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娃娃心念一动,寻思道:她所说的,是冰溶阏氏和妹妹冰研的故事吗?她如此了解,难道,她就是冰研?她看着禺疆锁眉沉思、一脸迷惑的神情,知他必定更加迷糊,遂而问道:“那么,妹妹嫁给姐夫了吗?”
倏忽滚涌而来的冷风掀动楼烦王妃的衣袂,风华独具的身姿清旷澄澈,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翻飞如蝶,眉目之间隐去了大悲大喜之色,犹显得清素无华。
她浅笑一声:“过了几日,姐姐跟酋长建议,大半年之后再迎娶妹妹,因为姐姐刚刚嫁过来,就急着迎娶妹妹,这有损于酋长的名声。酋长想想也是,就依从了姐姐的建议。大半年以后,姐姐把妹妹送回乔氏部落,酋长准备好一切迎娶妹妹,却一个人先行跑去乔氏部落探望妹妹。酋长没有料到,一到乔氏部落,就听见部民说妹妹即将嫁给沮渠氏部落的酋长,明日就举行大礼。酋长在部落里没有找到妹妹,却在一片海子边看见妹妹和一个男子激情相拥,酋长一怒之下,掉头火速回到部落,当即点兵,立誓扫荡沮渠氏部落。姐姐及时劝慰酋长,避免了这一场战争。”
明火闪耀,苍茫的夜空上,隐约有云海翻涌,万象雄浑。皎洁的月亮,隐藏在厚厚的云层背后,星星也隐去了莹亮的光芒,消失于夜空。冷风吹拂,散开了每个人乌黑的发丝,迎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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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反攻(4)
禺疆暗沉的眸中腾烧着火红的光影,而目光冰冷得让人惊悚,激动地喊道:“这个酋长,是不是我阿爸,姐姐,是不是就是冰溶阏氏?是不是?是不是……”
杨娃娃拉住他的胳膊,以略微责备的眼神、强迫他冷静,让楼烦王妃继续说下去。
楼烦王妃对于他激动的追问不为所动,仍是娓娓道来:“酋长再次来到乔氏部落,质问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妹妹拒绝嫁给酋长,只说根本就不喜欢他,让他以后别再纠缠她。”
杨娃娃脱口问道:“为什么妹妹不嫁给酋长呢?她不是喜欢酋长的吗?”
“乔氏部落的酋长要把妹妹嫁到沮渠氏部落,虽然妹妹喜欢酋长,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挑起两个部落的仇恨,况且,当时沮渠氏部落和挛鞮氏部落实力相当,挛鞮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再者,战争一起,受苦的就是两个部落的部民了。”
杨娃娃甚是奇怪,难道自己猜测有误?眼前的楼烦王妃不是妹妹冰研?如果嫁到沮渠氏了,又怎么会在楼烦?她转动着眸子,疑惑道:“那妹妹嫁到沮渠氏了吗?”
楼烦王妃媚然的眼眸迅疾地闪过一丝讽光,眉目间冷傲地一荡,唇边挂起泠泠的嘲讽之意:“其实,妹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姐姐的安排。姐姐是一个非常骄傲、自尊心强的人,即使她自始至终并不喜欢酋长,但也看不得酋长喜欢妹妹、而冷落了自己。她担心酋长的名声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拖延时日的方法,实际上,她非常讨厌、鄙视妹妹,根本就不会让妹妹嫁给酋长。暗地里,她操纵着一切,让阿爸把妹妹嫁到沮渠氏。沮渠氏酋长本来就非常喜欢妹妹,不过他很尊重妹妹的决定,并没有强迫妹妹嫁给他。挛鞮氏酋长看到妹妹和一个男子激情相拥,就是沮渠氏酋长,然而,他们只是在告别。”
“如果妹妹嫁给酋长,就会毁了姐姐的一生,而且,三个人将会更加痛苦。于是,妹妹宁愿忍痛离开,也不愿嫁给酋长。酋长被拒绝之后,伤心与愤怒之下,大病了一场,就在他生病的大半年里,妹妹为他生下一个小男孩,姐姐知道后,抢走了孩子,扬言酋长的孩子不能遗落在外。后来,妹妹偷偷地来到挛鞮氏部落,听闻姐姐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她的孩子,也就欣慰地离开了。妹妹没有料到,姐姐对酋长撒谎说:妹妹不能带着孩子嫁人,根本就不想要这孩子;妹妹更加没有料到,姐姐是要折磨孩子,把妒忌和仇恨转嫁到孩子身上。”
杨娃娃完全确定,这孩子,就是禺疆,姐姐,就是冰溶阏氏,那么,妹妹……会是楼烦王妃吗?
跳跃的火光,给夜色笼上一层蒙蒙的红晕。禺疆布满血丝的眼睛遽然一亮,冲动地问道:“那……妹妹去哪里了?”
楼烦王妃望了望浩维,转而望着禺疆,目光平和,漫溢的柔情款款如缕:“妹妹离开了乔氏部落,离开了匈奴,独自生活在楼烦边界草原上的某个小部落。一日,妹妹在草原上放牧,碰到了楼烦王,楼烦王一见倾心,强迫妹妹跟他回王庭。妹妹一个柔弱女子,只能以死相威胁,然而,楼烦王以部落中所有牧民的生死威胁她,妹妹自然无法抗拒,跟他回到王庭。楼烦王伊车侯真心对待妹妹,封她为王妃,以自己永不疲倦的深情,默默地为她付出,希望得到她的爱。妹妹并不是无情之人,三年之后,终被楼烦王的深情所感动,为他生下一位王子。”
呀,楼烦王妃真的是冰溶阏氏的妹妹冰研?原来后面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如此,王子浩维和爱宁儿岂不是表兄妹?杨娃娃微微惊愕,无奈地想道:真是冤家不聚头,一家人都碰到一起了。
禺疆浑身绷得僵硬,挺拔的身形虚弱地颤抖着,英挺逼人的浓眉微微揪着,眼中晶亮的泪光闪耀如星辰,迟疑道:“阿妈?你真的是我阿妈,是不是?”
“孩子,当然是的。”楼烦王妃走上前,伸手抚触着禺疆的下颌,缓慢地往上,一一抚过他的脸颊、鬓边、额头,伤怀的泪水再次潸潸滚落,“阿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十八年前,我派人找到我的贴身婢女乌丝,让她帮我照看你、保护你,不曾料到,你已经不在挛鞮氏部落了。我的姐姐冰溶发现了乌丝,担心她跟酋长说出真相,就派人杀她。乌丝身受重伤,所幸的是,她得到天神的眷顾,赐予她通灵能力,许她以重大的任务,潜藏在挛鞮氏部落,等待一个神女的出现。同时,乌丝一直在找你,十几年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直到最近几年,才听闻你已经成为北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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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反攻(5)
爱宁儿惊骇不已,不敢相信楼烦王妃所说的一切,不相信阿妈是一个如此狠毒的女人,奋力挣脱骑士的扣押,尖着嗓子叫道:“不许诬蔑我阿妈,我阿妈不是这样的……王妃,你胡说,胡说……”
“爱宁儿,你住口!”浩维厉声喝道,寒栗的目光笼罩在爱宁儿的脸上,逼得她硬生生地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听闻这个曲折的故事,浩维自是感动、愤怒,让他心痛的是,深深迫害母亲的人,居然就是他最喜欢的女子的阿妈,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接受……
禺疆猛地抱住楼烦王妃,涕泪纵横,挺阔的眉宇之间释放出浓重的感伤之色,哽咽着痛哭出声,嗓音混浊:“阿妈……”
楼烦王妃泪流满面,轻拍着他宽厚的脊背,柔声恳求道:“孩子,阿妈求求你,放了浩维吧,他是你弟弟啊!”
杨娃娃亦是动容,眼眶酸胀,有一种暖暖的波流沿着脸庞蜿蜒而下……
夜风凉爽,愈加萧瑟满怀,轻微的风声之中,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声响,锋刀扎入身体的声响,血肉撕裂的声响,于肃静的黑夜之下,清晰地跃动。
“孩子,放过你的弟弟吧……阿妈求你了……”楼烦王妃靠在禺疆怀中的身子猛地一顿,眸中的光彩遽然停滞,一抹清淡如风的轻笑凝固在皎洁的脸上,启唇微动:“大王去了……我自是不能苟活于人世,孩子……保重……不要为我难过……”
禺疆抱住她绵软的身躯,目光灼热,通红的眼睛似要喷出火焰,撕扯着嗓音叫道:“阿妈——”
楼烦王妃的手臂,从他的身上缓缓地下垂,耷拉在侧;脸上虚浮的笑影淡定、安宁,洁白如睡莲,笑忘尘世的纷纷扰扰……
“母亲——”浩维高亢的尖叫声破空而来,仿佛被困已久的猛兽一般,冲破了重重的束缚,狂冲过来,一把推开禺疆,揽住母亲瘫软的身躯,喃喃地痛哭,滚滚的热泪滴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孩儿……”
禺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黑亮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泽,直愣愣地看着刚刚相认的阿妈……他就是无法理解,为何刚刚得到的幸福,却又在转瞬之间消失在眼前,为何会这样,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楼烦王妃蠕动着雪白的双唇,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好孩子……我要去见你父亲了……不要为你父亲报仇……他是你哥哥……听我的话……不要跟爱宁儿在一起……她不喜欢你……”她微微侧首,纤弱的目光移向禺疆,“孩子……答应……”
她美丽的眼睛,轻轻地阖上,再也不会睁开……唇边漂浮着一朵安详的笑纹,面容温然、平静。
“不……母亲,你醒醒……不要离开孩儿,孩儿都听母亲的……”浩维抱紧了母亲,热泪盈眶,失控地悲号,跪在地上的身躯,瑟瑟颤抖。
两行热辣的泪水,从眼眶倾落,禺疆呆坐在地上,任凭泪水横流。杨娃娃亦是泪流满面,悲伤难禁,悄悄地蹲下来,轻拍着他的肩膀,扶他起身,试图安慰他,给他一点支持的力量。
他只觉胸口空空荡荡的,比荒漠还要空旷、冰冷,满眼黄沙,满目荒凉,平展千里,却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仿佛任一方向都是死路,无法突围……而自己,冰冷得一丝力气也无,虚弱得站立不住……他碰触到一双柔软的胳膊,一个温热的躯体,就像饥渴的大漠行人猛然看见一汪清澈的湖水,他激动地抓住这一抹清凉,紧紧地拥住眼前的依靠。
阔天肃然地看着这一切,在浓密夜色的掩映下,整个楼烦王庭静谧、惨淡,让人滋生恻隐之心;淡淡的血腥气息晕散开来,似乎那夜间的冷风也吹散不开。
他冷淡的眼眸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丰神俊朗,端正高远,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魄;相较之前,脸色黝黑,脸型孤硬,直爽、单纯的眼神已经不复存在,稳重、深沉,让人玩味。
这个熟悉的身影,并不看向阔天,而是望向爱宁儿。那一汪深黑的瞳孔深处,某种意蕴在不可抑制地激荡,只是那么一瞬间,激荡的火花即刻熄灭,仍旧是一汪无波无澜的幽深湖泊,淡定有神,视若无物。
阔天走上前,一拳过来,打在他的肩上:“兄弟,好久不见,没怪我扔下你跑了吧!”
此人正是洛桑。他温和一笑,抱拳朗声道:“说哪里话。想不到兄弟已经贵为楼烦将军,可喜可贺呀!”
“行了,兄弟又不是不知道我。”阔天扯脸一笑,遂而望向正自悲伤的几个人儿,不由得硬挺了粗黑浓眉,神情凝重。
“放开我!”爱宁儿尖锐地叫道,愤然举眸,怒气腾烧的灼烈目光扫向在场的众人,好似每个人都是她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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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反攻(6)
洛桑挥挥手,示意骑士们放开她,双唇紧抿,肃然道:“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居次所为。当初单于定要杀你,阏氏为你求情,你才能得以保住性命,想不到居次仍是不思悔改,挑唆楼烦和匈奴的战争——”
“住口!你凭什么教训我?”爱宁儿赫然打断洛桑义正词严的说教,流媚的桃花眼迸射出森利的眸光,鄙视地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缓步走到浩维旁侧,影姿从容,气度傲然。
“王子,不要伤心了!”爱宁儿轻柔地安慰道,柔腻的小手搁在浩维的肩上,突地摇晃着他的身子,潮红的容颜冷冷而萧肃,硬声道:“王子,你父亲被他们杀死了,王妃也因为他们而自杀,你不能再这样悲伤,你不要忘了,这王庭是属于你的呀!你起来呀,起来呀——”
浩维侧首望向她,泪雨滂沱的脸庞冷酷地拧起,飘洒的眸中陡然翻转出痛恨的眼色:“滚,滚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滚——”
爱宁儿遽然一怔,完全没料到,如此温和、痴情、洒脱的楼烦王子,也有如此失控、可怖的一面;让她滚,是什么意思?不再喜欢她了吗?虽说她并不怎么喜欢他,可是,她是真心要跟着他的,只要她得以报仇,她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一生一世。而如今,她再次失去了唯一的他,可以托付终生的他,再次无依无靠,再次被逼得流落他方,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尊贵的单于和阏氏,她焉能不恨?她如何甘心?
她静悄悄地站起身,怒目相向,眸中红丝乍然而现;深吸一口气,倏然,她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刀,霍然奔向杨娃娃,高举刀尖,猛刺而下——然而,她高抬着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轻如风,淡如水,粉颜纠结地皱在一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苦痛一般,眉头一抽一抽的,目光惊颤着抖落下来……
落叶般的,她枯萎地瘫软在地上。
她的左侧肩背上,扎着一把银色的匕首,鲜血,汩汩地顺流而下。
浩维惊醒了似的,愕然地望着血液奔涌的爱宁儿,紧接着,缓缓地转开视线,望向一脸冷漠的洛桑。洛桑飞刀击中爱宁儿的过程,他只看到了一半,却晓得洛桑出手的毫不犹豫,快捷、狠辣、精准……
安静的楼烦王庭,再次泼上一层鲜红的水色,冷风的味道,似乎沾染了血腥之气,凝重地呜咽着。
洛桑缓缓收缩瞳孔,冷冷开口道:“把她抓起来,严密关押,不得有误!”
听闻,两个骑士带走了爱宁儿。浩维仍自抱着母亲,呆呆地望着爱宁儿消失的方向,脸如死灰,千里雪原一般的空荡、浩渺。
如此强硬、利落的行事作风,洛桑是第一回。杨娃娃心中一荡,好个厉害的洛桑!难道他忘了,他只是单于的护卫队长,这儿根本就没有他发号施令的资格?而他如此紧迫地发号施令,只怕是为了保下爱宁儿吧!
爱宁儿左肩上的伤,根本不足以致命。终究,洛桑不想让爱宁儿魂归西天。他对她的情意,爱宁儿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
杨娃娃挥去纷乱的思绪,瞥眼看见禺疆的腿下滴滴答答地流血,心中蓦然一紧:他何时受伤的?为了赶来救她,他肯定没有仔细处理伤口。本已疲累不堪的躯体,再加上,三十年来始认阿妈、却又于骤然间失去,如此深重的打击,任是再硬朗的身心,也无法承受得住。此刻,平日里伟岸、神勇的他,已是虚弱、憔悴,仿佛一个小小男孩,毫无意识地紧靠在她的身上,汲取着温暖与庇护。
她扶着他虚浮的身子,坚定的目光扫向众人,铿锵道:“洛桑,传令下去,今夜就地休息,加强守夜,派人严加看守王子,不得有任何闪失。阔天,你好好安排王妃和爱宁儿。明日,听候单于号令!”
最后,她瞥了一眼精神颓靡、已无知觉的王子浩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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