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菊年稍稍退后了半步,半边身子藏在李群身后。
李凌看上去有些风霜了,两鬓已白,但仍见英武,年轻时必然是个俊伟男子,军旅出身更增添了他的男子气概。女人过了四十便色衰爱弛,而男人到了五十却仍显成熟魅力,这便是差别了。
见到李群,李凌显然有些激动,但仍是抑制着眼底的情绪,只是右手有些颤抖,被一双白皙的纤纤玉手扶着。
沈菊年顺着那双手看去,见是一名三十岁模样的女子,轮廓较深,与中原女子不同,显然就是那个苗疆女子蓝绮,她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左右,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一双眼睛十分明亮,但却不盛气凌人,反而透着一股谦和。
沈菊年正在心里估摸着这个人,便听到左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但见一名蓝紫衣服的少女飞奔而来,那少女的着装与中原女子不同,碎花大摆的裙子,发饰更是特别,竟是一圈银叶子,晃起来一闪一闪,跑起来叮叮当当,有声有色。
少女的样貌与蓝绮有几分相似,但又比蓝绮胜了几分,胜在年轻。
沈菊年知道,她就是李真了。
李真一到场,眼睛便盯在李群脸上,看了半晌,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哥哥!”
第二十八章 尴尬的家宴
如此看来,她好像也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李群没有正眼看她,只是淡淡点了个头。
李真还想说什么,却被蓝绮拉到一边,低声呵斥:“真儿,不许无礼。”
李真回了蓝绮一眼,嗫嚅道:“我只是跟哥哥问好。”
李凌这是才干咳了一声,侧身道:“你们长途跋涉,一定辛苦了,快进来吧。”
李群点了点头,松开握着沈菊年的手,和李凌并肩走在前面,沈菊年跟在他身后,牵着天宝,与蓝绮和李真走在一到。
天宝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他虽好动,但难得的是该懂事的时候也十分懂事,没有吵闹喧哗,当然也有可能是被震住了。
李真的目光在沈菊年身上扫过,奇道:“哥哥为什么还带着侍女过来吗?我们府上有的是人服侍啊?”又看了天宝一眼,“而且还带着孩子?”
李群虽然走在前面,但清楚地听到李真这句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把抓住沈菊年的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对在场所有人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妻子,沈菊年。”略有些嫌恶地看了李真母女一眼,不知为何便冲口而出一句话,“唯一的妻子。”
沈菊年一震,抬眼看向他。
李凌本来还有些激动的眼神在听到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后,渐渐冷下来,说不清是愧疚还是什么,深深看了李群一眼,又移到沈菊年身上。
在他眼中,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子,配不上他这个优秀的儿子,但这个儿子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了。
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李凌在心里叹了口气,对沈菊年微笑着点点头。沈菊年一怔,急忙回礼。
李真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沉默不语。谁都看出来了,李群那句话是冲着她们母女来的。
她一直都听父亲说,她的哥哥李群如何了得,年纪轻轻便官居一品,他一直引以为傲,便是她对这素未谋面的异母哥哥充满敬仰。只可惜他莫名辞了官,不过这样更显得传奇。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传说中的哥哥,年轻有为,俊秀儒雅,虽然人稍显冷漠了点,但气质上却更加出众。唯一可惜的,就是眼神不怎么好,这个大嫂也太一般了。
李真酸溜溜地想,她有什么好的,凭什么为了这么个女人凶她?连父亲都不曾这么对她说话。
进了大厅,李凌和蓝绮在上方坐下,李群和沈菊年坐一边,李真坐在另一边。
李凌和李群场面话说过之后,便问了他辞官的原因。李凌一直希望振兴李家,这个心愿眼看着能在李群身上实现,他却突然辞官,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李群淡淡答道:“志不在功名利禄,但求闲云野鹤的生活,想辞官便辞了。”
不求功名利禄,好淡然,好超然!
李真对这哥哥的仰慕又多了一分。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李凌有些不悦,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我和菊年打算四处走走,至于在何处定居,现在还没有决定。”
李真柔柔笑道:“哥哥自然是和我们住在一起啊,你说是不是,爹爹?”
李凌点点头道:“我们是一家人,自然是要住在一起。房间我都已经让人给你们收拾好了。”说到这里,他脸上有些尴尬,低声道:“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成亲的……”他一个当人父亲的,儿子成亲他却毫不知情,说出去着实难堪。
李群答道:“菊年戴孝在身,孝期未满,我们只在云都门粗略行过礼,尚未正式拜堂。”
李凌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便算是定亲而已吧。”
“而已”这两个字听得李群很是不快,微微皱了皱眉。“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李真微笑道:“差别大着呢。若是成亲,那便住一间,若是定亲,那就要分开住了!”
李群一怔,转头看向沈菊年,这才想起来,他既然坚持是已经成亲,那他们早该住在一起了才是。不过这一路上有天宝在中间隔着挡着,他们虽说增进了感情,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步。
见沈菊年正式和李凌见过礼,李群开口道:“菊年和天宝便住在我左近的院落吧。”
他虽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但人言可畏,而菊年又有些执拗,住在这种人多是非多的地方,他到底要为她考虑一下。
沈菊年偏过头,对他微笑点了个头,李群亦回以淡淡一笑。
这一笑让李真看得怔住,本以为这哥哥冷酷得几乎不近人情,却没有料到他还有这样温和的一面,可惜,只是对那个叫沈菊年的女人。
李凌让下人把他们的行李各自搬进院子后,便让人开桌布菜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李群话不多,基本上只有李凌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回话也是简洁利落,饭桌上不时冷场,蓝绮在旁边打着圆场,为沈菊年布菜,笑着问他们这一路上的见闻,沈菊年微笑回答,李凌偶尔插口几句,倒不至于太过尴尬。
李真笑着举杯,对李群道:“哥哥,妹妹敬你一杯!”
李群不冷不热道:“我不饮酒。”
李真脸上笑容僵了一下,但随即让人给他斟上茶。“我小时候便常听父亲说起你,那时候就一直想见哥哥,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见哥哥一面。”李真说话时,一双眼睛璀璨若有光,笑意盈盈,满是仰慕。
几乎每个女孩都渴望有一个温柔体贴,可靠强大的兄长,李真也不例外,而李群太好了,好得超乎她的想象,这样的兄长,让她觉得虚荣,喜悦。
可是李群太冷淡了,对她的热情没有丝毫回应,只是举起茶杯,碰了碰唇便放下,让李真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无处着落。
李真难堪地望着他,眼中的光芒几乎要凝成泪珠落下。
沈菊年却知道,对李群来说,这一个举杯已经是极限。从进来到现在,李群的目光只在蓝绮身上停留过一个片刻,皱了下眉头,便不再去看她了。一来是因为蓝绮一直没敢找他搭话,而来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个女人没有兴趣了。
她是如何抢走自己的父亲,自己母亲的男人,李群初时有些迷惑,但迷惑过后他也不打算去寻找答案了。他和李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即便他知道了他心里所想,也未必能够理解和谅解他。
至于李真,说实话,也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妹妹”,他连“生父”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对“仇人”也没有兴趣,更何况是“仇人的女儿”。
李真说什么仰慕已久,一直想见他,她却没有想过,她和李群之间,本来就是“有你没我”。若不是因为她母亲抢走了李凌,就不会有李真。若不是因为李真并非男儿身,李凌或许也不会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李凌尴尬地坐在一边,眼睛几次瞄向李群,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敢开口。这个儿子太过冷漠,不言不语,其实却如此凌人,连他这个父亲都畏他三分。当初在云都门见到他的时候,他虽然冷漠,但也不过是一个懵懂稚气的少年,想不到纪念沙场官场历练,竟将他打磨成了一块坚硬冰冷的黑曜石。
和他母亲,真的很像……
李凌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蓝绮拉住他的手腕,冲他微笑摇头,示意他不能再喝了。
李凌回她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沈菊年捕捉到这一幕,心里有丝震动……她听李群说起蓝绮毒害他生母的事,关于蓝绮其人,她也有过想象,却没有料到她和李凌之间,竟是如此琴瑟相谐,心有灵犀。
难道抢来的幸福,也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吗?
一场宴席郁郁而散,各自怀着心思回了房,只有天宝吃饱餍足了,脸上有些倦意,仰着头对沈菊年说:“姑姑姑姑,这里的东西好辣,阿宝不喜欢。”
沈菊年笑着看着他红通通的脸蛋和嘴唇,一双眼睛被辣得泪汪汪的,看着可爱又可怜。
“那阿宝喜欢吃什么?”沈菊年逗他。
“阿宝喜欢吃糖!”天宝捧着脸吧唧嘴,“甜丝丝的糖……”
果然小孩子都爱吃甜的东西吗?沈菊年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吃糖,但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买糖?又一次哥哥和父亲进城,天快黑了才回来,哥哥从袋子里掏出一小包糖块,是芙蓉斋的贡糖,很贵,二十文钱才一小包,那是哥哥砍柴好几天挣来的私房钱。
若是平常,母亲一定会骂他浪费,有钱不买米却买糖,那次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个人进了厨房默默抹泪。过了几天,母亲就给她换上新衣服,带她去了萧家……
从那时候开始,命运就已经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了。
沈菊年低头看着沈天宝,嘴角笑容渗进了丝丝苦涩,乱世浮萍,她所能抓住的,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幸福了。
第二十九章 为父不仁
晚间,沈菊年正要睡下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沈菊年怔了一下,听声音却是蓝绮。
“沈姑娘,你睡下了吗?”
沈菊年披上外衣,走到外间开了门,蓝绮站在门口对她点头微笑,身后的丫鬟捧了床小被子来。蓝绮道:“下人办事不妥协,你这屋里多了个孩子也没有再添张被子,我看你这屋里灯还亮着,便让人赶紧送了过来。
沈菊年侧过身,让两人进来,那丫鬟捧了被子便往床铺边上走去,沈菊年看了一眼,回过头对蓝绮说道:“其实这床被子够大,两个人盖也足够了,再说天色已晚,伯母让人明天送过来也成,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亲自走一趟呢?”
蓝绮笑着说:“不麻烦,希望没打扰到你休息才是。”
沈菊年微笑着摇摇头。丫鬟帮熟睡的沈天宝掖好被子便退了出去,沈菊年见这态势便知道蓝绮有话要说了。
果然,蓝绮走到桌边便坐下了,抬头对沈菊年笑道:“今天一直想跟你说说话,却没找到机会。”
沈菊年知趣地在她对面坐下,道:“伯母现在说也无妨。”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了门外一眼。
这边的动静虽说不大,但依李群的灵敏,肯定一早就发觉了。
蓝绮说了这话,却良久没有下文,沈菊年等了半晌,才等来她一声长叹。
“唉……”蓝绮苦笑着摇摇头,又抬头看向沈菊年,“在你心里,我一定是个坏女人,是不是?”
沈菊年一怔,没料到她这么开门见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支吾道:“其实我并不清楚……”
蓝绮转过眼看向灯花,“他们必然告诉你,是我毒害了大夫人,让审言那孩子险些夭折。”
沈菊年还是那句话:“我并不清楚真相。”
“如果我说,我没有害过大夫人,你相信吗?”蓝绮突然盯住她的双眼。
沈菊年不自在地皱了皱眉,答道:“我信不信不重要。”
蓝绮苦涩道:“是了,审言那孩子决计是不肯信的。”
沈菊年其实很想告诉她:审言也不在乎了。
这种血缘的联系对他来说过于薄弱,他这人对感情缺乏想象力,同样也难以想象因爱而生的仇恨。没有爱也没有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是否做了一件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他怎么会在乎?
过不去的只有蓝绮一人吧。
蓝绮幽幽道:“所有人都这么说,连真儿也这么想,一年一年,甚至连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害了大夫人。”
“大夫人是自己误中了蛊毒,说出去,或许没有人愿意相信。”蓝绮叹了口气,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我怎么会害死他的孩子呢?即便我确实嫉妒过大夫人,明明是我先认识老爷的……”
沈菊年有预感,这不会是一个有人开心的故事。有的人喜欢听秘密,但她自认不是那样的人,却不知为何总是要被迫地知道太多。
“今日见审言那样对老爷,我心里很难过。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终究因我而起……”蓝绮顿了顿,抬眼看向沈菊年,眼中饱含期待,“我看得出来,审言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或许你的话他会听得进去,菊年,你能不能帮帮他们父子,李凌他真的很看重审言!”
沈菊年被她的目光逼得往后一退,不自在地笑了笑,“伯母言重了,菊年人微言轻,又有什么立场去做这件事呢?审言他自有主见,也不是菊年轻易能够左右的。”
蓝绮见沈菊年推却,面上怔了一下,但随即又道:“你既与审言在一起,也就是我们李家的人了。”沈菊年听到“我们李家的人”时,心头滑过异样的感觉,又听蓝绮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李凌当年对大夫人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让宗政道长带走审言,也是无奈之举,李凌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个孩子,知道你们要回来,他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但今天你也看到了,审言他那样对自己的父亲……”
“伯母。”沈菊年见她情绪激动,忍不住打断她,“审言与伯父之间是否有误会,菊年一个局外人,并不好置噱。大但伯父若有心与审言修好,自然会为之努力,审言性情寡淡,却绝非无心之人,他总有一日会明白。但如果由菊年来开这个口,只怕会让审言做些不必要的猜想,反而适得其反。”
比如今夜,他若知道蓝绮来对她说这些话,他一定不会高兴。
蓝绮听了沈菊年一番话,眼中光芒微微黯了下来。“或许也是……但你不知道,李凌他,有时候明明是为对方好,但表现出来的方式却容易让人误会。”
沈菊年便如她自己所说的,不清楚真相,所以无论蓝绮怎么说,她也只是微笑不语。
对蓝绮母女,甚至是对李凌这个父亲,李群心中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与母亲之死比起来,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十几年的父子分离,他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又要如何回应他?
送走了蓝绮,沈菊年疲倦地上床休息,心里隐约觉得,又被卷进了一个是非圈。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终究是避免不了的。
第二天沈菊年一大早起身,便听下人说老爷早已去了演武场,审言也过去了。
沈菊年领着沈天宝,在丫鬟的带领下到了西边的演武场。这演武场竟然不小,场中兵器齐全,李凌手中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李群负手立在一旁,但看不语,见沈菊年遥遥站在一边,他对她点头微笑,抬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