娘可是有话要在下带出去?”
青夏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却深深的相信他必定有离去的办法,咬着嘴唇,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想请你帮我截住一个人,告诉他我已经回南楚了,这里只是一个幌子,说我在盛都等他,一定要活着回去见我。”
青袍男子眼睛微微眯起,轻笑道:“如今姑娘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不出三日,必将受到敌人的大举袭击,依在下所看,姑娘根本无法撑过十日,若无援军,这片大漠就是姑娘的埋骨之地了。”
青夏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固执的问道:“你能不能办到?”
男子看着青夏明亮的眼睛,半晌,突然轻笑出声,伸出手来,说道:“信物呢?没有信物,他怕是不会相信我。”
青夏深深吸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只朴实无华的青色玉佩,上面系着青白两色的繁杂绳结,玉佩上刻着两个娟秀的小篆,笔画繁琐,在月光下隐隐有一丝清冷的滋味。”男子低头看了两眼,也不说话,就放进怀里。
“你若是真的能出去,可不可以再带走一个人?”
男子调侃道:“姑娘不是自己想要随在下而去吧?”
青夏转身就向大帐走去,男子跟在后面,一路前行,突然听到一阵如黄莺般的歌声,青夏站在帐外轻轻咳了一声,歌声顿止,一个一身火红的少女登时探出头来,看着青夏笑颜如花的说道:“大将军,你来啦?”
青夏尴尬的推开她的手,指着身后的男子,说道:“这位是……”刚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眼神有些奇怪的向后望去。
男子会意,连忙笑着上前说道:“我姓梁。”
青夏点头道:“这位是梁先生,他会带着你离开楼兰,去找你的族人。”
阿洛贝大惊,眉头一皱,上前一把拉住青夏的手臂,叫道:“不行,我不能扔下你自己走。”
青夏眉间轻蹙,突然拉着阿洛贝的手说道:“你跟我来。”然后,就拉着她进了大帐,一会的功夫,两人一同走了出来,阿洛贝面色通红,青夏若无其事的对梁公子说道:“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
白发的老丈牵着骆驼缓缓走了过来,远远的站在一旁,梁公子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青夏轻笑着说道:“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姑娘辛苦一生,也该珍惜眼前人了。”
青夏目送着阿洛贝和这昙花一现的梁公子渐渐远去,终于抬起头来,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一切,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做不到的,她都已经做了,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只要楚离接到她的消息,定会平安回到盛都,就让她在这里拖住这群虎狼,放楚离东去。
长风呼啸,带起血腥的风。
次日一早,南奴赤利的首领阿木图就带兵率先攻打起楼兰城来。
冲耳之际到处都是喊杀声,士兵们在城墙上来回的奔跑着,不断的挥舞着战刀砍断城墙上抛上来的钩锁,用利箭向城下还击。
城头上满满都是楚军的形貌,那些漆黑的战甲闪动着噬人的寒芒,让下面的匈奴人越发坚定了前面敌人的身份,南奴赤利作为没被青夏发现的一处遭到屠戮的部落,对楚军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阿木图为人彪悍,一马当先,带着一群匈奴人,骑在马上呼啸的厮杀而来。城墙高达数丈,他们就用钩锁钩梯掷上城头,悍不畏死的向上攀爬,后面有大批的弓箭手来回奔走,向上射箭,以掩护他们,可是在楚军的热油沸水利箭的阻击下,仍旧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大片的鲜血和人头仿佛是割麦子一样的齐刷刷的倒下去,黄沙遍布,血泥糅杂。
青夏站在墙头上,指挥着众军有条不紊的反击,南奴赤利是草原人,擅长马战,攻城并不精通,所用的方法十分笨拙,招数也不够多。有了之前黄彪的偷袭草原,如今匈奴大军出兵,再也不敢倾尽所有了。青夏知道真正的战役还没有开始,是以也并没有用尽力气。
一日的攻城就在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时间里缓缓过去,双方伤亡都不大,但是傍晚的时候,西北方却陡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青夏闻声背脊顿时一凉,她知道,骨力阿术终于耐不住寂寞,要向自己发动攻击了。而自己为了安抚士兵所说的楚离的援军,却永远也不会来了,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撑下去。
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匈奴兵像是一片乌云一样缓缓的覆盖上来,浸了油的牛皮铠甲被火烤的硬邦邦的,行动间发出铿锵的声响,雪亮的战刀闪动着嗜血的寒芒,配合着那些裸露在外的粗壮的膀子,越发有浓重的杀气迎面扑来。
这样彪悍的士兵若是在平地遭遇,可能只要三个回合就可以撕开楚军的防线,青夏此次胜就胜在她在西川人之后,在匈奴人之前赶到楼兰。燕回屠杀楼兰满城,本是为了激怒匈奴,坐视匈奴和南楚开战,却不想被青夏横插一脚,破坏了他的计划不说,还占据了楼兰地利,使得现在的攻城要多费许多功夫。并且,最可气的是他直到现在都还不能断定城里的将领究竟是谁。因为大部分匈奴人的退战,让他失去了楚离的下落,又以为庄青夏仍旧在龙牙和花溶月陆华阳缠斗,是以,对城中人物身份的猜疑,让他越发的小心了起来。
匈奴人避开主城,分成两侧双翼从变成搭梯强攻,骨力阿术部下的匈奴人远不是南奴赤利能够相提并论,那些赤着膀子的大汉嘴里叼着狼刀,双手各握着一把匕首,在城墙上插一刀就向上攀爬一步,停下来时找到粗糙的落脚点,抓起身后的弓箭就向上射来,如同壁虎一样紧紧的扒在城墙上。
一桶一桶的沸水滚烫的浇下去,可是夜里风冷,等水浇到匈奴人身上的时候已经不再滚烫,掉下去的人也越发的少,青夏到此时才知道骨力阿术为何选在这个时候进攻,而此时城中已经没有滚油了。
战马的嘶鸣,人声的惨叫,箭矢排空,所有的声音都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青夏站在城头上,一身白色的战甲,身后的黑色披风在猎猎翻飞,她没有冲到最前面,只是坚定的站在城头上,让所有的楚军都能看到她,看到他们的主帅。她只想让他们知道,即便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她仍旧和他们在一起,为了南楚,为了家园,为了各自的信念,在顽强的坚守着。
隆隆的战鼓轰隆的响了起来,脚下的大地仿佛随着各人的心在一同跳动,楚军发了疯一样的嘶吼,面对着数十倍于他们的敌人奋不顾身的厮杀着,死守着这座唯一的屏障。
战争不是暗杀,个人的力量在此刻显得是那般的渺小,青夏看着密密麻麻如蝗虫一般的敌军,坚定的握紧了腰间的长枪,背脊挺拔,如同一只挺立的丰碑。
她一直知道,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毫不犹豫的为楚离而死。曾经的她,只是会觉得对他有亏欠,只是想通过一些别的方式去偿还,可是此刻,她却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欣喜。她很开心的想,她救了他,他可以活着,可以安然无恙的回到南楚,她用她的生命守护了他的江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些难言的心事阻挡在他们之间,她的血肉洒在这片跌宕的大漠上,铸成了他铁桶一样牢固的万里河山,永远的守护着他的子民,这样的她,会不会就算是一种特别的爱?
八年来,他们相互纠缠,相互伤害,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的为对方挺身而出。他的冷漠,他的霸道,他的谋算,他的欺骗,他的倔强和固执,他的受伤和失望,还有他们之间一起走过的那么多年,那么多往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回荡在她的脑子里,不用再如曾经那般,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是对那个人的亵渎。
也许,自始自终,她都是爱着他的,因为爱,才会有恨,有失望,有不甘,更会有担心,有害怕,有挂念,有愧疚和不舍,每一次危难之际,她的脑海之中第一个回荡的人都是他的脸,都是他一身黑甲剑眉星目的模样。他的爱太沉重,太浓厚,她回应不起,更说不出口,那么就让她为他而死,用这种方式去报答那永远也无法吐出唇角的刻骨铭心。
命运让她一前一后爱上了两个人,注定了要让她为一个走遍天涯海角,再为另外一个奔赴黄泉。
礌石、滚木、石灰、沸水,全都派上了用场,匈奴人完全用人命铺出了一条路来,城墙上几处缺口突然同时被打开,匈奴人口里叼着狼刀赤着膀子爬上了城楼,楚军不敌,瞬间就有几人丧命。惊呼声顿时响起,下面的匈奴也齐齐欢呼,青夏眉梢一挑,身形瞬间化成一股旋风,长枪有若蛟龙,点刺挑杀,状似疯魔,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全都是最直接最实用的方法,枪枪刺入敌人的要害,鲜血喷涌,腥臭逼人,人如枪,枪如人,出手迅速,好似神迹,弹指间刺出百枪,诛灭百人,白甲将军长抢拄地,旋风收势,面色冷然的看着前方,眉心的血丝缓缓流了下来,可是她的面色却没有一丝波动。
楚军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真正见到青夏动武,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文弱,智谋决断算无遗策的大都督竟然还是一个武艺上的高手。短暂的沉默之后,巨大的欢呼声陡然响起。南楚的军人们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迅速的回到各自的拼杀之中去,匈奴人顿时苦不堪言。
燕回放下望远镜,嘴角牵起,转过头来淡笑道:“果然是她,南儿,你有对手了。”
昭南少将面色沉静,沉默的带上头盔,穿好护甲,刚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说道:”义父,刀剑无眼,请不要靠近战场。”
燕回点头笑道:“你让我去我也不去,没得弄脏了我的新袍子。”
凄厉的战鼓突然响起,匈奴人还没完全退出战场,西川的大军就呼啸着压了上去,齐安坐下的大将孟邦对齐安恭敬的说道:“太子,莫昭南出兵了,我们要不要上去?”
齐安骑在马上,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先不忙,等西川退下来我们再上。”说罢,东齐太子阴狠的一笑,摩挲着一旁的望远镜,低声叹息道:“没想到真的是你,你还真是对他死心塌地,只是不知道,我们这样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下去,你能坚持多久呢?”
整整三天,青夏都没有合过眼睛,楚军伤亡并不大,实际上是对方的进攻并不猛烈,但是却从未有丝毫的停歇,他们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样,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轮番上阵,不给楚军半点休息的时间,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无休的缠斗,似乎在等待什么一样。
青夏当然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若不是有梁公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悄悄出营,她也可能早就出城和对方决一死战。
他们在等,等待楚离杀进来救自己,而自己也是在等,等待楚离远离大漠,为他赢得离去的时间。
天色渐渐灰暗,坦搭的士兵渐渐退了下去,声势渐小。青夏一身银白的铠甲已经变得满是血污,三日以来滴水未进严重消耗着她的体力,她将队伍分成三队,轮番上阵,每一队只有三千人,防范起来十分吃力,可是这也好过无休止的与敌人对抗。
火头军抬上了几口大锅,好在楼兰富庶,人虽然死了东西还在,他们并不至于断粮。
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被端上了城楼,前排的士兵们还在战斗,后排的军人却端着饭碗开始大吃,几口将米饭吃下之后立刻站起身来,接替前面的士兵继续守城。
前天的下午,青夏正和一群士兵一起吃饭的时候,一只流箭射来一下子穿透了一名黑衣卫的脑袋。那是匈奴特有的射鹰的箭,劲头很大,上面还带着倒刺,噗的一下射掉了黑衣卫的半边脑袋,白花花的脑浆撒了青夏一碗,跟雪白的白米混在一起,竟然那般的和谐。
士兵们迅速将死者的尸体拖到一边,然后吃饭的继续吃饭,战斗的继续战斗,青夏紧咬着嘴唇,强行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她知道,她是主帅,如果连她都坚持不下去了,那么,他们这队孤军深入的南楚精锐,就必将死的没有半点价值。于是她端起饭碗,几口将那些腥热的米饭吃了下去,连带着翻腾的胃酸,涌起的酸水,一同狠狠地咽下去。
那天晚上,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疯狂的呕吐,几乎将一颗胃也吐出来。
战争是残酷的,但是她有自己的希望和信仰。
楚离,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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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五天,七天,十天。
二十天,整整二十天!楼兰之战已经进行到白热化,楚军的体力被耗到了极致。可是令下面的各方联军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那座楼兰城已经到了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地步,无论是怎样的摇摇欲坠,但那上面的黑龙旗帜却始终屹立不倒,顽强的好似万古耸立的雪峰一样的矗立在上。
各方的领袖都已经敏锐的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整整二十天,完全足够从此地回到华容小道,而楚皇却始终没有现身,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离去,而他们在这里故作聪明的所谓的引敌入瓮的计划不过是被对方将计就计,用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好放楚皇东去?
终于,就连一向放浪形骸如燕回都登时变了脸色,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同时做出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若是他们发兵三十多万,共同联军进入大漠,却只和对方一队不足一万人的队伍缠斗,那此行就将成为华夏大陆最大的一个笑话,西川、东齐、北秦、匈奴,也将成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抓不到楚离,此行将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楼兰里的楚军转头离去。所以,一同会战将近一月,各方统帅第一次召开了会议,决定集结所有大军,共同出兵,消灭东南大都督夏青在楼兰城中的军队。
次日一早,第一波所有大军集体出动的战役终于开始,铺天盖地的军人潮水般的涌向摇摇欲坠的楼兰古城,厮杀声和惨呼声充斥天地,血泥糅杂,草木含悲。
青夏早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以一万大军拖住对方三十万联军半月有余,这样骄人的战绩已经足够她欣慰。最重要的是,楚离一定已经回到了南楚,没有后顾之忧下,青夏也敞开心扉,不想再同他们戏耍下去。
所有的一切必须要做一个了断,想要吃掉自己,也必须要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血战到了黄昏,楼兰城城头几次爬上了敌军的影子,但在黑衣卫的顽强厮杀下,却终于保住了那面飘摇的龙旗,联军彻底震怒了,他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不到一万人,并且已经不眠不休血战了一个月的军队会有这样巨大的战斗力,那座看似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楼兰城却始终坚挺的挺立着,好似风中的残烛,好似每分每秒都马上就要熄灭,但却一直发着亮光,并且似乎将会一直亮下去。
整日的激战,无论是楚军,还是联军,都已经疲倦了,联军们不再抱有今日结束战争的幻想,南奴赤利和女真各部已经在部署退兵,然而就在这时,联军攻势较弱的西城门,却自动打开了。
所有人都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时候楼兰城的城门被打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群躲在城上终日放冷箭的南楚人一旦跑到平地上怎么可能是三十万联军的对手?
但是不管怎样,所有人霎时间轰的一声全都迎了上去,率先冲进城门的诱惑太大了,让这群人听不到莫昭南的号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