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紧紧地拽着妇人的衣角,那妇人则时不时地,会抬起眼来望玄奘一眼。脸颊处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娘……他在做什么?”
“嘘,别说话。你爹就是他害死的。”
说着,妇人将自己的孩子紧紧搂在怀中。
由始至终,玄奘都面色如常地诵读着佛经,就好像他们什么都没说一般。
许久,玄奘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那妇人,深深叩首。分不清究竟是在叩拜那死者,还是在叩拜家属。
宽敞的屋里排满了尸体,无数的家属远远地站着,注视着玄奘。
“对不起,都是贫僧的错。”
一瞬间,那妇人掩着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用力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玄奘提着前摆缓缓起身,一步步地朝一旁的另一具没有家属的尸体走去。
“你给我站住!”那妇人忽然喊了出来。
玄奘悬空的脚微微顿住了。
那妇人抿着唇,静静地注视着玄奘的背影。
昏暗的火光中,那背影就好像一堵墙一样。
无数的眼睛都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就好像一支支的利箭一般,试图穿透玄奘的身体。
好一会,玄奘的脚尖轻轻落地,依旧朝着一旁走去。
“你给我站住!还我相公命来!”
妇人猛地要扑上去,却被赶来的两人死死拦住。然而,他们拦住了妇人,却没有拦住孩子。
那孩子挣脱了母亲的手,如同一尾鲶鱼一般冲到了玄奘身边,抓起他的手就咬!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呆呆地望着玄奘,看着那死死咬着玄奘手掌的孩子。
有人低声问道:“会不会出事……他手下的猴子很厉害的……”
有人答道:“应该……应该不会吧……他不是说要为善吗?他总不至于对一个孩子……”
一时间,竟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办,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孩子咬着玄奘的手。
玄奘也在微微低着头,看着,面色淡然,与那愤怒的孩子对视着。
那孩子紧紧地拽着玄奘的手,瞪圆了眼睛望着玄奘,一点一点地用力,直到那嘴角渗出了鲜血,所有人才仿佛惊醒一般朝这里冲了过来。
然而,就在他们来到玄奘身旁,准备出手制止那孩子的时候,玄奘忽然伸出一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那孩子的母亲也一样,停止了咒骂。
那孩子同样有些错愕地望着玄奘,微微松开了玄奘的手。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玄奘缓缓蹲下身子,从衣袖中掏出了手绢,轻轻拭去了孩子嘴角的血。
“对不起……以后你爹不在了,你娘,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长大,要孝顺,知道吗?”
说着,玄奘淡淡笑了笑,用拇指轻轻拭去了孩子脸颊的泥。
那孩子呆呆地眨巴着眼睛,望着玄奘。一直死死忍着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站起身,玄奘双手合十朝着妇人行了一礼,又朝着那孩子行了一礼,转身一步步朝着下一具尸体走了过去。由始至终,他连看都没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一眼,就好像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手一样。
一时间,所有人都议论了起来。
“这和尚是疯了吗?”
“会不会真的是失心疯啊?”
“我听说这本来就是个疯和尚,不是疯和尚,怎么可能四处跟人讲什么为善,那根本就不是西天的经文。”
“要这么说的话,陛下真是被他骗得好苦啊。枉我们还那么信任他。”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玄奘却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一样,只是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猴子透过窗棂静静地注视着,身后站着天蓬等人。
侧过脸,他刚巧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盯着他。
“呜!”目光交错之际,猴子几乎毫不犹豫地露出了獠牙发出一声低吼。
那人顿时吓得两脚直颤,转身就跑。
待那人跑远了,天蓬才悠悠叹道:“何必呢?”
猴子翻了翻白眼,答道:“我喜欢。”
小白龙顿时掩着嘴笑了出来,一下把几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现在怎么办?”天蓬轻声叹道:“天就快亮了,人家可是下了逐客令的……谁去跟玄奘法师说?”
众人面面相觑。
猴子环视了一周,最终什么也没说,扛起金箍棒就往大门走了过去。
当猴子推开大门,踏入屋内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微颤了颤,一个个警惕地望着猴子。唯独玄奘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猴子已经来了一样。
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猴子大摇大摆地朝玄奘走了过去。途经之处,那些个死者的家属一个个都逃开了。
转眼之间,偌大的屋内,就只剩下玄奘与猴子两人,以及,一地摆放整齐的尸体。
“天亮我们就走,你看怎么样?”
玄奘没有理会,依旧聚精会神地诵读着佛经。
无奈,猴子只能拄着金箍棒静静地等着。
好一会,玄奘终于睁开了眼睛,轻叹道:“贫僧准备多逗留几日。”
说着,他握着佛经,卷起袈裟,又朝着下一具尸体走去了。
由于一只手已经受伤了,那单手卷袈裟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笨拙。
猴子注视着那依旧在淌血的手,提着金箍棒跟着玄奘。
“需要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吗?”
“这是贫僧应得的教训。”玄奘微微颤抖着手,一点一点地坐了下去。就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整个栽倒一样。
长时间的诵经,再加上手上的伤,作为一个凡人来说,那精力,恐怕也已经到了极致了吧。
猴子淡淡叹了口气:“走吧,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了。你这佛经没用,而且……亡灵也不需要你安抚。我和昆仑山的其中一个协议,就是来世补偿死者。这些个家属也自然会有人安抚。”
玄奘缓缓地摇了摇头,伸手翻开佛经,长叹道:“那是他们的事,贫僧……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什么是你该做的事?”
“能做的事,就是该做的事。诵经,安抚亡灵,这就是贫僧唯一能做的事。”
“胡说八道。”猴子一下笑了出来,道:“你应该做的事情是赶紧证道,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话音未落,只见玄奘双手合十,又开始聚精会神地诵经了。不再理会猴子。
这谈话没法再进行下去了。
无奈,猴子只得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怎么样了?”踏出房门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都围了上来。
猴子摇了摇头:“天知道。”
说罢,他已经拄着金箍棒朝王宫走了过去。
……
“猴大仙的意思是……玄奘法师要多留几天,为每一个亡灵超度?”
点着蜡烛的房中,丞相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猴子。那四周,还站着几个幸免于难的朝中重臣。
现如今,整个求法国就由这几个人控制着,至于新的国君……国王没有留下子嗣,恐怕还要一番争吵之后才有可能诞生。
“对,所以我们准备多呆几天,有问题吗?”说着,猴子靠着椅背,将两条腿架到龙案上。
眼前唯唯诺诺的几个人看上去就好像他的臣属一样。
“可是……猴大仙刚刚不也说了吗?您已经跟大仙们有了交易,会在来世补偿死者。既然如此,那些个亡灵,又还有什么安顿的必要呢?”
“对对对,既然没必要安顿,就不劳烦诸位了。还是早日启程的好。”
一下子,所有人都附和了起来。一个个那老脸都笑开了花。
猴子一挪腿,只听“咣”的一声巨响,那脚跟处敲到了桌上。
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得低下头去了。
猴子靠着椅背悠悠道:“你们刚刚的说法我很不满意,重新说。”
一时间,诸臣面面相觑。
许久,老丞相微微抬起头来,擦着冷汗道:“猴大仙啊……不是我等不允,只是,方才我等已经与仙人们说好了,明天就举行国葬。到时候……到时候尸体不在了,玄奘法师便是想诵经,恐怕也没地儿诵了呀。”
“跟他们说过两天再下葬,不满意就让他们找我谈!”
说罢,猴子已经提着金箍棒大步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重重甩了一下门。吓得那些个大臣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
返回去的时候,天蓬等人还站在原地。
“你去哪了?”
“去王宫走了一趟,教他们做人。”说着,猴子透过窗棂朝屋内瞧了一眼:“怎么样了?”
天蓬轻声叹道:“还能怎么样?”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屋子里,玄奘又在一步步挪向下一个死者,步履蹒跚。就仿佛着了魔一般,一刻都不敢松懈。
望着屋里玄奘的身影,天蓬轻声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玄奘法师。距离灵山已经不远了,就这样子走到灵山,他真的能证道吗?”
说着,天蓬又悄悄望了猴子一眼:“还有你。”
“我怎么啦?”
“你刚刚……”
“我已经没事了。”猴子咬牙道:“反正……无论最终怎么选,我都得先解决如来再说。从现在开始,谁敢拦着我,我就宰了谁!就是我自己也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猴子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在梦中见过的六耳猕猴,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六百七十四章回去?
面对猴子以近乎威胁的方式提出的要求,求法国新的掌权者第一时间求助了昆仑山的修士。其结果可想而知。
对猴子,七位金仙联手都况且要栽跟头,身为他们徒子徒孙的昆仑山修士们又能怎么样呢?背后使使刀子或许还行,要正面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这是所有人都懂得的道理。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地,玄奘为死者诵经的要求被答应了下来。下葬的时间顺利延后。
不过,顶上的人答应是答应,那下边的人愿不愿意配合,却是另一回事了。
许多死者的家属拒绝让玄奘靠近亲人的尸首,为了躲避玄奘,有人甚至将尸首从公用的停尸棚搬回家去。
为此,玄奘不得不如同化缘一般挨家挨户地串门,寻找那些被有意隐藏起来的死难者并设法说服他们允许玄奘为死难者诵经。承受着愈演愈烈的讥讽。
那落魄的场景看得黑熊精都泪眼朦胧了。
他好像玄奘的仆人一样追着他问:“玄奘法师,您这又是何苦呢?”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拖着疲累的身躯,继续着他所认为的,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这一幕,西行队伍的其他人等都看在眼里,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证道普渡,是这支队伍存在的意义所在,可是除了玄奘本身,又有谁懂得这个“道”,该如何去证呢?
莫说他们了,就是玄奘本身,此刻怕也已经彷徨了吧。沉默,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由于玄奘不允许猴子用武力威胁百姓,也不允许猴子找正承担着灾后重建任务的修士们质问。于是,那局面只能一点一点的变坏。
“那个骗子还没走吗?”
“还没走。”
“他怎么还有脸留下来?还想给我们带来更大的灾祸吗?”
“他说要给死者诵经。”
“诵经?别逗了,就用他那自己杜撰的佛法?”
玄奘的名声在这黑色的浪潮中一点一点的变坏,已经变得如同过街老鼠一般。
许多的百姓不愿意让玄奘进门,不愿意听他说话。道路的两旁,那窗台上都趴满了人,从一开始的敬畏,到后来的忌惮,再到如今好像看笑话一样的眼神。
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对着玄奘丢臭鸡蛋,烂菜叶。
猴子站在大街上静静地看着,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玄奘还在坚持着,继续着他那让人无法理解的计划。面容呆滞,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
灵山上,一位僧人叩拜在如来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微微闪动着。
“本以为他只是败了求法国这一局,依旧会西行。没想到这玄奘……竟败得很彻底。着实是出乎意料。”
“败是必然,已经如此局面,那为善的普渡之法,不过谎言罢了。”
“比较意外的是,道门居然在这时候还要捅他一刀。”
“这有什么可意外的,道不同,若是给他们一个机会,难保他们不会捅我们一刀。”
“可是,玄奘为何要执着于为死者诵经呢?莫非真得了失心疯不成?”
这一问,大殿内的所有人当即沉默了,一个个蹙起了眉头。
“他在渡自己。”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殿内缓缓地荡开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如来身上。
只见如来缓缓闭起双目,轻叹道:“苦海渡人,就如挽救那溺水之人。伸出手去的同时,自身,却也被置于险境。渡人者与被渡者,实则一场博弈。若渡人者力大,法妙,则溺者得救。若那溺者力大,愚钝,到头来,难保渡人者不会被一并扯入水中。”
此话一出,殿上诸佛,诸罗汉皆是一惊,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有人急问道:“若按尊者所言,玄奘如今岂不是已被扯入水中,深陷苦海?”
如来微微点头。
顿时,众人一阵惊叹。
有人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玄奘诵经,并非安抚亡灵,乃是为了安抚自身。名为渡人,实为渡己。一城之人,死伤上千,个中罪孽……虽说不是他亲手所为,却也难脱干系。”
“比起百姓的误解,更可怕的,是自己内心的责难。所以,他才不去解释。因为即便百姓谅解,他也无法蒙骗本心。与其粉饰太平,不如将早已鲜血淋漓的一面揭开。”
“为善之道,本就是谎言。这天地之中,何曾有过以为善而成大道者?无‘力’而宣扬为善之道,本就是一步险棋。玄奘有今日苦果,也是情理之中啊。”
殿内众人议论纷纷,无不感慨。
如今看来,玄奘当初借力打力的举动,虽说巧妙,却也不过旁门左道罢了。成不了大局。
纷纷扰扰之中,有人忽然问道:“既然连自身都已深陷苦海,接下来,他又会如何?”
这一问,那原本兴致勃勃讨论的众罗汉又都愣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无以作答。只能都朝着佛陀们望了过去。
这一次,无论是如来,还是四大佛陀,乃至于其他次一级的佛陀,没有人作答。
……
御膳房中,黑熊精愤怒地掀翻了桌子。
他一把揪住那厨头的衣领,将对方整个提了起来:“你们这什么意思,连斋菜都不给?”
“小的,小的也做不了主啊……上面没提,我等就是个掌勺的,哪里能决定?”
远远地看了墙角处缩成一团的伙头们,黑熊精咬了咬牙,将厨头重重摔在地上,冲出了门外。
……
急匆匆地奔到猴子身旁,他低声道:“大圣爷,御膳房那帮孙子居然说没准备玄奘法师的斋饭。我……我这就去给玄奘法师找吃的。”
那不远处,玄奘刚刚被一户人家轰出了门外。
猴子回头看了黑熊精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沾着几丝菜叶的熊爪子。
“我以为你会直接打他们一顿,然后把饭食抢来呢。”
“玄奘法师说不能和他们起冲突。”
“然而你还是动手了?”
闻言,黑熊精只得低下头去。
“玄奘法师一昼夜都没吃过半点东西了,我去给他找点东西吃吧。”
说着,卷帘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天蓬一把拽住了。
缓缓摇了摇头,天蓬道:“不用去了,直接告诉他事实吧。”
说着,天蓬朝着玄奘所在的方向使了使眼色。
“要告诉他,这……”
卷帘与黑熊精面面相觑。
“告诉他也没啥。”猴子掏着耳朵悠悠叹道:“说与不说,都是那样。再说了,他可是要普渡的人,瞒着他,合适吗?”
在众人的推怂下,最终黑熊精只得慢悠悠地朝玄奘走了过去,将他听到的,见到的,如实告诉玄奘。
玄奘停下了脚步,朝着猴子望了一眼,又与黑熊精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又继续走向下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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