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领了一众人进来,笑道:“三妹妹还不曾歇下么?”
探春“嗯”了一声,帮作不解地问:“凤姐姐,黑灯瞎火儿的不打发人休息,怎么忽然想到我这秋爽斋来串门子?明儿一早来,也是使得的。”
王熙凤看她衣着齐整,两个丫鬟侍立一旁,头发也不曾打散,分明是得了讯息,故意守着她上门呢恐怕这间秋爽斋,不大好抄,心里便自有了三分馁意。
“因丢了一件东西,太太说甚是要紧,连日地访察不出来,恐怕旁人诬赖了这些女孩子们反倒不好,越性儿地大家都搜一搜,也使人去了疑心。”
探春觉得杯子有些烫手,只得遗憾地把茶盏放在一边,面无表情道:“偏是我们的丫头们是贼不成?若果然是,那我便是那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了我的箱柜罢她们若有偷了什么的,全都交给我藏着呢”
说着,也不待王熙凤回答,便命侍书和翠墨两个把箱柜依次打开,又令小沐和艾官也进来,将镜奁、妆盒和衣包若大若小的都一齐地打开。
王熙凤略觉不安,想要伸手阻止,又怕没个结局不好对王夫人回话,动了动唇,还是忍了下来。
探春站了起来,殷勤地拉住了王熙凤的手:“凤姐姐,你过来看看可有些什么赃物,细细地搜捡一遍,也好还我们一个清清白白名声儿。我的丫头们伺候得甚是得力,我可不想她们因着跟了我,反受这些委屈”
“怎么会?”王熙凤见她脸上神色淡淡,目光中却精光微显,心中暗觉不好,恐怕自己这一趟的差事十分难办,赶紧赔上了笑脸,“你也知道的,嫂子我也不过是奉了太太的命令来的,妹妹千万莫错怪了我。不过是应命行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儿?”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叫平儿和丰色帮待书等人关上箱笼。目光早一扫而过,不过是寻常的衣物等物,还有些书画卷,也不是她想要寻的东西。
看王熙凤如此精乖,探春倒也不好过份为难。何况,毕竟份属姑嫂,桌边的热茶是无论如何是不能泼上去的。
平儿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替三姑娘把东西收拾了”
于是跟来的丫鬟们都帮着收的收,关的关,倒也手脚伶俐,只不多的功夫,便重又把箱柜收拾妥当了。
探春暗想,恐怕她们这一趟大张旗鼓地进园子,主要还是为了搜丫头们的东西。自己不发威,还不能这样揭过。可不提侍书和翠墨两个,跟自己如姐妹似的,就是小蝉、半夏、当归、小沐她们,也都尽着心地服侍了自己一场,总不能让她们蒙受不白的冤枉。
再者,要自己咽下这口气,也不情不愿。因此,一俟箱柜都收好了,便道:“我的东西倒是许你们搜阅的,翻个底儿朝天也没二话。可要想搜我的丫头们,这却不能够。她们那儿但凡一针一线也没得藏着掖着,要搜要检的只管搜我的。若是刚才还不曾看清楚,不如再打开来瞧上几眼。”
王善保的急忙赶上去:“哎哟,三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儿,是太太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自作主张。连宝二爷屋里的袭人都自个儿打开了箱笼让我们查过了,姑娘可不是难为我们么?”
“我自在这里跟凤姐姐说放儿,哪里轮得着奴才插嘴的份儿?”探春板下脸,丝毫不给面子地喝斥,“袭人的身份,难道就比我的侍书身份高么?她们一样都是大丫头,拿着头一份的月例银子。你自去回了太太,说我违背了太太的意思,该怎么治我自去领。”
王善保家的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嘀咕了几句,只不敢放出声儿来,探春一个字都没能听清,转头又对着王熙凤冷笑:“今儿早上咱们才说起甄家,好好儿的自家就抄起来,果然今日真抄了家去。咱们好的不学着,倒学起人家抄家了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若从外头杀进来,一时半会儿可杀不死。古人常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这个道理。必须得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王熙凤暗想,每常说三姑娘颇有见识,才得老太太的青眼,这一番话果然是大有道理。可自己领的这个差,却是王夫人亲自吩咐下来的,难道自己不知道这活计得罪人?自己若是管着家倒还名正言顺,偏是为了这个说不出的理由,不能由探春出头,现抓了她的差。
心里早藏了半日的怨气,因此拿眼瞧向了一众陪房的媳妇婆子,也不接话。
周瑞家的到底有些眼色,探春日常也奉承得好,因此很乐意不了了之:“既是女孩子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奶奶还请到别处去罢,也好让三姑娘好生安歇。家里的事儿多,这一向迎来送往,都要三姑娘打点呢,明天短了精神老太太那里也不好交代。”
王熙凤松了口气,总算这几个媳妇都算知机,于是欣然起身告辞。
就这么完了?探春瞪视着自己手边的茶盏,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水温都凉下来了,泼出去的效果可就差了些。
可那也比泼不出去强。
不甘心啊
把眼淡淡地朝着一众婆子,尤其是王善保家的看过去:“可细细地都搜明白了?若是明儿再来,要寻出些什么东西,我可就不依了。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再来搜吧,只要找些由头,趁着这茶还没温凉泼出去。
王熙凤看她脸色不善,急忙赔笑。王兴家的见势不妙,也赶忙道:“大伙儿的东西都在这里,也就不必搜了。”
探春冷笑道:“连我的包袱妆匣什么的全都打开了,还说没翻?你瞧瞧哪个箱柜还没有打开翻过?不如再打开一遍,别到了明儿又有话说”
众人无语,这不是你自个儿打开的么?
“是是,都翻过了。”王熙凤只求息事宁人。
探春微微勾了唇,似笑非笑:“明儿若敢说我护着我的丫头们,并没许你们翻,还是趁早儿说明了的好。若是不放心,不妨现下儿一样样地都拿出来翻搜了,哪怕把我的夹衫都拆了,我也没有二话,可别到明儿又来说话”
王熙凤头大如斗,还得赔上笑脸:“已经连妹妹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自然是个个都翻过了。”
自己存心找茬都找不上?探春恨恨地咬了咬牙根,转头又转向众人:“哦?那么,你们可也都搜得明白了么?”
周瑞家的、喜来家的、来旺家的齐声道:“是,都翻得明白了。”
王善保家的偏生觉得自己一路走来憋屈得很,好容易得了一趟差事,也没有找着表现的机会,走上前去微微地把探春的衣襟微微地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过了,果然是没有什么。”
探春拿话说了几遍,正愁找不着由头发作呢,见状不由大喜。脸上却作出勃然大怒的神气,右手一甩,早把王善保家的左脸打了一掌,左手也不得空,把那杯备着的茶,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上去。
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不枉自己和翠墨心意相通的一番准备“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来拉扯我的衣裳儿我不过是瞧着你跟着大太太陪房过来的,瞧在太太的面儿上,你又上了些年纪,才叫你一声妈妈,当你真能上脸呢”探春脸沉如水,手里还拿着空杯子,颇有连杯子一起掼下去的意思。不过想到这套细瓷,也是水溶从景德镇带回来的,终究没能舍得,轻轻又搁到了身侧的几上。
饶是王熙凤见识过了些风浪,看到探春一连串利落的动作,仿佛预演过千万遍似的,也不由得发愣,半天作不得声。
王善保家的也被打得懵了,才挣出三个字:“我如今……”
探春不待她说下去,继续骂道:“仗着主子的势头天天作耗,专爱生些事。如今越性地了不得,打谅着我跟你们家姑娘那样的好性儿不成?由着你们欺负也不吭声,那你可是打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不是?太太的吩咐,我也不恼你,可你怎敢拿着我取笑?”
侍书早就哀叹一声,以手捂脸。原以为今夜能太太平平过去,谁知偏有个王善保家的去触着了自家姑娘的霉头。
可那是……邢夫人的陪房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自家姑娘怕是真上了气,给气得糊涂了不成?泼了茶不算,干脆还甩了一个耳光这、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出口恶气
翠墨忍笑忍得极是辛苦,好容易调整好,赶紧扑上去,唱念俱全地继续演习:“姑娘可莫气坏了身子,王太医上回还说着呢,万事不可动气的。”
有吗?侍书暗中翻了个白眼,自家姑娘身康体健,王太医都不知道多久没上门了。说句老实话,她还真没有见到家里哪位姑娘比探春更健康的了。
探春眼珠微转,亲自宽了外衣,拉过了王熙凤:“免得叫奴才们来作践了我,凤姐姐你亲自翻检着,瞧我哪里私藏了东西”
王熙凤回过神来,只觉得脑门子突突地跳。眼看着这场戏即将落幕,偏是被王善保家的又坏了事,真恨不能拿手撕了她的嘴才好。
看着探春柳眉倒竖,倒显出一种平时不大见的英气出来,赶紧叫了平儿上去帮着探春把衣服仍旧套上,并亲自替她理了钗环,回首对王善保家的喝道:“妈妈吃了两口酒就疯颠了起来,前儿个把太太都给冲撞了。快快地出去,别再惹姑娘生气。”
周瑞家的仗着一直跟在王夫人跟前,比别人更有些体面,也赶上来赔笑脸:“总是奴才们不长眼睛,平常恃着在太太跟前儿有面子的,如今灌上了几口黄汤,便不识得人,做不得事了。”
探春的脸色缓了缓,王熙凤又再劝:“太医都说了,妹妹生不得气,这种闲气,快莫要生了。”
“我但凡有些儿气性,早一头碰死在这柱子上了,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呢你们也出去打听打听,有哪家的主子和奴才这样颠来倒去的?”
王熙凤脸上也不大好看,既气王善保家的出语无状,更兼毛毛燥燥,又怒探春抓住了不肯放,分明是要给她们一众人难堪。若是王善保家的再在邢夫人那里加油添醋诉说一通,自家那位婆婆免不得又要迁怒上自己。
所以,心里再不忿,可嘴里还要替王善保家的求个情:“二妹妹消气儿,她不过是吃了些酒,发些酒疯罢了,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正是因为无意,才看出咱们家里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奴才强过主子,对姑娘们都没有了尊重,又算是哪一出?罢罢罢,人我也打了,明儿一早我就先回了老太太和太太,再过去给伯娘赔礼。该怎么处,我都领下就是,绝不敢让凤姐姐为难。”
王熙凤暗想,你先回了老太太,自有她老人家替你撑腰。邢夫人就算再不服气,也不敢跟老太太叫板,最多不过说上两句风凉话,谁还真怪了你不成?
周瑞家的见状,早把王善保家的拉到房外。可她老人家却还在窗外说道:“罢了罢了,我这也是头一遭儿挨打,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
这个无赖
探春又好笑又好气,脸上却早早地板了下来,转头对着站在一侧的丫鬟们道:“你们都听她说的什么话,还等着我亲自去和她对嘴不成?”
翠墨闻言,立刻跨上一步。探春手快,忙把她微微一拉。侍书会意,径直走到门外:“你果然地回了老娘家去,倒是我们大伙儿的造化了。只怕是你思来想去的,终究舍不得去”
小蝉儿也躲在侍书身后扮了个鬼脸:“王大娘,你老娘家如今可还有些什么,让你回去作威作福?若你真要去了,我家姑娘必要送些盘缠给你的。”
这两番话,顿时把王善保家的说哑了口。她原本不过是找个场子的意思,哪料到这两个丫头偏是打人就打脸,说人就揭短?别说是她的老家,就是邢夫人,老家里也没剩下什么人了,邢大舅还不是迢迢万里地带着女儿来投靠?
王熙凤无奈摇头:“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说的……”
一边暗暗想道,没成想探春这里的丫鬟倒也是个人才,平时竟看不出来。
探春冷笑:“我们既然是贼窝子,做贼的人哪个嘴里没有三言两语的?这两个还算是笨的呢,只一样好,背地里绝兴地调唆主子。”
王熙凤苦笑:“三妹妹……”却无言为继。
平儿见状,急忙赶上来赔笑劝解:“姑娘万莫和她一般见识,她原是没个没知没识的,比不得姑娘亲自调教的人知书达礼,快请消消气儿。丰儿,你去替姑娘重新沏一壶茶来,压压火儿,不值当为奴才们生气的。”
目光垂下,看到地上残留着茶叶末子,更是哭笑不得,再度无语。
丰儿依言要去沏茶,翠墨急忙笑着拦道:“哪能让姐姐动手?我自去便是。”
一边收拾了杯盏,一边把半温的龙井给端了上来。她这一来一去,也未免快了些,连王熙凤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平儿暗地里朝着地上呶了呶嘴,王熙凤顿时一呆。
探春苦笑,地上的茶叶末子也不知道翠墨去哪里找来的,按理说她这秋爽斋也不至于有这货色。
那边彩明好说歹说地把侍书拉了进来,周瑞家的也在一边替王善保家的赔罪。虽然没人对王善保家的看得上眼,可如今的头等大事,还是把探春给安抚下来。
这位可不比别人,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甚至赛过了当年的王熙凤,还能不好好地巴结一番?也只有王善保家的,忒没有眼色探春不动声色,仍旧站在那里。
王熙凤忙喝道:“妈妈得罪了姑娘,还不快快地向姑娘磕头赔罪?”
王善保家的哪里肯?只是站在窗外不露头,架不住四五家媳妇一齐劝说,只得在房门外草草地磕了个头:“今儿原是我多喝了两口,才冲撞上姑娘,还请姑娘大人大量,莫要气坏了身子。”
探春知道不能太过份,今儿晚上也算是抖够了威风,便点了点头,仍旧坐下。王熙凤却仍不走,直到侍书服侍了她宽衣睡下,才亲昵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说了两句话安抚,站起来带人走了。
翠墨悄悄笑道:“也唯有姑娘让我们出了口气儿,那老货平日里作威得够了。别人那里的丫头们,东西都被细细地翻出来了呢,好像我们就是专做贼的”
探春半倚着床头:“你们服侍了我这么久的时间,什么样的心性儿我不知道么?虽说名份上头算是主仆,可私底下,咱们处得还不跟亲姐妹似的?我能让你们受了这个委屈何况,我原有些借题发挥,出口恶气罢了”
说着,甩了甩顺手。
侍书“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姑娘就算要出气,也不合亲自动手,没的落了身份。”
“身份倒也罢了,只是今儿气起来,用的力气大了些,才刚不觉得,这会儿倒觉得疼了起来。”
翠墨忙上来替她揉手:“可不是?姑娘就算要出气,连杯子朝她兜脸儿地砸上去也就是了,也不仔细自己的手不过,看着王善保家的那张才脸上五个指头印子,真正让人解气得紧。”
侍书瞪了她一眼:“还说若不是你撺掇姑娘,至于拿大太太那边儿的陪房开涮么?姑娘倒是解了气,可这一手让大太太没了脸子,往后怕是对姑娘更没了好脸色。”
“不用管这个,我占着理字儿呢?谁让她对我来动手动脚,竟然还敢上来掀我的衣裳角儿呢”
“反正大太太也不讨老太太的喜,这次抄大观园的事儿未必就得了老太太的首肯,你们看太太自己也没出面,只让琏二奶奶过来呢”
探春点头:“翠墨这话说得在理,反正她原本就不讨祖母的欢喜,如今她的陪房又这般讨人嫌但凡祖母不怪罪,还有谁会责怪?太太那里,见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