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终有一日,你再也找不到我了,萧惜遇。
我的声音,蔫蔫的,我的神情,也是低落的,萧惜遇先是眉尖一蹙,狐疑问我,“萧安同你说什么了?”
我的眼睛在描摹着他俊脸的轮廓,我扯谎扯得信马由缰,我如今撒谎根本就不带打草稿的,我说,“他说我住在他的院子里,就该对他尊敬些。”
萧惜遇没有那么好骗,他当即皱眉,“就这些?”
“还有……”
“什么?”
“不要去招惹他的宝贝闺女。”
提及萧如烟,不知为何萧惜遇的神色怔了一下,等到下一瞬,他恢复了自然,他牵起我的手,轻轻地说,“如烟经历上次的事,神智有些紊乱了……你若是碰到她了,别同她一般见识,避开她就是。”
我愣了一愣。
下一秒悟过来,自己随口扯的一句话,居然歪打正着了。
我歪打正着的一句话,打消了萧惜遇对萧安特意留下我谈话的疑虑,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搓了搓,又捧到嘴边呵了口热气,喃喃地低语,“怎么凉成这个样子?”
下一个动作,就是扯着我的身子,把我往他的怀里带了。
偎进他怀里那一刻,我闭了闭眼,我把涌到眼角的眼泪,死死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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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惜遇说到做到,吃过晚膳,沐浴更衣,俩人纷纷爬上了床榻之后,他果真给我讲了风华储君和番邦公主的事。
哦不,确切地说,不能算是“讲”,而是“看”。
对,用的就是挂在我亵衣里面的那半块玉佩。
我无从知道,萧惜遇是用了什么术法,我所看到的,只是他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一滴血滴在玉佩上面,然后嘴唇翕动着默念了一句“莫非吾土,六合之间”,下一秒,那块本来就很是古怪的玉佩像是受到了感应一般,突然之间绿光大盛,瞬间将那一滴血珠完全吸了进去。
也就是在萧惜遇的血彻底糅合进那块玉佩的那一刻,萧惜遇手一抬,拎起了剑,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他在我背上轻推一下,“我看过了,你自己看。”
我愕然低头,就看到了那残缺的半枚玉佩,却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
在画面里,是高台之上,有声势浩大的风,和铺天盖地的云,有一片辽阔到几乎没有边际的湛蓝苍穹,却只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个一袭如雪白衣,一个紫衣妖娆似紫蝶羽翅,两个人,却都生着令天地失色的绝美脸孔。
只是扫了那个白衣少年一眼而已,我不由地就屏住了呼吸。
那一日,我只是听景阳描述了风华储君如何如何,到了今日,却是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看到了他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他很美,是那种分不出究竟是男是女的美。美得惊心动魄,当真唯有风华二字,配做他的名字。
而那个紫衣女人,我一眼看过去时的感觉不是惊艳,而是惊悚,她她她,她那张脸……我我我,我在梦里见过!
就是那个我跌入了一个黑洞的梦。
就是那个我见到了一个女人头的梦。
就是那个我一回想就头痛欲裂的梦。
我在梦里见过她!我真的见过她的!
我情绪激动,欲转头对萧惜遇说话,却不料就在此时,听到画面中那风华绝代的白衣少年浅笑,他迎风走到那紫衣女子面前,微微俯身,轻轻地说,“我叫风华,你是?”
他的声音很清澈,也很清冽,就像是从雪山上蜿蜒而下的叮咚泉水,不掺杂丝毫的杂质。他一袭如雪般纯洁无邪的白衣,立在那紫衣女子的面前,颀长挺拔的身形微微俯低一些,是一个关切而又并不算失礼的姿势。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他的第一句话,是问她的名字。
一个人独居凌云台上的小阁楼多年,他早已习惯无人应答,如今眼见面前的女子俯首不理,他很有耐心,他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微微翘起嘴角,心底泛起一股又一股孩子般的愉悦,他心想,以后,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了。父皇说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个手腕和脚踝缠上了锁链的女孩子,她会陪着自己。
他有耐心,他可以等,却不想,不过是问一个名字而已,那个紫衣女子,竟让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手脚有些酸麻,就稍稍动了动,一只手毫不设防地轻推了一下紫衣女子的肩膀,笑着调侃她,“你睡着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那个一直低着头不肯抬起脸的女子霍然支起脖子,她朝他看过来一眼,那一眼,蕴着浓郁骇人的杀机。
他心中一凛,笑容险些挂不住,须臾后,他回过神,抬起手,挠挠头,俊脸绯红的同时,尴尬,“我,我……”
他是突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来着。
可那个紫衣女子,她一直盯着他,她额心有一粒嫣红如血的朱砂,愈发衬得面容绝美精致,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不知道有多久,突然启唇,嗓音冰寒,“我恨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260】帝王之血(2)
我见过千百种初次见面时向人打招呼的方式,却唯独没有见过这一种。
他们只在奖赏典礼上见过一面,这一次,明明应该算是正儿八经的第一次相识,更何况风华储君明明长得那么漂亮那么讨人喜欢,任谁都不应该会对他说出“我恨你”这三个字。
可是番邦公主说了。
她微扬下颌,面容冷绝,她用一种近乎于恨不得饮他血吞他骨的仇恨表情死死地盯着风华,红唇微启,吐出了这三个字。
风华有些懵。我也有些懵了。
注视着那半枚玉佩所呈现出的那个虚幻画面,我有些怔怔的,我无从知道那一刻风华脑海里是在想什么,我知道的是,我在心底暗暗地替风华叫屈。
他才十四岁。
他六年没有下凌云台了。
他八岁那年就被送了上来,他根本就没有参与云落国攻打你们城池这件事。
可是这些话,我这个十数年后的外人,如何能说得进去?
遗憾的是,风华也没有说。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在听到那句“我恨你”时笑容滞了滞,然后绝美的面孔上划过了一丝根本就掩饰不住的失落之意。
他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似的,俊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凌云台上面的风那么凛冽,吹得他白衣猎猎招展,几乎要乘风而去。他撩起浓密一如扇子般的睫毛看了那个紫衣女子一眼,喃喃低语,“对,对不起……”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二句。
第一句时,是他主动介绍自己,是他询问她的名字。
第二句时,是他微红着俊脸,向她说对不起。
这场也不知道究竟该说是孽缘还是姻缘的爱情里,从一开始,他就处于下风的位置。
只是看到这里,我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我老觉得像是有一只手,勒着我的喉咙,阻挠着我,不让我畅快地呼吸。
画面跳转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指尖柔软,而又温暖,握住了我的。
我愕然地抬了抬头,就看到了萧惜遇。
他没看我,他看着那半枚玉佩,眼神柔软,而又哀戚。
我心中一动,不忍再看他的表情,几乎是下意识地紧了紧他的手掌,垂眼继续朝玉佩看过去。
画面里,依旧是那片空旷辽远的凌云台,依旧是那两个明明相伴了,却依旧孤零零的人。这一次,紫衣女子嫣红着一张脸孔,偎在风华储君的怀里。
我怔了怔。
下一瞬才看出来,紫衣女子的神情很怪,她脸上的红意,很是异常。
萧惜遇在一旁轻声提点,“她病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
紫衣女子病了,风华很是紧张,早先景阳曾经对我讲过,风华储君什么都会,唯独不会的,就是医术。
他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病了,他很着急,他急得那张绝美的俊脸之上都有冷汗冒出来了。
凌云台,高千丈,想要从这里唤人,绝对是不可能的。可是若让他一个人下去喊人,他又放心不下这个生病了的女子。
他犹疑不能决定。
生病了的紫衣女子,终于稍微卸去了往日里浓郁至极的敌对之意。她偎在风华储君的怀里,娇小的面孔上颊色酡红,不仅再无往日的锋利,反倒现出了几分脆弱之意。
风华察觉到她的轻微蠕动,禁不住低头去看她。那是一张多么让人怦然心动的脸。光洁的额,柳叶般的眉,笼了一层氤氲雾气的眸,挺翘的鼻,和嫣红得诱人一亲芳泽的唇。
风华几乎是有些不自觉地,便盯着那唇出了片刻的神,他的喉咙滚了一滚。也正是他的这个流氓动作,让他注意到,那个病得几乎有些迷糊的女子,一直在喃喃地低语。
风华蹙眉,犹豫了片刻,见她依旧在轻微翕动唇瓣,他想了想,倾低身,就听到了一句。
“陌哥哥,碧落……碧落疼……”
风华脊背一紧。
我也是心神一颤。
这半块玉佩,还真是有灵性,风华离紫衣女子远时,我便听不到她在喃喃低语什么,可等风华离她近了,我竟也跟着听了个清。
她虽然声音含糊,可语气却是娇糯的,撒娇的,毫无戒备的,甚至……依恋的。
陌哥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男人。
碧落……
这个,该就是她的名了。
我心神恍惚的那片刻,风华一直在呆愣,等我努力敛了心神再看过去时,就看到他一脸的难过。
他自然难过。
他对这个美丽的、孤僻的女子一见便倾了心。可这个女子不仅恨他,心底还有别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风华那一刻的表情,用失落不够,用悲痛又太矫情,但是毫无疑问,他很难过,很忧郁。
我以为,这么一来,他大约会抛下她,不管她了。
可我没能想到,他没有。
他的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对她的心疼,还是压过了他自己的难受,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他漂亮的眼睛扫了一眼紫衣女子嫣红的脸,又扫了一下凌云台下云气缭绕的云落国都,他抿了抿唇,作出了一个很是艰难的决定。
他要带她下去看御医。
六年来,除却上次是得了陛下的允准,这一次,是他第一次私自下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私自从凌云台上下去,会遭受如何严厉的惩罚。
可他不怕,他双手稳稳地抱着她,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心神恍惚地,往下走。
走到一半时,他心口一痛,愕然低头,才看到,他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支朱簪。
再往上,是紫衣女子虚弱,却仇恨的脸。
她喃喃地说,“凌云台上有结界,我伤不了你,可到了这里……”
那一刻,风华的神情,我不忍心看。
【261】帝王之血
碧落拿簪子袭击了风华储君,可他依旧带着她下了凌云台。
把女子交给云落国陛下身边可信赖的人之后,他迅速转身,根本没敢多做停留。
他不是怕被责罚,他是怕被人看出他受了伤。
他不想连累她。
当晚,碧落和一大堆药被送上了凌云台,风华储君受到了云落国陛下重重的责罚。
被骂被打时,他咬紧了牙,一声不吭,回到凌云台上,他的白衣都几乎被打出的血给染红了。
可碧落依旧面目清冷,甚至连看都未曾正眼看他一下。
此情此景,让我禁不住攥了攥萧惜遇的手掌,我说不出话,却仍觉得揪心。
场景的再次转换,发生在须臾之后,一转眼之间,就是好几个月过去了——我能判断出这个,当然不会是因为画外音,而是凌云台上飘起了雪花。
凌云台,高千丈,本来就足够冷了,如今又下起了雪,只会把这寒冷加深。
那个倔强的紫衣女子,她依旧偎在墙角不肯动,她不肯和风华一同住进那间阁楼。
有一夜,风雪极大,任凭风华如何劝说,她都油盐不进,风华气恼转身回了阁楼,等半夜实在放心不下出来看时,悚然发现,那个偎在墙角的女子,几乎被积雪给掩埋了。
风华起先是无奈,后来是心酸,再发展下去,就变成了恼火,他快步过去劈手揪起那个几乎被积雪掩埋了的女子那一刻,不光是画面中的碧落,就连我,都呆了一下。
那一刻,我们大约是都在风华的脸上,看到了他从来未曾展现过的厉色。
他一袭白衣,单膝跪地,近乎是恶狠狠地握着那个被积雪冻得苍白的女子的肩膀,他俊脸泛白,有些失态地说,“你不是恨我吗?好,那你就好好活着。倘若你再这么自己作践自己的话,是绝对看不到我比你先死的!”
他拿话激她。
她心性傲,不吃软的,偏生就吃这一招。
那一夜,她终于跟着他进了阁楼。
从此后,六年间,无论他想让她做什么,都会用激将法,这一招屡试不爽,从来没有失灵过。
足足六年,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当然,她也陪着他。
六年间,她的身上,自始至终都是缠绕着重若千钧的锁链的,她日日脸色苍白,即便是他帮着她出了阁楼倚上软榻晒太阳,却依旧掩不住那近乎透明的肤色。
她晒太阳时,他就还像少年时那样,坐在檐角,晃着两条腿,看远处波涛汹涌的云海。
他不时会对她说话。
他喜欢叫她的名字,喜欢百转千回地叫她碧落。
可她从来都没有回应过他。
我怔怔地看着画面中那个紫色衣衫的丽色女子,她喜穿紫衣,每个画面中她的衣衫上面花纹都不相同,说明是换过的,可是千篇一律的,全部都是紫色。
我猜,那些紫衣,是风华替她穿的。可是,却绝不是为了风华,而穿的。
她心中住着别人……
住着那个,陌哥哥。
我一个局外人,尚且能够记住这一点,相信风华势必也不会忘的。可六年的时间很长,他们朝夕相伴,他可以用激将法迫得她随着他进了阁楼躲避风雪,自然也可以用激将法,逼迫她做其他的事情的。
比如说——又一夜,明晃晃的月亮下,风华借着和陛下会面时饮了酒的那几分酒意,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可他喝醉了,他不怕。
她冷若冰霜,可他喝醉了,他不怕。
他缠着她,像小孩子那样似的,缠着她在他嘴巴上亲一下。
她不肯。她拧起了秀眉,明显恼怒,恶狠狠地瞪着他。
风华酒意上来了,顾不上那么多,扯着她被锁链绑着的手,摇啊摇的,非要她亲一下。
我发誓,我是真的看到了,碧落那张经年冷漠不变的脸庞,是真的、一点点的,染成了嫣红的颜色。
她确实恼,可那层恼怒里面,还裹着几分不易被察觉的羞色。
她手腕沉,风华摇得动,她却挣不开,她一巴掌甩在风华的胳膊上,不像是在打他,倒像是在调/情了。
她恼羞成怒地斥他,“风华!”
这,是她登上凌云台三年之间,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第一句,是“我恨你”。
第二句,是“凌云台上有结界,我伤不了你,可到了这里……”
第三句,就是这一句,“风华”。
她叫他风华。
她原来是记得他的名字的。
风华很高兴。
俩人相处了足足三年之久,她终于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他却高兴得简直像是个孩子。
风华一高兴,就笑了。
他一笑,全世界都亮了。
那一刻,月光,夜幕,苍穹,身后的阁楼,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