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锦娟,江流顿时面色大变,脸上尽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师傅……师傅既知徒儿身世,为何不早早告知!”
“虽知身世,却又恐误了你修行,故而不宣。今日你执意下山,也只好……”法明欲言又止,微微颤抖着取出一汗衫交予江流,道:“此汗衫当初与你同篮而来,你且收好,权当是信物。”
江流只觉得一股气血涌动,几欲喷洒而出,却也忍住,深深叩拜。
“弟子这就去了了尘缘,若得归来,必常伴师傅膝下,以报十八年养育之恩。”
“去吧。”法明深深闭上了双眼。
江流默默地走出金山寺,径直下山,一言不发。
这一刻,天边流云飞舞。
……
次日,江流来到江州私衙,求见生母殷温娇。
那衙役见他身穿僧袍,却留着一头俗世长发,只道是鸡鸣狗盗之辈,不允入内。
恰逢言语激辩之时,有一中年妇人推门而出。
江流见其生得雍容,举手投足间尽现华贵之气,当即上前拜见,道:“女施主有礼了。”
那妇人一见江流,大惊失色,口不能言,细细打量,又面露疑惑,双手合十敬道:“小师傅何许人也?”
“鄙人祖籍海州,现为金山寺一俗家弟子。”
“海州?”妇人又问:“既是海州,为何又在江州出家?”
“盖因家父高中状元,奉皇命往江州赴任,途中遭遇贼人,父被杀,母被占,鄙人满月即被流放江中,幸得金山寺恩师搭救,方保性命。”
妇人顿时面色煞白,急忙握住江流手腕,道:“请小师傅入内安坐。”
待坐定,上了茶,屏退左右,妇人悻悻问道:“小师傅方才所言,可有凭证?”
江流掏出血书,双手奉上:“有汗衫血书为证。”
那妇人将信将疑,翻开血书看了一眼,却是哭笑不得,片刻之后,又面露难色,淡淡道:“贱妾正是殷温娇。”
江流猛地一睁眼,当即跪下,喊道:“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不知为何,他从殷温娇眼中看不到丝毫愉悦之色,按理说,十八年骨肉分离,再相见,不应如此。
莫不是书信有误?
殷温娇扶起江流,嘘寒问暖,又问清了这十八年的过往,俨然一副慈母面容,却只字不提报仇之事,只道:“我儿接下来且欲如何?”
“上京,告御状!”江流果断回答。
殷温娇顿时面如死灰,哀然道:“不可。”
“为何不可?”
“我儿已是出家之人,怎管得俗事?”
“孩儿未剃发,未受戒,怎算得出家人?如此大仇,不报妄为人子!”
此话坚决,殷温娇犹豫再三,也只得叹道:“御状又如何轻易告得,你外公乃当朝殷丞相,待我书信一封,你且往长安,交予他便可。”
说罢,殷温娇取来笔墨,书信一封,封蜡,交予了江流。
江流收好信件,三拜殷温娇,方出了私衙大门。
径直返回金山寺,江流收拾了行囊,日夜兼程赶往长安。
……
半月后,皇城东街殷丞相府。
“请施主代为通报一声,有江州亲戚来访。”江流对把门的小厮说道。
那把门的小厮上下打量江流两眼,依旧是那副衣着,多日赶路却已经是污淤不堪,当即大喝道:“去去去,小叫花子别处去!此处哪里有你家亲戚!”
江流犹豫片刻,只得改口道:“鄙乃江州游僧,受殷丞相之女殷温娇之托带来家信一封,还烦转交。”
说罢,便从衣袖中掏出未开封的书信交予小厮。
那小厮将信将疑,接过信封看了两眼,想来是不识字,便将侧门开了一条缝,悄悄进了去。
不多时,大门洞开,一位发须斑白,衣着华贵的老者携众人而出,手中紧握之物,便是方才交予的信函。
见到老者,江流当即双膝跪下,喊道:“外公,请受小甥一拜!”
说罢,便是三个响头。
殷丞相见了江流,感慨万千,拉着江流的手便往府里去。
待坐定,殷丞相方道:“你父母之事,我已知晓。小甥已是出家之人,此事待我细细思量。你且住下。”
“全凭外公做主!”江流当即叩拜。
当晚,殷丞相便为江流安排了住处,如此多日,衣食用度一概不缺,却不见再提及报仇之事。只言要予江流谋一名寺住持之位。
江流道:“大仇未报,无心他想。”
殷丞相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做详谈。
月余,江流安奈不住,只身往皇城,见一高冠老者刚欲出城,言明来意,当即受引见,一纸告了御状。
当夜,殷丞相受唐皇急诏,面圣回府之际见了江流,却只是一味叹息。
次日,殷丞相发六万御林军往江州,拘捕了江流杀父仇人刘洪及李彪。
应江流之请,李彪被当街活刮,又奏请了圣裁,要将刘洪在洪江渡口剖心以祭亡父陈光蕊,得圣允。
祭奠当日,江流请母殷温娇往洪江渡口观,殷温娇闭门不出,无奈江流只能单人前往。
待剖了刘洪祭奠,忽见江上一尸骸飘来,细看,只见那尸骸面容与江流如出一辙!
江流失声痛哭,以为亡父显灵。
未想,那尸骸竟睁开眼睛,死而复生,只道是:“当日放生之金鲤乃此处龙王,故而受其救助,收了尸骸魂魄,今日沉冤得雪,故而复生。”
忽闻一衙役来报:“夫人已自缢身亡,留书曰:‘一女不事二夫。’”
江流顿觉晴空一霹雳,哭喊道:“母亲何必如此?”
殷丞相只叹了一句:“女儿贞烈,当日为保亲儿委身贼人,今日沉冤得雪,乃去。”
说罢便着众人返,不再理会江流。
洪江渡口,只留陈光蕊,江流二人。
江流失声痛哭,陈光蕊却只是默不作声。许久,方道:“你对我有恩,方如实相告。”
江流不解,夹带抽泣喊道:“父亲何故如是说?”
“你可知,你生日几时?”
“只知是盛夏之时。”
“你可知我与你母何时成婚?”
“这……”
“立春。”陈光蕊淡淡说了一句,转头便走。
一道霹雳闪过天际,江流恍然大悟,只觉得胸中一阵剧痛,一股鲜血喷洒而出,深陷昏迷。
当地渔民将江流送返金山寺,昏迷七日,寺外竟无一人来探,仿佛尘缘真断。
……
七日之后,江流醒来,恍恍惚惚间见师傅法明递来一碗清水。
饮下,法明又去倒。
江流问:“师傅,那血书,可是与徒儿顺江而来之物?”
法明身躯一震,背对江流,却是不语。
“我母成婚之前,便与刘洪有往来,我乃刘洪之子,与陈光蕊无干。今天想来,那血书所写分毫不差,怂恿我上京告状,却是未提及徒儿生父乃是陈光蕊。想来,必不是我母亲笔……”
法明不答。
“为何我与陈光蕊生得如此相似,却不似那刘洪。师傅,徒儿心中苦啊。”江流仰面叹息,久久不能自拔。
法明低头倒水,又将水递到江流面前,道:“既知俗世苦,何不成佛?”
江流不接水,只道:“师傅可否告知,那血书是谁人与你?”
“那日为师在江中救起你,是夜,正法明如来托梦,告知他日若你要下山,便将这血书交予,无需多言。醒来之时,已见血书安放床榻。”
“正法明如来?”江流苦笑道:“他为何要陷我于不义之地。我母弃我于江,恐与其也脱不了干系。”
法明双手合十,颂道:“阿尼陀佛,那刘洪罪孽深重,今日之果,也是他自种的恶因。徒儿无需自责。”
“那徒儿又种了什么果?”江流茫茫然道:“莫不是徒儿前世乃罪孽深重之人,今世方要遭这杀父害母之孽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善与恶,黑与白,皆因心而生,以世人之所喜为自喜,以世人之所恶为自恶,必入了魔障,无以自拔。有道是心清,则世界明。徒儿今日之苦,全因心中不清。”
“知,却不悟。”
“此乃众生之苦。”
……
是夜,正法明如来入梦。
“金蝉子,你可悟了?”
“金蝉子?”
“你乃金蝉子转世,成佛,尔后有惑,自愿堕入轮回受十世修行,愿受众生之苦,求心中至道。今十世之期已满,若是悟了,而今开始,应当刻苦修行,脱八苦,他日必重返极乐,列佛陀之位。”
梦中,江流面色淡然,如秋水似镜。
“列佛陀之位?我之苦,修行得脱,众生之苦又当如何?世间受此苦难者,又岂止我一人。”
“这……”
“成佛,必放下,无欲无求,无执念。每每看见那信众前来礼佛,我便想笑。那佛经里已写得明明白白,他们一味贿佛,却不知西方众佛早在成佛之日便没了心肝,又怎会施惠与他。”
“成佛本是渡己,又干众生何事?那众生欲脱苦海,自会千辛万苦随众佛乞佛法,何需你管?金蝉子,你前世已有此惑,今世依旧,恐是入了魔障,今生亦无法修得虚空。”
说罢,离梦而去。
江流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切朦朦然:“修虚空?哼。”
数日之后,江流康复,遍翻佛典,日日将自己锁在藏经阁中。
法明只道是江流顿悟了,心中宽慰,怎知江流长发一日日脱落,直至一根不见。
一日,江流来到法明座前,三叩九拜,道:“师傅,弟子要远行。”
“远行?徒儿欲往何处?”
“西天雷音寺!”
忽闻晴天一道霹雳掠过窗前。
法明大惊。
……
立法号玄奘,却不上戒疤。
半月后,玄奘来到长安,寻了当日引见的老者,经引荐,得见御颜。
庙堂之上,唐太宗高坐龙椅,细细打量着玄奘。
只见玄奘身披法明临行前赠送的袈裟,手持九环法杖,头戴红色众佛冠,气度非寻常人可比。
“下跪何人?”
“贫僧玄奘,乃一游僧。”
“所求何事?”
“贫僧欲往西天求取真经,恳请陛下恩准,批得通关文碟,得保一路畅通。”
太宗轻捋长须,道:“我大唐泱泱大国,有佛经万典,何须西方求取?”
“此皆渡己之经。”
“渡己之经?你这和尚说得有趣,你不求渡己,莫非还求渡人?”
“贫僧所求,渡众生。”
“渡众生?朕闻佛祖教人为比丘,上从如来乞法以练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资身。渡众生,又何须你?”
“众生愚昧,又怎能受此苦修?故而传播不广。”
“哦?那你欲如何?”
“西方诸佛不渡众生,我便渡。西方诸佛不送经来,我便去取。众生不求法,我便送去。众生不渡己,我渡众生。”
这一通话说下来,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在场的每一位朝臣皆是一愣。
许久,太宗轻声道:“佛学需斩断执念,你如此心性,已有了执念,如何成佛?”
“今生今世,不求成佛,只求普渡众生。还望陛下成全。”说罢,玄奘深深叩拜下去。
这一刹,大殿之中所有人皆望向了太宗皇帝。
太宗也不言,只俯视玄奘思量着,许久方开口道:“如此僧人,确实难得。只可惜我大唐国教乃道教,故而,不允。”
“若贫僧执意前往?”玄奘猛然抬头,目光淡然。
“那便是抗旨不尊,当斩首午门。”说罢,太宗做一手刀下切之势。
玄奘不语。
太宗又道:“朕常闻出家人不打妄语,今日在这大殿之上,朕要你立誓,今生今世,不往西方。否则,以抗旨论处。”
玄奘依旧不语,不拜。
许久,太宗拂袖道:“拉下去,打入天牢,明日午时问斩!”
……
是夜,玄奘牢中打坐,有一狱卒悻悻前来。
“我乃正法明如来化生,金蝉子,你可知错?”
玄奘面色淡然,答道:“贫僧何错?”
“你执念渡众生,却不知众生愚昧。如今却被打入天牢,只等明日问斩。届时,十世之约一过,百世修行烟消云散,再轮回,便与凡人无异。”
玄奘轻蔑一笑。
“若知错,我便救你于水火。待出了牢狱,你必要苦修,不得再有那渡众生的妄念。”
玄奘闭目,双手合十道:“众生愚昧,岂是你我也愚昧?众生疾苦,佛位又如何安坐。心中有惑,又如何成佛?若天要玄奘遭此灾祸,玄奘无话可说。只等明日午时,断了这百世孽缘。”
狱卒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半晌,又折返,道:“你执意西行,究竟为何?”
“为取法,普渡众生之法。”
“你又如何知道,这西行路上有你所求之法?”
“无法,便找如来问个明白,解了百世的疑惑!”
“此去西行十万八千里,妖魔众多,危险万般,你凡胎肉眼,又如何去得?”
“如若天地无道,便让我死在西行路上,来世不再做这无法斩断凡尘的秃驴。”言罢,玄奘双目紧闭,不再多语。
狱卒长吁,却是不忍,许久,方小声道:“此去西行路上,有一山,名唤五行山,山下压一神猴,乃六百五十年前万妖之王。如得他保护,西行路上必一路畅顺。我传与你两道口诀,一可破除五行山之封,二可透视凡人心事。此便当是了结你我当日看顾之约。往后之事,你就好自为之吧。”
……
御书房中,太宗翻阅奏折,却久久看不入眼,甚是烦躁。
一大臣悄悄问道:“陛下何故如此。”
“朕在思量今日那和尚。普渡众生啊……如此雄心朕尤不及,只可惜错投了门派。”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恕你无罪。”
那大臣躬身拱手道:“近来道教势大,隐有渗透朝廷干预朝政之势。如若让那玄奘取来真经,佛教盛,也不失为一牵制之法。”
“朕已认了那老子为祖,君无戏言。”
大臣俯首称是,不再多言。
未多时,一太监疾奔入内,疾禀道:“陛下,今日那和尚玄奘,在牢里失了踪!”
“失踪?”太宗握笔的手微微顿住了。
“必是越了狱抗旨西去!陛下可即刻拟旨,着人出神武门一路西去搜寻,必可追回!”一大臣拱手谏道。
“不追。”太宗摇头。
“那,着人送去通关文碟?”
“不送。”太宗依旧摇头。
太监与大臣面面相窥,无所适从,许久,大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是否通报沿途关卡,放行?”
“不报。”说罢,太宗面带微笑,伸手拿起奏折细细批阅。
……
长安城外玄奘勒马回首,遥望长安无尽繁华。
“有秋风,有明月,一人一马,西行,足矣!”
一次震动三界六道的伟大远行就此拉开了序幕。
第四百八十一章风雨欲来
一缕微风卷过,星光下,扬起了玄奘火红色的袈裟,四周寂静无声。
短短二十年的记忆一闪而过,所有的幻觉都消散了,一切回复如初。
猴子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错愕地注视着玄奘。
“抗旨……西行?”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不只是抗旨,兴许,还是逆天。没有通关文牒,没有天庭的支持,更没有灵山的许诺,甚至在那大雷音寺中也不会有贫僧欲取之经,什么都没有,只有你我两人,还有一颗半普渡众生之心。”
“我是那半颗?”猴子哑然失笑。
“不是吗?”玄奘微笑着反问道。
猴子抹了把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普渡、渡己……我算是明白了,难怪一直没见到菩萨,只出来个正法明如来。原来大乘佛法至今都没出现啊……合着我知道那部似是而非的《西游记》,结果不但没受益反而被误导了,难怪我所知道的佛,跟这个世界的佛,压根就是两回事……”
玄奘微微一愣,道:“菩萨、大乘佛法?在你的记忆里这些可从未见过。所指何物?《西游记》倒是听你提过几次,但贫僧一直不甚明了,可否细细一说?”
猴子懒懒地打了个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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