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出来。”他笑了笑,有些苦涩,别开眼看向我的鱼竿,奇道:“你在钓鱼?”
我点点头。“反正这宫里也没什么事做,我便自己钓鱼寻开心。”
说实施,在冷宫的日子,反而是我入宫以来过得最开心的。
杜若站着,我坐着,我觉得有些不自然,便想站起来,不料腿一麻,又跌坐下来。
修长白皙的手,微微张开的五指,月华在指间流动,让我不期然想起一句诗——不堪盈手赠。
何其有幸,成为这手中的一捧月光。
我怔了片刻,这才伸出手握住,触手温凉,让我心中一荡。杜若握紧了我的手,用力一拉,我借力站了起来,却不料身子不稳,脚下一晃,向前踉跄了一步,撞进杜若怀里。
鼻尖撞上他的胸膛,闻到一股沁凉的香气,脸上却开始发烫,心如擂鼓。
我猛地推开他,后退两步,背靠着树,寻求一点支撑的力量。
可以肯定他不是侍卫,因为稍显单薄了,看他面容俊美,但好似少了点阳刚之气,看来一定是宦官了。
我心里叹了一声可惜,又想自己竟然对着一个宦官面红耳赤,又忍不住呆了呆。
可既然他是宦官,那也没什么好避嫌的了,别人都说我大气,不忸怩,经历了几次大变,我对一些事也渐渐看开了些,招呼着他在我身边坐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冷宫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遇见杜若,我简直是“如获至宝”,他似乎和我一样寂寞了很久,于是我们成了话搭子。他看过的书一定不少,但和我看的书不同,我说我看的多是经史子集,他却说他看的多是志异小说。
《山海经》《搜神志》《太平广记》,我说一个历史典故,他说一个鬼狐故事,不知不觉便见了晨光熹微。
分别之时,约了晚上再见。
于是又想起了一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的生活开始昼夜颠倒,每天等待着日落,和他围湖夜话。
很多次想问他,为什么进了宫,但又怕触及他的伤心事,便一再没有开口。
看着他的侧脸,我常常会有种心动的感觉。
杜若这个名字,让人齿颊留香,杜若这个人,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先生淡漠冷情,祝悠玩世不恭,皇帝高不可攀。而杜若,却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我辛辛苦苦钓上来的鱼,总是会被他放生,甚至于最后,他把我的鱼钩换成了直钩,让我学姜太公。他说幽池里的鲤鱼都是成了精的,有了感情和思想,以前没有人在,他便会来这里和他们说话聊天。
我狐疑地看着他,怀疑他也是这池中一员。他直直看着我,眼神真诚而清澈,眸中莹莹闪闪,似有水波涌动,被我看得久了,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干咳一声,垂下眼睫,掩住了眼底的波光潋滟。
祝悠又来看了我一次,惊讶于我的精神奕奕,他一脸迷惑。
杜若是我的一个小秘密,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让他迷糊去吧。
但祝悠告诉我,皇帝似乎想对萧家下手了。
其实皇帝一直都对萧家下手,这一点谁都清楚。因为萧家太有钱了,而皇帝缺钱,打仗要钱,赈灾要钱,到处都要钱,前朝留下的国库是空的,他这个皇帝也不好当。
萧家要是倒了,我该怎么办呢?
祝悠再一次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
不知不觉,朝廷和后宫的格局又变。先生已经离开了,郭雍去了西南,而后宫中,容妃失宠,康明月升为惠妃,新一届的秀女入宫,当宠的是另有其人。
但太子瞻已然是太子瞻,没有皇子可以动摇他的地位。
和杜若夜话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一切,终于还是被他察觉了。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他自己是冷宫的一名洒扫宫女,他也不疑有他,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我不敢告诉他,我迷恋他身上的气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固,从来没有人如他一般,让我安心、眷恋。
喜欢上一个宦官,我想我是疯了。
可那又怎么样,我咬咬牙想,就是喜欢了,那又如何呢?
反正我的爹娘放弃了我,唯一关心我的只有四哥,如果我死了,大概也只有四哥和菊年会难过一下吧。
我突然开口说:“杜若,我们一起死吧。”
杜若明显呆了一下,然后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好啊,你选个死法。”
我原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如此邪恶,借着酒意,我扑倒在他身上,笑道:“醉生梦死!”
我是装醉,心脏跳得太快,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让我迷醉,他手忙脚乱地扶住我,我埋首在他胸前,可以想象他脸上的窘迫,还有白皙的脸上浮起的淡淡红晕。
这一切让我难受得想哭,我不想忍着,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我放纵自己,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然后缓缓收紧手,回抱住我,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山中人兮芳杜若……
我性情烈如烟火,寻寻觅觅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怀抱。
只有他能温暖我。
我知道宫中素有习俗,宫女和宦官对食,称为菜户,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或许就这样在冷宫之中,和他相伴一生,那该多好。
我身上开始发烫,轻轻颤栗着,缩进他怀里,趁他不备之时,拉下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双唇。
温凉而柔软,一如想象。
云都卷 萧太后3:相见时难别亦难
杜若一定是被吓倒了。
他可曾见过我这样的女子?
他也曾笑着说,“未曾见过你这般色厉内荏的女子。”
其实,我素来敢想敢做,只是他未曾见过罢了。
我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鼻尖相触,定定望进他沉若星湖的双眸。
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杜若,他喜欢我吗?
其实这么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感受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和急促的心跳,甚至他眼底的所有情绪,都不曾逃过我的眼睛。
我轻轻贴在他的唇畔,呢喃着:“杜若……”
是的,我在勾引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的声音低哑而苦涩。
我点了点头。“知道。我要你。”
他抬眼正视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是宦官。”
我一怔,难道不是?
他拉着我的手往下,引到灼热的某处。
我仿佛被烫到了手抽了回来,头晕目眩地看着他。
“你……你是什么人?”我仿佛喝下了最烈的酒,满头烟霞烈火,眼前的他,是那么不真切。
他苦笑着,说出一个名字。
我迷茫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同样是被世人遗忘的人——废帝,杜若。
皇帝的侄子。
辈分上来说,他该叫我一声婶婶。
我竟然笑了。
他悲哀地看着我。
我开玩笑着说:“前陛下,你就当宠幸一个宫女又如何?”
他苦笑:“华捷妤,你何苦自欺欺人?”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是特意来陪我演一场醉生梦死的戏。
“别逼我动怒。”我沉下脸,掌心是他纤细的脖子,拇指在他喉结上微微用力。“我已经不是华婕妤。”
他轻轻拉开我的手,握在掌中,叹息着说:“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色厉内荏的女子。”
我冷哼一声,不由分说把他推倒在地。
“我不只是说说而已!”我俯身吻他,听到他溢出喉间的一声叹息,一只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只是不想你后悔。”他翻转了身体,将我压在身下。
“一起死吧。”这句话,是我的真心话。
他轻叹着,吻了我的眼睑,我闭上眼,吻了我的鼻尖,我屏住呼吸,吻了我的双唇,那一刻,我尘埃落定。
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他就在我的身边。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仿佛荡漾在西子湖的波心,身子软软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衣衫在身下凌乱地铺出一地淫糜,寂静的夜,我却听到了幽池里的鱼来鱼往,静静呼吸。
听说梁祝死后化成了蝴蝶,我们若死了,就变成这幽池里的一对鱼,鱼水之欢,吸收这月之精华,或许百年之后,化为人形,还能在一起。
我缩进他的怀里,月光皎皎,良人如玉,是我的。
我跟祝悠说,我要出宫。
他说,办不到。
“给我两副假死药,你神通广大,别跟我推三阻四。”
他哼哼冷笑。“难得听你说一句好话,可是你要两副假死药做什么?”
我咬兄弟牙,把杜若的事告诉他。
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非常难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点头。“非常清楚。”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普通人,是废帝!皇帝为什么把他放在后宫,因为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的方法!”
“这个我知道。”我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只要想办法在他死后保住他的肉身。”
祝悠快疯了。“他就算死了,也会入帝陵,难道你要我假造一副肉身!”
我一怔,他没说我还忘记了这件事。“那不如……制造火灾?”
祝悠冷笑。
“认不出面目的尸体,你以为皇帝能够解开心结,善罢甘休?”
我呆呆坐在椅子上,“那怎么办……”
祝悠叹了口气,“你再继续下去只会惹祸上身,这可是诛连九族的罪,大小姐,你三思吧。”
难道要在冷宫偷偷摸摸一辈子吗?
祝悠又说,皇帝要利用康家打压萧家,让我这时候更须小心谨慎,不得有丝毫行差踏错。
我沉默不语,心里想着还有什么方法可以逃出生天。
萧家有四哥在,我一直很相信他。
感觉天大的事都难不倒四哥,如果四哥能帮帮我就好了。
我仍然和杜若私会,在沁凉的夜窝在他怀里,为明天满腹忧愁。
“若生在普通百姓家,你想当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他。
他揉着我的手指,说:“当个行吟待人,且行且喝。”
我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均有佳作,他的很箫声能让人落泪,他的画一幅千金。
他不是个好皇帝,他温柔而善良,多情又深情,有太多的不忍心,不是杀伐决断之人,握不住宰天下的刀。
但他是一个好人。
好人,从来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我们都投生错了地方,却以这样奇异的方式相遇,这缘分到底是深是浅?
抑或是,有缘无分?
月事没有按时到来,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开始发凉,千方百计让人传话出去,让祝悠来见我。
祝悠急匆匆赶来,把脉过后,冷冷吐了两个字:“恭喜。”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怎么办!”我颤声问。
心里不知该喜该忧。
“我和你四哥商量一下。”祝悠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抚着平坦的小腹,这里面,孕育着一个生命,属于我和杜若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惊喜。
惊吓,喜悦。
他在欣喜之后,和我一样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怀胎十月,冷宫之中是瞒不住的,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了。
“你走吧……”杜若痛苦地看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你有办法离开,离开这里,好好活着。”
“要走一起走!”我摇头。“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但我们都走掉,这几乎不可能。
他走不了,而我即便冒着风险假死,也未必走得了。
我往他怀里钻,哭着喊他的名字。
为什么我想要的就那么难呢?
第二天,祝悠没有来,但却有宦官来传皇帝的旨意,让我面圣。
我吓得汗湿重衣,这个时候传我,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换上衣服,面上不敢泄露一点情绪。
我不明白他为何在这时传唤我,但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把我拉进怀里,怜惜地说我瘦了。
他一定是太久没有见过我才这么说,我想我一定是丰腴了点。
后来我才听说,是新进宫的一个秀女跟我长得八分相像,勾起了皇帝对我的思念。那人一定是舅舅安排的,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皇帝解开我的衣裳时,感觉到我在发抖,停下手看着我,奇怪地说:“你冷吗?”
我心冷。
恶心地想吐。
但我不能抗拒,因为他是皇帝。
杜若,杜若……
我别过脸,在心里喊他的名字。
我搬出了冷宫,恢复了婕妤的身份,一时之间,所有的风光回来了。
但我却失去了杜若。
如今后宫仍然是一后一妃,只不过那一妃成了康惠妃。
我也不想和她再争什么,只希望能够早点离开这个牢笼。
人一批一批地来,我不胜其烦地招呼着,忍不住恶心干呕起来,便听到身边的人惊呼着,“难道是有喜了?”
我撑在桌上的手一颤,直觉不妙。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皇帝,来给我请脉的还是祝悠。
他回报了我的喜脉,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有妃嫔怀孕,皇帝大喜,大赏了祝悠,又说要将我升为妃。
我迷迷糊糊地经历了这一切,只觉得仿佛置身梦中。
祝悠说我在冷宫身体受损,需要好好静养,皇帝立刻遣散了所有人,让任何人不得干扰。
事后,我才想起一件事。
如果妃嫔无子是皇后所为,那么她一定知道,我腹中的孩子不是皇帝的。
那她会怎么做?
想到此处,我冷汗涔涔。
无论如何,我要先保住孩子。
我的消息,杜若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却不能再去见他了。
祝悠告诉我,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假死药对身体损伤极大,尤其是我现在怀有身孕,一旦身体进入假死状态,胎儿很容易便会流掉。而现在,孩子有了光明正大存在的理由,虽然有人虎视眈眈,但自有更多的保护。
我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帮我保住孩子!”
祝悠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祝悠一直暗中观察着后宫的饮食器物药材,却仍未找到后妃无出的原因。我心想,或许并不是后妃的问题,而是皇帝的问题,难道皇后这么大胆,敢对皇帝下药?
但祝悠说了,他也没有查出皇帝身上有何异常,这也可能是皇后用药高明。
她知道我怀的不是皇帝的孩子,但她却不能说明原因,只能暗中去查“奸夫”是谁,而我唯一呆过的地方就是冷宫。
我不能让她发现杜若,只有让祝悠偷偷派人通知杜若,让他小心谨慎,不能再去幽池。
云都卷 萧太后4:我花开后百花杀
我怀孕的时间,随祝悠怎么说就是什么,生产的话,毕竟也是个很好的借口。
我甚至想过,如果日后皇后要整出一桩滴血认亲,我也有办法在水里动手脚。
养胎之时无所事事,我除了想杜若,便是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甚至有一个念头窜入我的脑中。
如果腹中的孩子是皇子,我就为他扫清一切障碍,让他登上宝座!
可是杜若一定不愿意……
我想,如果孩子像他,那还是别让他当这遭罪的皇帝了。
孩子九个月大的时候,皇后和康明月竟然联合起来,指证我怀的并不是龙种。
三堂会审,我心里冷笑,看着皇帝的眼睛,肯定地说:“我怀的是龙种。”
杜若的孩子,也是龙种。
多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