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停下了脚步,朝着猴子望了一眼,又与黑熊精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又继续走向下一户人家了。
黑熊精挠着头走了回来。
“怎么说?”
“玄奘法师说……玄奘法师说他不吃东西。”
“啊?”小白龙一下叫了出来:“他是想死吗?”
一行人都蹙着眉头,静静地注视着黑熊精。
好一会,黑熊精才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玄奘法师说……他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及五取蕴,他承受的,不过是肉身之苦,与百姓的苦比起来,微不足道。若连这点苦都受不住,还谈什么普渡证道……”
这一说,在场的众人一下都懵了。
猴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天蓬道:“这他都能联系起来,这什么鬼逻辑?难道要饿死才能证道?”
“不。”天蓬眨巴着眼睛,蹙着眉头,细细思量着轻声道:“有问题。”
“怎么?你看懂了?”
天蓬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想通,不过……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远处,玄奘已经走到了拐角处。
为了避免玄奘离开他们的视线,几个人又连忙迈着小步跟了上去。
见此情形,还负伤的猕猴王也只得摇了摇头,拄着捡来的一根树枝跟了上去。
玄奘诵经的路途,是崎岖的。
百姓的成见已极深,恨不得嚼碎他的骨头,而他又不愿意去解释,只是独自承受这所有怨毒的诅咒。
天空灰蒙蒙地飘起小雨。
玄奘又一次被赶出民房,临出门的时候,那屋主给了他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在屋前的积水里。
“你要还敢来,来一次,老子就揍你一次,下一次非……”
男子的叫骂声在他看到躲在远处墙角的猴子的一瞬间,戛然而止了。他吓得连忙缩进屋里去,关起了门瑟瑟发抖。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躺在积水中的玄奘一动不动的。
街道的两旁,无数的眼睛透过窗户的缝隙悄悄地注视着他。
“难道死了?”
“应该不会吧,哪那么容易死?”
“难说,他好像很久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粒米了。再加上这样诵经……累死也不奇怪啊。”
一阵阵的窃窃私语之下,最先害怕的却不是同属西行队伍的众人,而是那刚刚把玄奘踹翻的男子。
如果玄奘就这么死了,他会怎么样?
想起猴子与神仙对战的一幕,他两脚一下软了。
正当此时,他忽然看到猴子踏着满地的雨水一步步走到玄奘身旁,拽着玄奘的衣领将他一把提了起来。
“知道你还没死。别的不行,对气息的感知,我还是挺准的。”
浑浑噩噩地望着猴子,玄奘重重地咳了几声,趟着雨水爬到了身旁的屋檐下避雨,缩成了一团。
猴子拄着金箍棒一步步走来,靠坐到他身旁。稍稍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你现在算是怎么样?知道这次闹成这样对你有打击,但你这么玩,会搞死自己的。”
“要不,你们回去吧。你回花果山,元帅回高老庄,每一个人,都回到本来属于你们的地方去。”
“啥?”猴子一下惊叫了出来。
望着漫天飞舞的雨水,玄奘面无表情地叹道:“也许,贫僧本来就不应该拉上你们。贫僧应该……自己走完西行之路。”
第六百七十五章疯了
安静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声覆盖了几乎所有的一切。
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好像一串串的珠帘一般,打在身前的积水中,溅起冰凉的气息。
屋檐下,玄奘裹着湿漉漉的衣衫缩成了一团,那望向四周的眼中充斥了迷茫的意味。一旁的猴子拄着金箍棒静静地蹲着。
“也许,贫僧本来就不应该拉上你们。贫僧应该……自己走完西行之路。”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猴子的脸顿时微微抽了抽。
从花果山至今一路走来,这都多少年了?现在来说什么当初应该自己上路?
就冲这句话,如果不是对方是玄奘,猴子也许已经动手了吧。还是往死里打那种。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怒火,猴子伸手掏了掏耳朵,呲着牙,假装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事,人嘛,总有迷茫的时候。有时候我受的打击太大,也会想不通一些事,说错一些话。不过……有些话,还没想清楚之前,最好不要乱说。”
说着,猴子朝着天蓬等人所在的位置使了使眼色,道:“我听到了没什么关系,如果让其他人听到了……说不定会有麻烦。到时候人心就不齐了,这一路还怎么走?”
“不。”玄奘摇了摇头,低声道:“贫僧是想清楚了的。”
“你想清楚什么了?”猴子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玄奘,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肩,咬牙道:“就穿着这么一件破衣服,浑身湿答答的,在这鬼天气里,然后还是在这么个鬼地方,你想跟我说放弃吗?”
话音未落,猴子已经一把重重地拽住玄奘的衣领,将他整个拉到身前,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我他娘的可是指着你扳倒如来的!西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敢再说一次刚刚那番话,老子弄死你!”
玄奘一下瞪大了眼睛,一阵错愕。
那远处的众人看得都有些懵了。
小白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天蓬的臂,低声问道:“他……他们刚刚怎么啦?都说了些什么?怎么看着好像要打起来似的?”
那四周的众人一个个都蹙起了眉头,怔怔地看着,没有人回答。
就在刚刚,还没等玄奘把话说全,猴子便已经随手丢了一个禁音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样的距离,即便是读唇也读不了,更何况这方面,猴子也是早有准备。
许久,猴子才轻轻松开了手,扭头注视着身前不断溅起的水花道:“你刚刚说的,我就当没听到。反正……你得记住你在五行山下跟我说的话,我护送你一路安全,你要证道成功,助我扳倒如来。成功了,要啥都好说。否则……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玄奘眨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猴子的侧脸。
好一会,玄奘才又缩回了原本的角落里,闭起双目,蜷曲着身子。轻叹道:“大圣爷误会了。贫僧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贫僧的意思是,贫僧证道的方向,又错了。”说着,玄奘眨巴着眼睛,微微仰起头。
雨夜里,几乎每家每户都紧闭了房门窗户。大街上,偶然看见的几个微微开出一条缝的窗户背后,必有一双眼睛在偷偷注视着玄奘。
是啊,每一个人都在看着他,而他竟如此落魄。导人向善者,难道不是应该站在高台上受万人敬仰吗?
如果连玄奘自己都没有好下场,他又凭何去说服别人向善呢?
想想,整整七天的讲经,一个“从善”,到头来,竟是一个笑话罢了。
低下头,玄奘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道:“其实众生真的很简单,简单到用一个词,就可以概括。”
“什么词?”
玄奘抿着嘴唇轻笑道:“趋利避害。”
猴子略略想了想,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不仅仅是百姓,万物皆是如此。”
玄奘深深吸了口气,轻叹道:“灵山越来越近了,贫僧每日每夜都在想,普渡,应该如何达成。想要众生皆如我,不计一切,为善、从善、扬善,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如何高尚的道理,一旦与‘趋利避害’这四个字相左,便唯有粉身碎骨一途。所以,必须让行善者得其利,作恶者受其害。如此一来,久而久之,普渡自成。”
说到这儿的时候,玄奘微微侧过脸,望了猴子一眼,自嘲地笑了笑,道:“趋利避害,乃是天性,不可超脱之物。若要强加更改,无异于螳臂挡车。所以,只能是顺势而为。顺势而为……那不就成了老君的无为之道了吗?”
“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在普渡大义面前,又何须在乎门户之见呢?既然如此,那便借力吧。借力打力,若能打出一片极乐世界来也好。可是……贫僧错了。老君心无旁骛,才能施行无为之道,贫僧,却是有执念在心的。也正因此,才最终导致了如今的结果。这世界的风云呐……人心不足,蛇吞象。”
猴子悠悠道:“想不通可以慢慢想,我又没逼着你?实在不行,咱走慢点呗。”
玄奘静静地沉默着,凝视着远处溅起的水花。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猴子缓缓转过头来,瞧着玄奘道:“我不是问证道的事,我问的是你现在所做的事。诵经、禁食、劳累,还冒雨……你这是打算干嘛?”
玄奘又是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你没病吧?”猴子又是哼笑了出来,伸出手去摸了摸玄奘的额头,有些无语地说道:“不知道你还这么玩?怎么个意思?”
玄奘依旧摇头。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借着身后屋里透出的微光细细地瞧着,瞧着那被孩子咬出的伤口,瞧着那刚结的疤。
许久,玄奘轻叹道:“贫僧在感受,众生之苦。不过区区一咬,便已经是锥心的痛楚,大战中的死难者感受到的,又该是如何呢?不过是一个昼夜的辛劳,困顿,一个昼夜的禁食,便已经疲惫不堪……这茫茫世间的人们,又是如何感受呢?贫僧先前那般做,是因为贫僧,还是不懂众生的苦啊……”
说着,玄奘竟笑了出来。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笑,不是自嘲,也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得猴子都有些哑然了。
这一刹,猴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玄奘就是个疯子,疯得很彻底。
“普渡……果然不是正常人能干的事啊。”
这么多的弯路,还要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修道,修佛,哪一个不比修普渡强?就这样子,以后真能收得到徒弟吗?
再次回过头时候,猴子看到玄奘从怀中取出了女娲赠送的那个什么“藏心石”,在那上面小心翼翼地呵了一口气,用衣袖猛地擦拭了起来。
“你在干嘛?”
“这是女娲娘娘送的藏心石。”
“我知道,我是问你这是在干嘛?”
“记录。”玄奘轻笑道:“将自己的心,藏在那里面,永远铭记此刻的心情。”
说着,玄奘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藏心石包好,捂在胸前。
瞧着他那模样,猴子眉头都蹙成八字了。
这模样,即便不疯,也离疯不远了。想着,猴子只得暗暗安慰自己道:“不疯魔不成活,也许真疯了,就成了。反正佛门那些个看上去也不像正常人。”
一晃眼间,玄奘忽然站了起来,冒雨跑了出去。
“跟上。”
猴子一摆手,黑熊精和小白龙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连忙跟上去。就连猕猴王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天蓬和卷帘缓缓走到猴子身前,蹲了下去。
“聊了些什么了?”
“我……我也说不清。”猴子蹙着眉头道:“他好像想通了,又好像没有。好像快证道了,又好像快疯了。总之……我也说不清。”
说着,猴子抿着唇来回看着天蓬与卷帘。这两人也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不多时,玄奘便背着行囊冒雨跑了回来。那身后还跟着黑熊精和小白龙。
一路小跑来到猴子面前,玄奘将行囊放了下来,重重地喘息着。
很快,他打开行囊,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竹制的水壶,仰起头开始接屋檐漏下的雨水。
“玄奘法师您这是……”
黑熊精想开口,却被猴子抬手制止了。
几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玄奘,瞧着他疯疯癫癫地将水壶接满了水,然后一饮而尽。
紧接着,众人又看着他从行囊里翻出了两块薄饼,然后蹲在墙角下细细地嚼了起来。时不时还眨巴着眼睛朝四周望。
那形象,简直与先前的玄奘截然相反,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面嚼着薄饼,他一面说道:“现在人还挺齐的,来计划一下从这里到灵山的路该怎么走吧。”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你想怎么走?”猴子问。
“这样,你们各自回去……”
“不行!”话音未落,猴子已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猴子身上。
玄奘稍稍犹豫了一下,无奈改口道:“如果不愿意走,留下来也行。不过我们各走各的。”
“我们暗中保护你?”天蓬低声问道。
“不。贫僧不需要保护,贫僧自己走自己的就行了。”说着,玄奘又望着猴子,郑重地说道:“贫僧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兑现,这点请大圣爷放心。”
闻言,猴子那眉头越蹙越深了。
莫不是……真疯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流言
玄奘似乎真的疯了,至少,整个西行队伍的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原本一本正经的神情再也看不见了,转而换上的,是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他会偷偷摸摸地守在百姓家门口,趁着对方开门的时候一下蹿进去,然后开始用尽浑身解数说服对方,请求对方允许自己为死者诵经。
一个一脸正经、神情严肃的和尚对方都尚且不同意,一个嬉皮笑脸没点正经的和尚,其下场自然更是只能被用扫帚赶出家门。
好几次,黑熊精想上前去搀扶,甚至呵斥那些百姓,然而,都被猴子给制止了。到头来,黑熊精只能干着急。
玄奘的行为,已经彻底超出了猴子理解的范畴,那种感觉就好像……在自虐一样。可那脸上的笑,分明又是真诚的,让人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假。配上此情此景,是那么地匪夷所思。
普渡需要这样吗?猴子实在想不懂。
眼下,除了疯,似乎已经再找不出第二种解释了。
向来理智的天蓬在这一刻同样束手无策。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奇异的是,玄奘在被赶出家门的同时,他甚至没忘记跟那户主要点吃的。绝大多数时候是要不到的,甚至会换来一通更加猛烈的谩骂,但有时候,却还真要到了一些。这让人实在无法理解他这不断串门的举动究竟是为了诵经,还是为了化缘。
不让黑熊精去找食物,偏偏要在这时候,以这种方式化缘吗?
实在荒谬到了极点。
夜渐渐地深了。
一盏盏的灯火熄灭,整个都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呼呼的风声就好像恶魂的哀嚎一般。
为了防止玄奘的骚扰,一些停放了尸体的人家甚至连按习俗必须点亮的油灯都熄了。
寒冷的雨夜里,无处可去的玄奘像一个游魂野鬼一样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来回走动着,干着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会跑到雨中静静地打坐,让雨水湿透自己身上的衣衫,然后又跑到角落里去瑟瑟发抖。紧接着,好不容易捂干了,他又跑到了雨中……
他会将讨来的薄饼泡到路边的积水中,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等泡烂了,才捞起来细细品尝,那神情却好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他会撕开自己伤口上的疤,让鲜血顺着指尖一点一点地滴落,然后他细细地看着,直到那鲜血重新凝固……
这种种的举动,看得西行的众人心惊胆战,嘴角抽搐。
这还是当初从五行山下将他接出来的那个执意证道的玄奘吗?或许这次的打击实在大,可是……
猴子实在想不明白,攥着金箍棒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
黑熊精焦虑地问道:“大圣爷,接下来怎么办?”
“谁都不许走。”猴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是要走。”小白龙悠悠道:“我们就这样看着?要说之前那位玄奘法师能证道,我多少还有点信。眼下这个……不把自己玩死就不错了。我们怕是只能白跑一趟咯。”
“要不然你说怎么办?”猴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被猴子这么一问,小白龙自动略过猴子眼中浓浓的鄙夷之色,反倒更来劲了。他一下蹭了过去,卷起衣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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