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摇了摇头,没有再执着于这个消息。她毁了借据,心事大放,贾府里重又平静了下来。周姨娘很低调,仍然毫无存在感,除非必要,总是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有了马道婆那里套到的消息,这时候再看周姨娘,便觉得她平凡无奇的五官,果然与汉人略有不同。
唯有贾宝玉,因为秦钟的去世,整天怏怏不乐,探春便常约了林黛玉给他开解。
“其实秦钟并不是长情的,又没担当,只有宝玉拿他当个宝。”林黛玉和探春从怡红院出来,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你也不喜欢他?”探春问。
“呸!这话怎么说的,好好儿的,我喜欢他作什么!”林黛玉啐了她一口,隐有薄怒。
探春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喜欢”这一词,在古代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于是讪讪地一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把他当小孩子了……他不是比咱们还晚着一辈儿么!”
林黛玉白了她一眼:“幸好是咱们俩,若是被宝姐姐、大嫂子她们听了,准要好一阵儿的打趣。”
“就是因为咱们俩交好,才会在你面前口无遮拦的么!”探春笑嘻嘻道,“若是二哥也不长情,你可怎么办?”
“怎办?”林黛玉喃喃低语,“那我就……他若真喜欢宝姐姐,我还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不成?大不了,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探春目瞪口呆,一则为林黛玉的痴情感到喟然。二则觉得,她怎么抢了惜春的台词?当姑子,不应该是惜春的宿愿么?
林黛玉红了脸,勾下头低声道:“听说,梨香院那边儿传来消息说,宝姐姐有块金锁,要得了玉的人来配呢!”
“啊?有这说法?”探春眨了眨眼睛。她惊愕的,是金玉良缘的说法,怎么到这时候才散布开来?
“如今你也不常出来走动,所以不知道……听说是莺儿不小心说漏了嘴的,那金锁片是从小儿就戴在身上的。”
“不小心?”探春撇唇,这种鬼话她才不信呢!贾宝玉那块玉是真通灵,连马道婆的傀儡娃娃也没用。况且,大家都看到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作不得假。但金锁片么……任谁想要,只要有银子金子,打上百八十个都成!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也亏得薛宝钗要自跌身价……
忽然“啊”的一声,探春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恐怕这个传言,是经过了王夫人默许的,兴许还是王夫人想出来的主意。那不是表示,薛宝钗是她内定的儿媳妇吗?难怪林黛玉这几天都有些恹恹的。
“可是,她不是进京待选的么?难道她忽然又觉得进宫不如留在外边了?”探春不解,林黛玉也迷惑地摇头。
两人猜测了几个可能,都觉得并没有道理。
“你那个《射雕》的书很好看,听宝玉说后面还有……”
连林黛玉这样娇怯怯的姑娘都迷上了!看来金大侠的魅力,无远弗届。见她并没有像原着那样拼命地钻牛尖里出不来,探春自然是高兴的,答应回头找出来,让翠墨送给她,这才散了。
秦钟的死,在贾府连浪花也没有掀起一个。只有贾宝玉因此缺乏了上学的动力,“逃学”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奇了,听说贾代儒也算是有个学问的,怎么也不管?”探春纳闷。
“再有学问的人,也架不住有这么些人胡闹啊!宝二爷去的还不算少,那位薛霸王去的更少。”翠墨不屑地撇撇嘴,“我听茗烟说,薛姑娘那哥哥哪是去上课,不外乎是去找乐子的!原先还想勾秦钟上手呢,只是碍着宝二爷,才转寻了叫什么怜香惜玉的。”
探春无语,只盼着贾环能出污泥而不染。不过,也许在贾母和王夫人等一干人眼里,贾环才是那块扶不起也不想扶的污泥。
“他不去上学倒不要紧,害我也出不了门。”探春嘀咕,伤脑筋地想着,还是要想个办法游说贾宝玉按时上学。哪怕不按时,隔三岔五地出去一趟,那也好啊。
偏是这几天,东西两府连戏也不做,只得园子里几个姐妹作伴。
翠墨却很高兴:“姑娘,我们赶紧去写小龙女吧!”
她如今被金庸的武侠世界,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探春什么事都不干,一口气把《神雕侠侣》给完成。
“好吧。”探春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如今,她也就剩下这么一个可怜的娱乐了。就算不为卖银子,当消遣也好。
“三丫头,三丫头!”赵姨娘尖利的嗓子,在安静的秋爽斋显得十分突兀。
探春是知道赵姨娘喜欢这个园子的,为着贾宝玉和贾兰进了这里,独独漏了一个贾环,背地里不知道发了多少牢骚。可这会儿的声音,却透着惶急。才刚消停了几日,她又搅和出什么事来!难道是贾环?她顿时把心提起了至少一半儿。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谁带坏谁
“怎么回事?”探春急忙放下手里的毛笔,示意半夏和当归接着抄写,自己不待翠墨来扶,已抢先一步跨出了房间。
“环儿、环儿他……”赵姨娘失了方寸,语无伦次。
探春见没有小丫头跟着,心也立刻慌了,难不成周姨娘低调了几天,又对着贾环出了手?
“到底怎么了?”
赵姨娘抽抽噎噎:“环儿被打破了头,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探春见她乱了方寸,想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直接抬脚往赵姨娘的住处走去。
“赶紧让人请了相熟的医生来!”她心急地低吼了一声。翠墨机灵,叫过了一个小丫头去随意请个医生过来,自己却往贾母处跑。
“这不是……心慌么,想着便来找你了……”赵姨娘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探春无奈,脚步却丝毫不停,暗自腹诽古代的淑女长裙,影响跑步。心里还不忘胡乱地想着,怎么贾环这会儿又出事了?难道周姨娘和赵姨娘结下的梁子,竟是不死不休?以前看过的书里,不外乎就是谋夺家产。可贾环跟家产的边儿离得十万八千里呢,单是嫡出的,就是贾宝玉和贾兰呢!
不过贾宝玉那里,倒是没个下手的地方,走来行去,身后总跟着一堆丫头婆子。若是出了二门,小厮也总跟着七八个,还有奶哥子李贵,更是练过几手的。贾兰养在李纨身边,平时护得极紧,身边也从来少不得人,唯有贾环总是独个人上学下学。忍不住银牙暗咬,指望着手里的书卖个好价钱,银子到手便雇个人,暗地里照看着才能放心。
银子啊银子,探春再度承认前世的某句名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近段时间,得想个法子出去一趟,她对自己的书稿是极有信心的,只是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
她边想边走,差点和门框来个亲密接触。幸而反应还不错,临门一撞便没有发生。
“环弟怎么样?”屋里光线不足,从门外走进来更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扶着门站定了便问。
小丫头鹊儿忙站起来回道:“还是流血不止……”
探春待眼睛稍稍适应,便扑过去。贾环面色苍白,面如金纸,喃喃地叫了一声“三姐”,便哗啦啦地流起了眼泪。说也奇怪,明知道母亲赵姨娘把自己当成性命来疼,可唯有见了探春,才仿佛见了真正的亲人。兴许他自己也知道,赵姨娘倚靠不上,只能靠自己的这个亲姐姐。
“怎么了,头晕得厉害么?”
贾环不待小鹊儿拿帕子,自己用手背拭了一把泪:“不晕,也不是很疼,只是怕……”
“没事儿的,只是一些外伤。”探春见他说话很有条理,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拨开小鹊儿的手,其实“流血不止”什么的,也未免太夸张了些。伤处被帕子捂着,不过是渗出些血丝。
“三姐……”贾环又叫了一声,却又闭了嘴。
探春正要再细问,请来的大夫却到了。伤口不大,却很深,分明是什么钝器造成的。探春站在屏风一侧,看着大夫手脚麻利地上药包扎,又细问了只是外伤,便点头让翠墨赏了银子。
“既然无事,你回了祖母去,别再请太医了。”探春叹了口气。
翠墨低应了一声,探春也不以为意,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哄了贾环睡下。赵姨娘坐在床畔抹泪,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我的命可真是苦啊……早说不必去上学的,如今可怎么好!”
探春心里不大耐烦,翠墨识机,忙笑道:“如今三爷睡下,姑娘也该去上房用饭了。”
“这就去罢。”探春回过神来,点头应是。
“自家兄弟伤成这样,你倒还有心思去奉承那头!”赵姨娘立刻又找到了话题,声音陡然拔高了至少好几个分贝。
“这里让小丫头子看着就是了,姨娘也去用了饭,才能守着环弟。”探春心情烦燥,语气便有些冲。谁知这么一来,赵姨娘反倒没了声音,只委屈地低头自个儿咕哝给自己听。
探春对着她,也实在没了脾气。本来再宽慰两句,怕她又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便干脆闭口不言,直接走人。直到走出赵姨娘的小院,这才松了口长气。
“姑娘,姨娘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但凡有些见识的,怎会不知道姑娘在老太太面前站住了脚跟,才能日后提携三爷?”翠墨见她郁郁不欢,忍不住悄声劝解。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唉……”探春叹了口气,“若是换个人,仔细分说也就罢了,偏是姨娘那里,又说不得!”
翠墨笑道:“姑娘可不是糊涂了?若是姨娘心里明白,又何必姑娘去分说?既是姨娘不明白,姑娘便是分说也是无用的。”
探春哑然失笑:“到是你说得对,我可不是糊涂了?光在这儿伤脑筋怎么跟姨娘说,还不是自寻烦恼?对了,才刚去请太医,怕是老太太要嫌烦了。”
若是失了贾母欢心,她在贾府里的日子,似乎就更加艰难了。
“并没有去见老太太。”翠墨尴尬地赔笑。
“怎么?”探春一怔,她可不觉得翠墨喜欢阳奉阴违。
“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听到帘子外边的嬷嬷在说,左不过小孩子打架的事儿,哪里值当去请太医!我便想着,原来赵姨娘已经去请过了,便没再去讨没趣。”
探春默然良久,才笑道:“走罢,如今我们已是晚了。”
贾母见了她,脸上不若往常的亲热,竟是透着三分疏离:“去看过环儿了?”
“是。”探春低应了一声,“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在学里顽闹,大约是左性的那起子人用砚台纸笔什么的砸过来罢了。”
“嗯,倒还是你明理。”贾母满意地笑了笑,“虽是自家兄弟,平时也不必太过亲近。如今环儿也不小,园子里可不得去。”
探春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十分难受,偏是还得挤出个笑容:“是,他也不常来,只是有时候书里不懂的,便进来请教二哥。”
贾母“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若真能上进倒又好了,只怕把宝玉也给带坏了。”
探春暗怒,到底是谁能带坏了谁?就算贾宝玉真是块宝,贾环也不至于像烂泥吧?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嫡庶之别
因着阖家大小对贾环的态度,探春很是生了几天的闷气。侍书和翠墨免不得从旁劝解,不外乎正庶之别,古已有之。她虽是应了,却仍是觉得郁卒。
也没见偏心成这样儿的,贾环纵是不肖了些,可自从她穿越来以后,慢慢提点,几年的功夫,整个人都换了样儿似的。就算换到现代,离“四有”新人的距离也不差什么。可自贾母以下,却俱戴了有色眼镜看人,尤其是王夫人,兴许还存了什么心思,每遇上点事,总把贾环打压得想翻身都难。
贾母倒还罢了,毕竟是孙子,虽是偏心贾宝玉,但对贾环也还算和颜悦色。可赵姨娘行事说话,每每不大讨喜,连带着贾环也在贾母面前落不了眼,每每便有些不讨喜的意思。
“近儿是怎么了?我瞧你落落寡欢的,莫不是为了你环弟的事儿?”林黛玉素来敏感,只看探人的脸色,便能猜着她的几分心事。
“难道只是没得托生在太太的肚子,便矮了人数截么?”探春留她在房里说私房话,知道她虽是任性使气,却不会去乱搬嘴皮子,忍不住向她倒口水,“环弟也没有那么不堪,怎的阖家大小都视他跟什么似的!”
林黛玉悄悄地凑了过来:“也不独是你环弟,前阵儿贾琮得了急病,不也是三四遭的才请了大夫过来?若再晚些,怕是一条命便生生地没了。这嫡庶之间,日后是要争家产的,怎会不提防着一些儿?”
探春冷哼:“真要出息着,便凭着自个儿白手起家。想当初,咱们的两位公爷,可不是跟着先帝出生入死,才挣来的泼天富贵?咱们家大老爷虽不管事,可毕竟还混个进士呢。如今再从珍大哥哥数下来,竟没见有个出息,不过是仗着祖上的一点余荫在过活罢了。”
“你既是知道,还抱怨甚么!如今咱们家还能有谁舍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打仗?”林黛玉叹息,“往常看你想得甚是通透,这上头却是糊涂了。哪怕是庶子,没有多大的家业,也能衣食无忧。若是真去了战场上,连生死都不能保障,谁肯去?只可惜姨娘不大争气,不然的话,替你环弟挣下一分家私,也是一世不愁。”
“我去!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探春脱口而出,见黛玉满脸惊异,才泄气道,“可惜我没托生成个男子,若不然,非要去建功立业不可。虽说近来边境靖平,南安郡王那里听说已是半年没有战事。可是西宁郡王那里,不还是大仗没有,小仗不断么?混个出身,也不是甚么难事。”
“你可不是疯魔了不成?哪有人安稳日子不过,偏要去出生入死的?就是我,家里没有了男丁,也没能留在祖宅,还不是傍着你们府里……虽是外祖母疼爱,到底也是寄人篱下。”林黛玉说着,倒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怔怔地坐着,眼睛里水气盈然。
探春急忙劝慰:“姑父出仕后也没在姑苏,你若冒然回去,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倒不如留下,姐妹一同作耍。再说,又不是外人家里,是你外祖母家呢!”
林黛玉幽幽叹了口气:“是啊,谁让我无处可去呢!你那话只咱们面前说说罢了,心气儿再高,可不是托生成了女子?你若真要带掣了环弟,怕是只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探春脸红:“跟你说正经事儿呢,偏来打趣我!”
“我这不是说正经的么?”林黛玉也红了脸,却仍是逞强,“我也是跟你交好,才这样掏着心窝子跟你说呢!我们家算是好的,也常常不大太平,更何况你们府里更复杂了百倍!”
“可我……难道看着环弟这样么?才不过多大的年纪,已经是遭了两回罪。若再有个一次两次的,怕是连性命都丢了!”
林黛玉扁了扁唇:“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有柴烧么?你独善其身,日后嫁个好人家去,再回头找份差事给你环弟,不就是提携上了么?再者说了,听宝玉常道环弟读书上头倒有些聪明,日后上了考场,一旦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也未可期呢!”
探春一凛,莫不是王夫人下的手?看来,她还得再教贾环韬光养晦才行。若是能在外面替贾环赁间书房……唉,赵姨娘的体己全都给马道婆卷走了,等下次截着马道婆,还得把那五十两银子给要回来。但这件事却不能告诉赵姨娘,免得口风不紧,她白忙乎一场。
贾母固然是她的大靠山,也不过是在未嫁前过得好些罢了。日后,谁也指望不上,还得靠自己,银子便显得格外重要。
“你近来咳嗽之症怎么样了?”探春心下有了计较,顿觉精神一振,转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