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说,此花开尽更无花,其实那之后还有冬梅,但诗人眼里,大概便只有这一株朴素温暖的秋菊了。
萧娉婷从里间取了二十两交给沈菊年,沈菊年一惊,正待拒绝,便听萧娉婷说:“菊年,那一日你代我受过,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声抱歉,现在你要走了,以后你成亲我也看不到了,这些钱你收着,他日你若来看我,记得带些家乡的小东西就是了。”
便是把家乡的东西都搬来了,又哪里值得了二十两?
沈菊年知道萧娉婷的心意,再推辞便是作伪客套了,便不再多言,默默收下。
萧娉婷又笑道:“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那么幸运,能够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这地方讲究门当户对,沈菊年虽然不知道那具体是个什么人,但大概也可以想象到,必然是憨实朴素的人,最好是勤劳正直,郭靖那样的男子最好了。沈菊年心里也会偶尔想起李群,但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萍水之交,云泥之别,她不会让自己多想的。
“若有那人,我便带她来见七小姐。”沈菊年笑了笑。
萧娉婷看了她半晌,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起我四哥,你知道吗,他有一日突然向我说起你。”
沈菊年一惊,现在她不怕李群了,但是萧锦琪那人还让她心有余悸。
萧娉婷神神秘秘地说:“我觉得,四哥似乎有将你收为通房的意思。”
这就像那日在二奶奶门外,听到二奶奶对二爷那句不冷不热的嘲讽,让沈菊年出了一身虚汗。
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四少爷怎么会动了那样的心思?他不是一向不待见她吗?
“我也不明白四哥在想什么,他房里也有两个丫头不是,为什么惦记着我的菊年?”萧娉婷眨着眼笑道,“不过那时,你在李群身边了,他大概也只是随口一问。”
其实,若他真开口向李群要人,而李群不给,那结果被人耻笑的只会是李群。朝中有位大人爱上了自己的妾室,却不能升她为妻,甘愿为她终身不娶。后来那妾室为高官强夺,贞烈自尽,大人为此受迁怒,家破人亡。事情传了出去,人们虽然指责那高官,但也有许多人耻笑那大人,为了一个下贱女人,弄得家破人亡,着实愚不可及。
李群和四少爷都是有身份的人,若真出了这么一茬,那她沈菊年到底也只是个可供人相送的物件。所幸的是,四少爷没有这么做……
宁为穷人妻,莫作富人妾。
沈菊年不明白四少爷怎么会对她留了心,就如同萧娉婷一样不明白,明明他留了心,为什么不顺势收了她?不过既然沈菊年与李群并无那层干系,她也懒得多谋划其他。
沈菊年不知萧娉婷心中所想,只是心里叹了一声万幸,越发觉得萧府不可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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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沈菊年和袭人有相似之处,服侍着谁便为谁着想,一个是宝玉和蒋玉菡,一个是萧娉婷和李群,但是“相似”而不是“相同”,众看官以为如何?
第十八章 巧合
这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六月刚过,圣上便驾崩了。
皇帝今年也有六十了吧,沈菊年不期然地想起康明月,那样的女子,若真入了宫,给一个能当她爷爷的老男人糟蹋了,实在是天下之大不幸了。
选秀原定在八月,这样一来,只能推迟了吧。举国报丧。那年底四少爷的婚事也要推迟了。
“菊年,菊年!”外间传来娘亲的呼唤,沈菊年回过神来,把折到一半的衣服收好,应了一声,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娘,什么事?”
沈姥姥,或者说沈大娘,这两年来倒是比以前滋润了不少,看上去富态了一些,此时正抱着孙子在逗玩。
“菊年啊,你照顾一下元宝,村东头的刘妈今日约了我,说是要给你说一门亲事。”
如今他们翻了房子,沈菊年也有自己一间屋了,一家六口人住在一起,也不觉得拥挤,吃饭时候摆了一桌的菜,围了一桌的人,大概吃什么都觉得香。
沈菊年心想,她脸皮其实也算厚了,听到这种事都不会脸红了。伸手抱过了小侄子元宝——这孩子长得圆圆润润虎头虎脑的,谁看着都打心眼里疼他,而他有眼力见,最爱折腾他好脾气的姑姑。
沈菊年把元宝抱进屋里,放在床上,便接着整理之前折到一半的衣服。元宝这孩子长得粗实,不到六个月便有人家九个月孩子大了,他爹管他叫小虎,他娘管他叫小牛,他爷爷姥姥管他叫元宝,只有沈菊年叫他的大名——沈天宝。
“沈天宝,你要敢在你姑床上嘘嘘,以后就别想你姑抱你了。”沈菊年折着衣服,头也不抬地说,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反正孩子多听着,就会明白了。
元宝很想无视他姑的威胁,不过现在他还没有尿意,勉强流点口水滋润一下……
沈菊年把衣服折好了走到小衣橱边上放好,眼角忽地瞥到一抹异光,诧异地转过眼看去,怔住了……
“沈天宝!”沈菊年有些抓狂,她是很温柔很淡定的沈菊年啊,怎么这个奶娃娃总是害她破功!
“你你你……”沈菊年颤着手指着他,手一伸,抓住了元宝手中的两半坠子。“放手!”
沈天宝小男人威武不能屈,两只肥肥的爪子紧紧拽着不放,对他姑流口水,傻笑。
沈菊年看着糊了口水的太极坠,很显然,这坠子入过虎口。这年纪的孩子,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的放。她把这坠子放枕头下了,怎么被这孩子翻出来了……
而且,还被掰成两半了。突然想起李群说过,把坠子拆开,他就能感觉到,那刚刚的异光……
门上传来咚咚咚的响声,沈菊年一怔,回过头。
李群站在门口,有些茫然地看着拉锯中的大人和小孩,眉梢一挑。
沈菊年震惊得合不拢嘴。
来得这么快!
“你在做什么?”李群不解地看着她,“你欺负小孩子?”
沈菊年抽回手,元宝向后翻了一个滚,碰地一声撞上墙……
元宝摸摸撞到的脑袋,嘴一扁,眼泪开始泛滥——很没有他姑的素质,男子汉,眼泪掉得跟不要钱似的。
嗓门还特别大……
沈菊年头痛,顾不上去理会李群了,转过头安慰他们家的小祖宗。谁家没一两个小祖宗呢,她沈菊年天生是伺候小祖宗的命。
“小虎,小牛,元宝,沈天宝……乖乖别哭了,姑给你买糖吃哦……”沈菊年抱着他晃着,如果把元宝兄放在神龛上,她一定早晚三炷香……
元宝兄此时哭得气壮山河,驷马难追……沈菊年后悔着,早知道他要什么给他就是了,反正太极坠,咬咬又不会坏,更何况他还没有牙齿呢……
刚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李群,看着沈菊年一脸纠结的哄着孩子,渐渐地,他也负手看起好戏来了。原来沈菊年在家里是这样的,在大宅门里,她谨小慎微,说话小声,做事小心,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而回到了家,她才是真的她……
难怪她那么想回家,原来这就是家……
沈菊年焦头烂额,可以想象,等一下大嫂一定拿着鸡毛掸子冲进来了。担忧地看向门口,却不禁怔住。
李群,笑了?
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一下李群的笑容,那边一个泼辣女子就拿着鸡毛掸子骂骂咧咧冲进来了。
“沈菊年,你皮痒了,又弄哭我们家小牛!”
“大嫂……”沈菊年惊叫一声,大声求饶,鸡毛掸子啪地一声抽在木桌上,元宝打了个嗝,李群吓了一跳。
沈田氏又扬起鸡毛掸子,啪的一声甩了下来,却被一只手紧紧攥在空中。正想开骂,仰头却对上一双寒气逼人的眼,吓得她手一抖,差点站不住。
“先生,先生,误会,误会……”沈菊年急忙拉住李群,担忧地瞥了一眼他握着鸡毛掸子的手,大嫂下手那么重,他不会受伤吧?
“什么误会?”李群的眼神很冷,哪里还有之前的笑意。
“这……”沈菊年干咳两声,“我们这是做戏……哄孩子呢……”说着晃了晃怀里的大胖小子,果然,那厮正邪恶地笑着,一望无牙。
反正每次只要他哭,抽他姑给他看立马停下。你说这孩子像谁……不像话嘛……
李群怔愣了半晌,这种事,实在太过诡异了,不怪他一时半刻接受不了。
沈田氏也怔了半晌,“这、这位大侠……是菊年的朋友?”刚刚那一记雷霆之力,竟然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高人吧……
李群冷哼一声,松开鸡毛掸子——倒是他多此一举了。
沈菊年咬着唇,偷眼打量李群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急忙把元宝那坏小子扔他娘怀里,又跑回床边捡起那水光莹莹的太极坠,取了干布擦干净了,这才回头对李群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嫂,这是我……我朋友。”沈菊年对沈田氏解释道,“在萧府认识的。”
沈田氏怔了怔,哦了一声,识相地抱着孩子出去了。
“先生,坐。”沈菊年想起他有点洁癖,忙在纤尘不染的凳子上又擦了一遍。“您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他们修道之人,会什么御剑术,还是传送之法?
“我刚好就走到附近……”答案很不浪漫,世事如此巧合。
沈菊年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这个……我本来放在枕头下,被小侄子翻出来,不小心掰开了……”沈菊年把罪证拿给他看,“所以,其实……麻烦你白跑一趟了……”
李群心想,其实不算白跑。
本已回了云都门,把二师兄的事情回禀了师门,二师兄年轻时最得师傅欢心,也是因此,后来发生那样的事,师傅才会伤心至此。人死万事休,他这趟来,是奉师门之命,找到沈菊年。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师傅知道你的事,你是二师兄唯一的传人,师傅希望你能入云都门。”李群开门见山地说。
原来是为此事而来……沈菊年压下心里淡淡的失落,微笑道:“可是,我不想离开家。”
李群刚刚看到了,她在这里很开心,让她离开也是不可能的,师傅也说过了,顺其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世上多少人想拜入云都门,又有多少人想求长生不老,问望仙之术,偏偏这些到了她眼前,都是不值一提。
“师傅说了,你若不想跟我回云都门也是可以,但当个记名弟子如何?二师兄一生,只有你一个弟子。”
沈菊年倒没想到这一点,但只是当个记名弟子,那也是无妨的。于是点了点头。“那好,听先生安排就是了。”
李群顿了顿,缓缓道:“以后,你便不要叫我先生了,论辈分,我是你的师叔。”
沈菊年嘴角微扬,笑道:“是,小师叔。”
李群心想,那个“小”字其实挺没必要的,都是二师兄,频频地叫他“小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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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个称呼
第十九章 一家都是宝
便在这时,外间又传来沈大娘的呼声。
“菊年,菊年,好消息啊!”
沈菊年对李群笑了笑,忙转身出去相迎。
还没到,就听到沈大娘的大嗓门。“菊年,刘妈说了,那郭大路是个好人,二十岁,无父无母,勤劳肯干,老实人一个,入得厨房,做得农活,绝对符合你的要求!关键是,人家也很喜欢你啊!”
“娘……家里有客人……”沈菊年嘴角有些抽搐。
沈大娘怔了怔,这才看到沈菊年身后的李群,嘴巴张了张,干咳了两声,弱弱道:“这位是……”
“是我的……小师叔……”沈菊年缓缓说,“我在萧府拜了个师傅,他是我师傅的师弟,就是我的师叔。”
这件事有点复杂,但沈大娘脑子一转,大概也就明白了,总归这年轻人不是坏人。
再说,这年轻人看起来……啧啧……她一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只是太严肃了些,让人看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那好,那好……”沈大娘好不容易找到了声音。“这位小师叔贵姓啊?”
“鄙姓李。”
话音刚落,外面又传来声音,这次是男子二重唱,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年轻些,父子版农歌……
沈菊年眨了眨眼,也好,一次性介绍完了……
掀开帘子进来的,当先一人老迈一些,略微有些枯瘦,五六十岁模样,后面那人二十多岁,浓眉大眼,是极常见的乡下农夫。
看到屋内站着个气质出众的青年,父子俩都是一怔。
沈大娘抢在沈菊年之前开口道:“他爹,阿宁,这是我们菊年的小师叔李先生。阿宁,你去把后院那只鸡杀了,晚上加菜!”
娘,你太热情了……
沈家宁愣了愣,跟李群点了个头,笑了笑,便莫名其妙地去后院杀鸡了……
沈父老道一些,上前便跟李群寒暄,可是他说了七八句,对方才应一句,他老脸有些搁不住,也找不到话接下去了。倒是沈大娘有话,从春天播种说到秋天收割,眼看要说到冬天了,沈菊年干笑道:“爹,娘,小师叔头一次来,我带他逛逛……”
“该的该的,晚饭前回来啊!”
李群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
沈菊年的家人,和她一点都不像……
他们和二师兄比较像。修道之人大多清静无为,性子淡漠,但二师兄那人不同,热情如火,对谁都是哥俩好,就像沈菊年的爹娘,跟谁都自来熟一样。
他觉得在那边愣愣回话的自己,有点傻……
快到晚饭时分了,夕阳挂了一轮在天边,燥热渐去,河边有凉风习习。
沈菊年拨了拨颊边的发丝,别在耳后。李群走在她右后侧,看到她嘴角噙着抹笑。
“你在笑我吗?”李群皱了皱眉。
沈菊年缓下脚步,笑道:“也……不算……吧……”想到方才李群的窘样,又不禁扬起嘴角,“我爹娘那样……你不太习惯吧?
李群勉强道:“还好……”
“我们这里的人,大多都这样,淳朴吧……”沈菊年眼睛转了转,笑道,“有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七转八折的想法。”
李群只觉得,他们太过热情了,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招架。
“刚刚听你娘说……郭大路?”李群想起那人,“也是你家人吗?”
沈菊年一怔,她差点忘了。脸上一红,停下了脚步,低声道:“不是……是我娘找人给我说媒……”
李群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也是,沈菊年十四岁,过了年十五,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
二十岁的老实人……
原来她喜欢那样子的男人?为他做饭,为他沏茶,等他回家,就像……
李群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却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忽然地,就沉默了。
沈菊年问道:“你明年,还参加科考吗?”
李群摇了摇头,“我志不在此,当初参加科考,不过是与人一赌。”
李群没有再说下去,沈菊年也没有再问。只是心想,萧娉婷知道这件事吗,她会不会还存着等他的想法?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才又沿着河边慢慢走回去。
沈家很小,只有萧府的一个院子大,三面屋子,中间是个庭院。中间住着两老,左右是沈家宁一家和沈菊年。这里的人,晚饭一般都是在庭院里吃的。
晚饭是沈大娘亲自下厨,虽然比不得萧府的厨子,但绝对色香味俱全。沈菊年本来担心李群会吃不惯,结果他胃口倒是不错,让沈大娘松了口气,自夸厨艺了得。
萧府的人食不言寝不语,这里的餐桌却是热闹非常。
李群确实有些不大适应,只是静静坐着,给人一种他正在倾听的错觉。其实沈菊年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