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如鸽蛋大小。小巧的耳垂上,两颗明月珰莹莹生辉。她生得极好,眸子乌黑,映着宽袖修裙上的金红钩边,眸光便灿然流转。翦水双瞳,大约就是形容这样的眼吧?
眼见丽人先诧后异,善睐的明眸中似乎写满了疑惑,探春才回过神来,强压住心口处不断冒出来的酸气,急中生智地解释道:“家兄有管箫落下了,我进来替他拿。”
水溶这才知道探春去而复返的原因,神色一松,只微一侧头,便有人凭空出现。不一会儿,箫已经有侍女拿了过来,双手递上。探春谢过,勉强道了别便脚步匆匆地离去。隐约还听到身后的女声在问着什么,而水溶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走得又快,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走到大门口,竟觉得阳光明晃晃地刺眼,眼前便模糊了一片。隐约间,看到门口停着辆马车,却是北静王府的标记。正自诧异,却见水溶挽着那丽人走了出来,探春举袖抚额,疾步往一边走去。
丽人向探春又看了两眼,才含笑登车。水溶方掀起车帘,忽地又叫过了个小厮:“替三姑娘叫一辆马车,就用我常乘坐的那辆罢。”
探春听着,朝他看过去,见他脸上微含歉色,鼻子一酸,急忙死死地咬住了牙关,眼睁睁地看着水溶下了帘子,马车便迤丽行去。
“三姑娘坐了先回府过去,回头宝二爷那里,王爷派人过去说一声儿,直接就回姑娘府上了。”小厮很机灵,口齿也便捷,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事。
“多谢。”探春勉强说了两个字,急忙住口。再说两句,怕是忍不住眼睛里要冒水气出来了。顿了顿,掀起轿帘便坐了进去,心里不住地冒着酸气。
刚才水溶和那丽人行迹亲密,虽然不曾搀着手,可两人之间的说话和动作,分明都不一般。她是谁?探春在自己的脑袋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才发现自己对水溶的了解少得可怜。
他有王妃了?冒出来的念头,让她蓦然一惊。看那位的打扮,倒还真有王妃的派头。一颗滚热的心,刹那间便仿佛浸到了冰水里,“滋”一声,冻住了心房。
她穿越这么一回容易么!看水溶和那丽人相处甚好,想必也琴瑟和谐,那自己扮演的角色,可就更不光彩了,分明是蓄意破坏人家夫妻感情嘛!
坏事可以做,但万万不能做第三者!探春想得越明白,一颗心便越发的冷。到后来,连手脚都冰凉一片。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争如不见
探春终于明白,水溶不过是她两世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梦。每夜依约入夜,醒来却只剩下了淡淡的怅然。探春有意无意地打探,从宝玉嘴里知道,水溶已置了几个侧妃,只正妃空着。刚才那位,竟然是江南甄家的五小姐甄彤。
甄彤是甄家根正苗红的嫡小姐,以她的身份,也不过屈居侧位。想来,是要找个门第更显赫的女子做正妃的。探春理智地分析了一下,自己甘心为侧妃,人家那里还未必过得去呢!
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水溶那张温和的面容也现了几分狰狞。不说自己来自现代,根本不习惯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穿越来的几年,看惯了赵姨娘的尴尬,更不可能屈居侧室。但是正妃?用脚指头想,也是不可能的。
经此一事,对水溶的思念竟是慢慢地淡了。一门心思再度操刀,“盗窃”金大侠的《笑傲江湖》。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银子是真的,至少贾府被抄了以后,她还能不至于露宿街头吧?
翠墨虽然不知道探春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发愤涂纸,但她还是乐于看到书的进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提升,并且为令狐冲对小师妹的感情感动得眼泪汪汪,下笔的时候,写到“林平之”三个字,就咬牙切齿地用力,几乎变成墨团子。
“这个……”探春愕然,虽然她也不喜欢林平之横刀夺爱,可是还不至于像翠墨这样“爱恨强烈”。
“反正当归和半夏要重新抄,她们知道这个是林平之就行了。”翠墨赧然一笑,却仍然在写下一个“林平之”的时候,再度画成了墨团……
好吧,就当是速记符号好了。探春自嘲地想了想,继续讲故事。现在她已经懒得自己组织语言,只是当讲故事。至于文笔润色,翠墨的功底也不错,完全可以胜任,反正是半白话性质的。
在翠墨心切切的“督促”之下,探春居然没有什么太多的闲心去想水溶。
只是她刻意地选择遗忘,有人却三不五时地“北静郡王”四个字不离口。此人自然是贾宝玉是也。
这日也不知为什么,塾师大约是家中有事,早早地就放了他回大观园,所以某人兴兴头地便拐到了秋爽斋。
“北静郡王才让人捎了信来,邀请咱们过去耍呢!”
探春便托辞不去:“我一个姑娘家,三天两头往外跑,成什么样子!你要去,便自个儿去罢。”相见争如不见,再见也不过黯然销魂而已。
“三妹妹,你得罪王爷了?”贾宝玉小心地问。
“怎么?”探春被他没头没脑地问得有些发愣。
“我已经约了几回,可你都推了,不是你们闹了什么别扭罢?”贾宝玉理直气壮。
探春好笑:“你和林姐姐三不五时地闹个别扭,当人家也是这么的?你和林姐姐是青梅竹马,彼此都知道脾性。可他是什么人?身份摆在那儿,我再不知事儿,也不会去得罪了他的。”
“那你怎么……”
“到底是未嫁的女孩儿家,总不能老是往那儿跑。一次两次还能侥幸,多跑几次,还有不透风的墙么?到时候传出去,这名声可好听?”
贾宝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咕哝了两句:“奇怪,以前从没见你有这顾虑!”
“现在大了,自然比从前懂事。”探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心劝两句仕途学问的话,又记得他前不久似乎为此还抢白了薛宝钗,便又生生忍下。罢了,反正原着里的贾宝玉,也是这样专在女孩子堆里做功夫的。
“我瞧着王爷怪想你的。”贾宝玉不屈不挠,继续游说。
探春冷笑:“他想我作甚?府里头有的是陪着他的人,我倒是算是哪一出呢!难道我娘是奴才,我也只能做小不成?”
贾宝玉倒没成想探春会有这样的激动,顿时哑口无言。探春看他神色,也自觉好笑,不过是撞见了人家夫妻两人的亲密行径,便把这无名之火朝着贾宝玉发出去,倒是自己没有道理。
“算了,我不过是发发牢骚。”
“那……你今儿还去不?”贾宝玉对女孩子向来脾气好,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妹子?因此也不生气,仍是涎着脸儿凑过来问。
敢情他听不懂什么叫婉言拒绝吗?探春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听说今天请了京城最着名的旦角琪官唱堂会,若是不去,未免可惜。”贾宝玉眼珠子微微一转,便搔到了探春的痒处。
虽然她不大爱听戏,但听说那琪官长得当真是“天香国色”,比女人还要俊俏几分。唱功自然是一流的,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看他的扮相。偏偏他还是演的旦角,难怪让人想入非非。
一个男人,怎么称得上这样的评语?好奇心狂飙之下,探春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贾宝玉,同车前往北静王府。
听得她来,水溶亲自迎至二门。
“探春,你来了。”他语气自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越发觉得亲切。
“听说琪官在这里唱堂会呢,过来听戏。”探春含笑,虽然态度温和,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疏远。
水溶最善察言观色,自然觉出她的不同,不由微微皱眉,想要问个究竟,可探春却与贾宝玉形影不离,竟不得其便。一路上,贾宝玉还滔滔不绝地向探春介绍着琪官:“听说他只要唱新戏,忠顺王爷便要去捧场。”
探春对男人的八卦不感兴趣,更何况水溶还在她的前面引路,只是似听非听,嗯嗯呀呀地适时发出个声音,表示自己在听。
水溶没有觑着有利时机,无奈之下,只得引了二人到后花园:“也不是唱堂会,只是让他过来坐着唱两句罢了。虽说是个戏子,谈吐倒也有趣。可惜今日没让他带行头来,不然上了妆让你看,怕是你要认为他是女子之身。”
探春更是好奇,反正她也不在乎听那唱腔,只想看看琪官其人罢了。
方入亭子,就见一人跨了出来,行礼如仪。探春见他穿一件玉色酡绒的夹袄和水红色的撒花夹裤。衣服倒不起眼,人却让人眼前一亮。面似满月犹白两分,眼如秋水尚清三分。比起贾宝玉和水溶两人,略瘦一些,却非秦钟那种弱不禁风的模样。骨骼清奇,瞧去便先是生出三分好感。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倾城戏子
唱堂会,一般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家有了红白喜事,找来戏班子唱两出戏的意思。可是探春看这后花园里,似乎只有琪官一人。而看水溶依旧一袭素色的锦袍,也不像是有什么喜事的模样。这——算是唱的哪门子堂会?
“听宝玉说,你一直想听琪官唱戏。这不,正好今日有闲,便叫了来唱两出给你听。”水溶待三人见过礼后,便拉着探春坐在自己的身旁。
敢情今天不是什么堂会,不过是召了戏子来专门唱给她听的?当着外人,探春不好意思推脱,只得顺水推舟地坐下,心里却是替琪官难受。戏子在这时代的地位甚低,甚至比起普通的小厮丫环来,也还稍有不如。
琪官自己倒并没有伤了自尊的样子,想必这样的对待已经处之泰然。脸上的笑容浅浅淡淡,却又不让人觉得谄媚。兴许是这样的场合经得多了,态度也自然大方,不见局促,让探春顿生好感。
水溶地位尊崇,虽是主人,态度也不甚热络,偏是没有人觉得他高高在上。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莫不天经地义。就连琪官,也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四人对坐,虽然身份各别,倒也并不觉得突兀。
茶过两巡,贾宝玉便迫不及待地让琪官唱戏。琪官看了水溶一眼,含着笑应了。他也不整妆,只是闲散地坐着,并不拿腔作势,启唇清唱了两段旦角戏。探春兴之所至,干脆拿出箫来,替他伴奏。
琪官眉眼微扬,目光在探春脸上一触即走,但眸子里的惊奇,却让水溶会心一笑。堂堂公侯府的小姐,竟没有半丝瞧不起戏子,恐怕也只是独一份儿了。琪官微微动容,唱得愈发用心。
一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回肠荡气,缠绵悱恻。便是探春这等不懂戏的人,也听得入了迷。仿佛感受到了杜十娘一心从良,怀着美好的愿望却终于绝望,把自己历年积得的珠玉抛洒入江,而后自沉江底的悲凉与绝望。
贾宝玉更是毫不掩饰,击节赞叹:“唱的好戏!”
不时上了酒菜,探春尚在犹豫,贾宝玉却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还顺手拉了琪官一同落了座。水溶笑道:“琪官也常来的,不必太过见外。”
探春哂然一笑,四人便围桌而坐。初时琪官尚十分拘谨,但不久便放开。他虽是读书不多,但也长于言辞。再加上水溶长袖善舞,气氛倒也融洽。贾宝玉更是与琪官极力亲近,问题层出不穷,到最后更是解下了自己的汗巾子要与他换。
琪官不想自己居然受到这样的礼遇,他虽然是王侯府中的常客,但别人瞧他的眼色,总存着几分亵玩和轻视。贾宝玉托着自己的松花巾,一脸的殷切,琪官不及考虑,急忙把自己身上茜罗红的汗巾解下:“承蒙公子看重,十分感激。只是琪官不过一个戏子……”
贾宝玉在人情世故上头本极单纯,他见琪官生相极美,哪里还管他是个什么身份,喜孜孜地接过汗巾,便系于自己腰上。
探春看琪官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替他解围:“何必与他计较,他这条原是家常系着的罢了,远不如你这条精巧别致,说来倒还是他拣了便宜,你吃了亏呢。”
水溶也笑:“极是极是。琪官这条汗巾可非凡品,原是茜香国的贡品。今日却是琪官与世兄一见如故,慷慨相赠呢。”
探春听了“贡品”两字,便觉微微有些不妥。暗想琪官既是当着水溶解下汗巾相赠,怕这件“贡品”并非水溶所赏,难道这琪官还与旁的达官贵人有所牵扯吗?她刚才隐约听到忠顺王爷,论起辈份儿来,比水溶还要高上一辈儿,又是个爱耍阴手的人,可别惹出祸来!
刚动了动嘴唇,抬头却琪官与贾宝玉一处站着,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那句打击人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水溶悄悄问:“怎么近来对我冷淡得多了,莫不是我得罪了你?你就瞧我殷勤地请了琪官这等出色的人物来,也该消气了。”
探春既打听了主意与他疏远,自然不敢吐露心事,连忙回了他一个笑容:“怎敢生王爷的气?只是这两日家里有些事,在诗词上头又遇上些难的韵,故此有些失神罢了。”
再看水溶,站在这两个美男子身旁,竟是半点也不逊色。
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脸上微热,急忙岔开了话题,重又说笑起来。
贾宝玉与琪官越说越是投机,竟是两人各端了杯清茶,到葡萄架子下去坐了。亭子里只剩下探春和水溶,琪官偶尔瞟过来的一眼,似乎也带着深意,探春只觉得脖颈处也沁了汗。
“你这么怕热么?”水溶的笑,仿佛在耳畔炸响。
“还好,这天气果然是入了夏。”探春勉强笑着,微微偏头,挪开了和他的距离。
“是不是那天……对我起了什么误会?”水溶千伶百巧的人,又是情场上的千里马,怎么会看不出探春的别扭?只是一直不想提起甄彤,却见她竟是不肯假以辞色,只得老老实实地解释,“她是甄家的小姐,因着纳妃的时候父皇身子不适,后来又一直生忘了她,直拖到那日才宣召见驾。并不是我故意怠慢你,实在是父皇有旨,不敢不尊。”
探春强笑:“这是你的家事,原不必向我解释。再者,你也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然则这一阵儿,你对我却又跟初识的时候似的。”水溶从桌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王爷……”探春的手指微微一颤,刚想挣开,水溶却握得更紧。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份,你叫我的名字即可。”
“水溶?”探春只是下意识地低喃,不过是自言自语。无奈水溶的听力也未免太好了些,立刻喜孜孜地认中了她的称呼。
“对,就是这样。”
探春气结,又不好与他争执。否则,倒像是小情侣之间的撒娇,更显得暧昧。只得把眼睛转向葡萄架下的两个少年。二人正有说有笑,贾宝玉还执着茜罗红汗巾的一头,仿佛正在问着什么。
绿荫丛中,少年如玉,是一幅绝美的图画,探春顿时生出了学画的心思。
谁知便是这条汗巾子,在贾府里惹来了轩然大波。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汗巾生事
因最近一段日子府里没有请客吃饭,听戏作寿诸般事情,累得探春天天在秋爽斋托着腮帮子想她的“稿费”。
“姑娘,接下去该怎么写?”翠墨写完了一段儿,没听到探春的声音,诧异地抬起头,却见她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
“这几天歇着罢,前两本书的银子还没收呢,这会儿没动力。”探春有点心烦意乱,“还是想法子出趟府是正经,也看看这两本书卖得怎么样,有没有市场。”
那冷子印这两天也该回京了罢?偏生又找不着出去的机会,贾宝玉最近一阵儿也被贾政管得紧,正在书斋里愁眉苦脸地用功,更让探春没有了乘座“顺风车”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