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微微一愣,道:“菩萨、大乘佛法?在你的记忆里这些可从未见过。所指何物?《西游记》倒是听你提过几次,但贫僧一直不甚明了,可否细细一说?”
猴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掏着耳朵道:“说什么?懒得说。还是那句话,老子不想离开这里,哪都不想去。你还是趁早走人吧,该干嘛干嘛去。”
说着,猴子又是将头瞥了过去不看玄奘。
半晌,当他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玄奘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眉目带笑。
“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猴子厌烦地说道:“你还真以为我会随你西行吗?”
玄奘淡淡叹了口气道:“不是贫僧以为。贫僧早就说过,我们谈谈,若是将一切都弄清楚了,施主还是不愿意随贫僧西行,贫僧必不勉强。毕竟,施主是不死不灭之躯,贫僧却只是一介游僧,若真在这里浪费个三五十年,到时候便是施主愿意了,贫僧怕也走不动了。届时,真就是百世修行烟消云散了。”
微微顿了顿,玄奘正色道:“时间,对贫僧来说相比施主,更加宝贵。”
猴子哼地笑了,无奈摇了摇头道:“难得你还有这觉悟,行吧,你想怎么谈?”
闻言,玄奘微微一笑,正色道:“这普渡之功,西行之妙,贫僧便不多讲了,想必,施主对此也不感兴趣。咱就谈谈施主为何不出五行山,又为何出五行山,以及出来之后的事情,如何?”
猴子枕着手臂玩味地瞧着玄奘道:“行,你说。”
只听玄奘干咳两声,捋了捋衣袖双目平视前方,缓缓道:“依贫僧之见,施主之所以不肯出五行山,无外乎三个原因。其一,怕贫僧骗施主,毕竟施主对佛门印象着实差,而贫僧也属佛门。施主会有如此想法,该是意料中事。其二,数百年过去了,佛祖如来修为早已恢复如初,若此时施主出山,免不了又是一场虚实大战,天地崩坏,殃及众生。而施主又没有把握赢。况且,若施主一直在此,施主所关心之人,自然会安然无恙,若施主出来,反倒增添了他们的危险。这其三嘛,乃是因为施主心已死,以至于……”
“第三个我没听明白。”猴子拉长了声音道。
这一说,玄奘当即打住,稍稍沉默了一下,笑了笑,抿着嘴唇接着说道:“这其三,既然施主没听明白,咱暂且不谈,这其一,贫僧解决不了,得靠施主自行判断,想必谈完,施主也就心中有数了。如此一来,咱先谈这其二,不知可否?”
“说。”猴子翻了翻白眼道。
玄奘微微点了点头,道:“先说如来佛祖。佛祖之天道,乃是‘无我’。若其不做越心之事,任你如何强横,哪怕毁了这天地,也无法击败他。这一点,施主该是比贫僧更加清楚。普天之下,能击败‘无我’之人,若是先前,非三十三重天上太上老君莫属。可老君天道石已彻底毁坏,即便再过千年,恐怕也无法恢复如初。如此一来,这天地间便只一人可破‘无我’。”
“谁?”猴子微微侧过脸去。
见状,玄奘双手合十,似笑非笑地躬身道:“正是贫僧。”
“你?”闻言,猴子冷笑一声,扭过头去悠悠叹道:“我看你是没睡醒吧,连佛光都没了,你破‘无我’?你在逗老子吗?”
“施主不信?”
“你说呢?”
玄奘又是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气道:“施主可知,你那天道‘无极’因何故得而复失?”
“道心破了。”
“若是如来佛祖道心破了会如何?”
猴子微微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回过头来问道:“你想说什么?”
“佛门四大皆空,佛法不空。既然如此,佛法便是他的道心。”说着,玄奘两手一摊,坦然道:“而贫僧,能破他的道心。”
闻言,猴子顿时哑然失笑,半眯着眼睛问道:“怎么破?你倒是说来听听。”
玄奘略略想了下,侧过脸去注视着猴子道:“成佛,抛弃所有的一切,四大皆空,唯留佛法,由此而论,佛既是佛法,佛法,既是佛。佛与佛之间的战争,斗的不是力,而是‘知’,是‘行’,说到底,乃是意识之争。若是坚守的‘法’败了,那么佛,也便真的成了无根之萍,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施主可知,当日金蝉子佛身如何失的?”
猴子的眉头顿时微微蹙起了,有些迟疑地说道:“我记得是灵山辩法,战败了,失的。怎么?你是想说让你再跟如来战一场,你能赢?要这样那就简单了,我背上你,到灵山,见如来,不过举手之劳,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用。可你真能赢吗?可别到时候我出来了,你又输了,累及旁人啊。”
说罢,猴子意味深长地瞧着玄奘。
只见玄奘笑了笑,摆手正色道:“哪里是那么容易,要辩法,除了‘知’,还要‘行’。所以,西行一路,名为取经,实为证道。”
“说了半天,你就是还是没办法破如来的道心咯。”猴子哼笑道:“要我保护你没问题,谁来了我都能挡,可是如果如来亲自来了呢?那记忆里的东西你又不是没看到,他来了,我可救不了你。到时候,道还没证,你就身首异处了,我找谁哭去?”
这一通话说下来,玄奘却不以为意,他仰着头,遥望着星空,淡淡笑了笑,叹道:“他不会来。”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来?若我是如来,你要破我道心,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你宰了,话都不多说半句。”
“若你是如来,贫僧也省了那么多事了。”玄奘笑了笑,侧过脸来瞧着猴子道:“他不会来,是因为他不能来。”
“什么意思?”
“贫僧先前已经说过,佛法之争,乃是意识之争。”注视着猴子,玄奘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为何要来?如你所说,贫僧要破他道心。可若他相信所持佛法真高于贫僧所求之法,贫僧此行,不过自取其辱罢了,他何须在意?若他真忧心贫僧能破他道心,以至于亲自对贫僧出手,那么……他未战,先败。届时,即便贫僧身死,如来道心也早已不保。不知,这理由施主可还认可?”
这一字一句,说得轻巧,可落到猴子耳中却犹如雷鸣一般。
西行……到头来,取经不过是一个名目,真正的原因,是教义之争!
一阵微风从身旁刮过,许久,猴子缓缓地抬头望向玄奘,一脸的惊恐。
见状,玄奘缓缓仰起头,平视前方。
那目光之中透着不同于先前的冰冷,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
迎着风,他缓缓说道:“不过,此行也有风险。一则,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如来虽不能对贫僧动杀心,却可以设下重重险阻劫难,那灵山佛下罗汉,僧侣,但凡利益攸关者,皆可对贫僧出手。”
“应对如来,贫僧心中有数,可凭这凡身,却是斗不赢其他。再者,行普渡之法,必使佛门一改昔日固步之姿,行传教之实。那天庭、道门,也必不希望贫僧证道。若他们出手,莫说贫僧只存这一世,便是再有十世,也是不够。再加上这一路的妖魔……呵呵呵呵……其艰险,可想而知。”
“你乃万妖之王,又孤身击败过天庭,与那如来有血海深仇。若贫僧此行得证大道,可破如来道心,令你大仇得报……这普天之下,护贫僧西行者,除了你齐天大圣孙悟空,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惊雷响彻天际!
……
灵山大雷音寺,如来缓缓地睁开双目。
一位佛陀急匆匆地闯入大殿,双膝跪倒在地:“启禀尊者……”
话音未落,只见如来已经缓缓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见状,那佛陀只得点了点头,躬身退出殿外。
侧过脸去,如来斜视着一旁的正法明如来道:“可是你让金蝉子去找那妖猴的?”
“正是。”正法明如来躬身答道:“弟子已将破除五行山之封的口诀交予金蝉子。”
顿时,整个大殿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
阵阵轰鸣之中,天边云层翻滚,已成风雨欲来之势。
猴子缓缓地笑了,悠悠叹道:“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一道闪电从眼前掠过,照亮了玄奘的脸庞。
“贫僧不只要让他知道,贫僧还要让天庭知道,让三界都知道……让他们都知道,贫僧来了,一步步地,来了。”
此时此刻,他迎着风,负手而立,面无惧色。
第四百八十二章出山
玄奘卷起袈裟,提起前摆,绕过山间的巨石一步步朝着山顶走去。
夜风在山间呼呼地吹着。
远处的电闪雷鸣渐渐变成了一声声闷响,就好像一只野兽亮出了爪牙,在低吼着释放某种敌意,却始终没有真正扑过来撕咬。
大概,连这天地也已经明白眼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取经人,是吓不倒的吧。
“我还没答应呢——!”猴子拉长了声音道。
“贫僧说过,施主答不答应,贫僧都会放。待到封印解开,施主是留是去,要往哪走,贫僧都不阻拦。”玄奘依旧一步步往山顶走去,轻声道:“贫僧曾发宏愿普渡众生,而对贫僧来说,施主也是众生之一,自然也在普渡之列,既然见着了,若是无所作为,岂不有违本心?”
猴子趴在枯草堆里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可那眼睛分明又若有若无地睁着。
许久,玄奘终于登上了山顶,面对着那巨石,面对着那巨石上历经六百五十年风雨的梵文。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微微低头,口中念念有词。
待到那口诀念完,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那巨石上。
瞬间,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巨石上的梵文如同湖面的波纹般荡漾,化作点点晶莹飘散风中。
那两鬓间的锦带也随风飘扬着。
他缓缓地纾了口气,转身一步步下山,回到猴子面前,躬身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那封印贫僧也已经解开,出还是不出,便由施主自行决定了。叨扰多时,贫僧这就拜别。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若是无缘……贫僧只求施主一件事。”
猴子呆呆地枕着手臂,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枯草有些茫然地问道:“什么事?”
玄奘双手合十,淡淡道:“贫僧希望施主出来后,无论遇到何事,切勿轻易动怒。如来与施主有血海深仇,天庭与施主有宿怨,放下佛法不论,即便施主与之再起争端,也无可厚非。可这三界众生,却未曾获罪于施主,还请施主切勿再做出毁坏天地之事,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该念及苍生……切莫忘了初衷,莫忘了,施主所守护的妖族,施主所在乎之人,所爱之人,也同样生活在这一片天地之中。玄奘在此替苍生谢过施主。”
说罢,玄奘躬身行礼,转身就走,不再多言。
恍惚间,猴子似乎想起了另一位故人。
那个夕阳下躬着身子坐在石头上,好似一位为了生计发愁老农的背影至今依旧铭刻在他的心中。
“老白猿啊……呵呵呵呵。”想着,他无奈地笑了笑。
老白猿和玄奘,兴许,他们才是同一种人吧,能力有高低,却拥有同样的心。至于自己,虽然从老白猿的手中接过了那棒子,却始终没有真正做到过。
待到翻身上马,玄奘才最后回头望了猴子一眼,勒紧了缰绳,扬起马鞭,策马西去,没再回头。
猴子静静地目送着玄奘,一言不发。
许久,待玄奘跑出五里之外,方勒马回首。
那远处的高山,微微颤抖着,在阵阵轰鸣声中缓缓裂开了一条缝。紧接着,炸开了。
一道金光瞬间消失在东方的夜空中。
望着天际,望着天边渐渐露出的鱼肚白,玄奘淡淡笑了笑,调转马头,继续朝着西方而去。
此时,他们都没注意到高空中一辆巡天府的马车疾驰而过……
……
灵山大雷音寺。
大殿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那侧边上的一众佛陀罗汉,一个个都默默注视着如来与正法明如来。
许久,如来缓缓闭上双目,轻声道:“那妖猴恨我佛门入骨,你助那妖猴脱困,是为何意?”
“弟子本意,并非助那妖猴脱困。”
“非助那妖猴脱困?”
“弟子本意,乃是考验金蝉子。”正法明如来双手合十,轻声道:“他痴言求取普渡之法,若是他口中普渡之法并非妄语,那么,渡得众生,自然也渡得那妖猴。”
“若是渡不得呢?”
“若是渡不得,又将妖猴放出来了,届时,三界众生危矣,又何来普渡之说?金蝉子,也该为这十世辩法划上一个句号了。若是真渡得,倒不失为一件大功德,于佛门有益无害。”
闻言,如来却只是笑,不再发问。
许久,站在另一边的文殊出列,双手合十,躬身道:“真要考验,弟子倒有一策,不知可否?”
这一说,所有的佛陀当即都朝文殊望了过来。
……
九重天上,一位天将紧握着一份奏折匆匆行走在空旷的广场上。那四周旗帜招展,大批身穿银色铠甲的天兵分列两旁,看上去威风凛凛。
六百五十年前那一战,对于三界来说是噩梦,对于天庭来说更是如此。
天军序列几乎损失殆尽,仙家、天兵,其阵亡人数多达百余万。那些个宫殿,更是多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以说,猴子一人一棍,几乎将整个天庭,甚至整个道门先前万年的积累全部毁尽。
而今,历经六百五十年的重建,如今的天庭,虽说比不得鼎盛时期,但也已经初具规模,只是许多监督凡间以及阴间的职能至今由于人手问题不得不先行搁置,为此,就连原本不得触碰分毫的天条仙令,也做了极大的调整,以至于一样的景色,一样的着装,一样的称呼,此天庭与彼天庭,实则差别极大。
很快,那天将便快步踏上了长长的白玉石阶,绕过灵霄宝殿来到御书房前,却被把门的天兵拦了下来。
“劳烦替末将通传一声,就跟陛下说,末将有紧急军情启奏,半点延误不得。”
“紧急军情?”
“对,紧急军情,必须即刻觐见陛下。”
说话间,那天将已经不自觉地用袖口抹了三次汗,看得把门的天兵都有些呆住了。
稍稍犹豫了一下,那把门的天兵躬身拱手道:“将军稍候,容卑职启禀陛下,再行回复。”
说罢,那天兵便转身打开御书房的门,进了去。
不多时,大门洞开,几位仙家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个个乐呵呵地朝着前来报信的天将拱手,那天将却只是勉强笑了笑,连回礼的心思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伸长了脖子往里望,时不时抹去额头的汗珠。
从门外看去,这御书房与六百五十年前并无多大不同,依旧是那般华贵典雅,甚至连摆设都别无二至。若不说破,便说是当日未经战火得以保存恐怕都大有人信。
只是,这御书房的主人,却是已经换了。
很快,那把门的天兵也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侧身道:“将军,陛下有请。”
天将点了点头,连忙大步向前,跨过门槛之时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如此情形,若是平时必尴尬不已,只是今日,他却压根没心思理会。
刚一站稳脚跟,他便已经快步朝着御书房里屋走去。
在里屋中,龙案前一身穿龙袍的中年男子端坐着。
这中年男子面如冠玉,蓄着长须,两道长长的眉毛足有一尺长,垂于两边,看上去倒很有一番帝王之姿,只是那炯炯有神的双眼睛却布满了血丝,看上去极为疲惫。
当日猴子杀玉帝、西王母,连带着,连他们的魂魄一并毁了,以至于天庭重建,却也没办法将他们复活。经三清协商,只得另立新帝。
而这一位,便是新任的玉帝——张百忍。
见了玉帝,那天将连忙单膝跪地,将手中奏折呈于额前道:“启禀陛下,这是巡天府方才送来的奏折。”
“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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