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好运气”小厮感慨,“咱们少奶奶但凡有她一分的手段,少爷也不必这样煞费苦心,还把贾家给得罪了。”
“既是姐妹,手段也不会太差。只不过她在贾府的处境很是微妙,亲娘早已过世,父亲又不管不问,那继母更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户人家。幸好打小被她们家的老太太要过去教养,只到底是亲戚家里头,平常难免习惯了唯唯诺诺和谨小慎微。兴许这一回……”孙绍祖一边摇头,一边微笑。
“不管怎么说,三姑娘总是来作客的,这番作派未免……不把咱们瞧在眼里了。”小厮仍然颇有微词。
“就当是替她姐姐整治罢。她也并不是没打过招呼,我不是发了话吗?”孙绍祖倒不以为意,“若能让少奶奶在旁学着两分,就把孙府闹个底儿朝天又如何?走,咱们也该去了。”
这叫打招呼吗?先打了脸,才让管家来说了一声,就是孙绍祖想要维护魏胖子,也不大好意思拂了亲戚们的面子吧?
不过,既然当主子的愿意纵容,当下人的自然不敢有意见,服侍了孙绍祖系上披风,便往正屋而去。
这是探春头一回见到孙绍祖,只见他生得相貌堂堂,面白无须。若换到现代,那也是个偶像派明星的料,难怪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
“见过姐夫。”探春和惜春双双行礼,孙绍祖早已抢先一步,双手虚扶。
“两位妹妹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把姐姐家当成自己家就是了。”
探春含笑不语,孙绍祖自然领会她的意思,想是因为自己不肯放任迎春住在娘家,而略有微词了。可是,他却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只得装作不知,脸上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殷勤地请两位姨子用菜。
探春浅尝辄饮,果然很给面子。惜春茹素,只拣了两道菜吃。孙绍祖并不以为意,探春便觉得自己家里的事,这位怕是一清二楚,心里便又是一动。
是皇帝着他对付贾府,还是仅仅因为他对迎春上心?看他今日的作派,并不像是对迎春全无情意。若论门第高下,以孙家配贾氏庶女,根本就谈不上高攀。作为朝中的后起之秀,若他愿意,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要说为了那五千两银子的债务,更是说笑。孙家只有这一个在朝为官,其他人在老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还会在乎这区区五千两?除非,他早就看上了迎春。兴许就是那笔债务,还是某人设的局呢
反正他们家的那位大老爷,糊涂透顶。
“姐夫家里可真是乱得紧,看来没有大妇管家,到底不成样子。虽说留香姨娘能干,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饭后上了茶,探春便笑吟吟地挑起了话头。
孙绍祖看了一眼迎春,才慢吞吞道:“可不是?做大妇的总得有大妇的样子,没得让那些小妾们跳上了台盘,家不成家,府不成府。”
迎春委屈得眼圈儿顿时红了,却并不分辩,只低头喝茶。转眼间,一杯茶便见了底。
“姐姐在家里素是好性儿,姐夫既相中了她,难道并不是为了这样的脾性么?”探春很替她着急,却也只得从旁替她分说,也存着试探之意。
“虽是如此,也未免太大方了些。想来贾氏闺训,教得很是严格。”
探春诧异:“并不是二姐姐甘愿让贤,不过是有人仗着姐夫的宠爱,而上蹿下跳。说到底,女人的地位,还不是由做丈夫的一言而决吗?”
这倒是在责备自己了。孙绍祖好笑地扬了扬眉:“内府的事儿,我素来不管。”
“留香姑娘可是姐夫亲自迎进府来的,大婚不足半年,便连纳二妾,可不是当着人的面打了我二姐姐的脸面儿么?若是二姐姐有些气性,便干脆收拾包袱回娘家了。”
孙绍祖闻言一惊,手里的茶便差点儿泼了出来。探春瞧得仔细,不由得暗乐。果然,这对夫妻俩的问题虽然大,却并非不可调和。孙绍祖对迎春,可着紧得很呢只是迎春却根本没有听懂,只是埋着头,也不知道是在想《太上感应篇》,还是在自怨自艾。
惜春不耐久坐,不久便托言告退。孙绍祖并不挽留,只交代了丫鬟们好生服侍。
“唉”探春把下人们打发得干干净净,才叹息道,“我二姐姐终是因欠了姐夫的银子才抵债过来的,真要拿出主母的架子,也不容易。”
孙绍祖大是尴尬,急忙解释:“不是的,并非为了那些银子。若不是我自己瞧中了,别说五千两,就是五万两,我也不会娶回来供着。”
迎春愕然,探春释然。
“我……”孙绍祖结巴了一下,也没说出下文,只管把眼盯着迎春。四目相对,尽皆无言。
探春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扫了三个来回,才哭笑不得:“姐夫既然并非对我二姐姐无情无义,又为何让她受这样的苦楚?”
这两人的性格,也太别扭了罢?
孙绍祖俊脸微红,悻悻然道:“你二姐姐自个儿乐意的,我还能牛不吃水强按头?问她对留香的意思,她说很好。我说要纳妾,她也点头同意,我还能怎么着?”
探春无语地看向迎春,却听她结结巴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然少爷要纳妾,我岂能不同意的?”
探春以手扶额:“姐夫若真铁了心要纳,还用问你的意见么?”
“可……咱们做女人的,不该以夫为天的么?”迎春红着脸,说话的声音轻若蚊蚋。幸好孙绍祖的耳力不错,虽没听得完全,也听出了七八分。
“分明是你并不乐意嫁给我,才会对我纳妾无动于衷。”他半是气恼,半是赧然。
现在是不是应该把餐厅让位给这一对小夫妻呢?探春虽然很想留下来看八卦,这时代没有八点档连续剧,这个也将就。不过,她还算厚道,所以起身告退。
“我和你一同走。”迎春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臂,让探春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三声。这位二姐果然对感情没有开窍,孙绍祖分明有与她重修旧好之意,她竟眼睁睁地将这个机会轻轻放过
她偷眼看向孙绍祖,果然,人家的那张俊脸,又差点黑了下来。
“二姐姐,你和姐夫再坐会儿,我去看看四妹。”她婉转提醒,目光扫过孙绍祖,那张虎着的脸确实有点威胁。
“我陪你一同去。”迎春小声道,目光飞快地瞥向孙绍祖,似乎哆嗦了一下,又很快咬着唇偏头,固执地不肯再转向孙绍祖。
探春无奈:“那我再陪你和姐夫喝会儿茶。”
眼见两人的关系有所缓解,她只得舍命陪君子。大不了,就当一只锃亮的灯泡,发光发热吧。
迎春红着脸道:“我刚才喝得有些多了,要去……那个一下。”
哦……
探春哭笑不得,无奈地叹息:“那你也跟姐夫好好说说,别尽惹人误会。别说是他,就连我也当你急着要逃开呢”
“我是要逃……他的样子有点吓人。”迎春咕哝着。
“你去吧,我等你回来。”探春想了想,把绣桔和侍书都叫了进来,却让小沐陪着她去解手。
有两个丫环陪着,她也不算和孙绍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些话,还是要和孙绍祖开诚布公地交流交流。若是想等到这两个人水到渠成,可真难了。
侧头看向孙绍祖,他脸上的黑气果然散得已经差不多,反倒有种哭笑不得的样子,忍不住暗自好笑。。。。
第一百十八章 又添新堵
迎春依言去了,探春却正容道:“姐夫,姐姐在家时就被叫做木头人,有些事您若是不明说,恐怕她不明白的。”
孙绍祖愣了愣:“你是说……”
“二姐姐回家大哭了一场,直说自己是卖身进来的,别说比你那些妾室偏房,就是比起丫鬟们也是大大不如。好歹人家还是自做自吃,她却只是当了五千两银子,就是在你家里受够了苦,也未必能还上你的银子。留香之所以能够凌驾于她的头上,一则是因为她自小懦弱,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缘于自卑。”
“我以为……”孙绍祖愣了半晌,才嘀咕道,“她对我没有感情,只为了五千两银子才不得不嫁。”
看了一晚上的情戏,探春哪能不明白两个人的心结?于是苦笑摇头:“我这二姐姐固然是木讷到了极点,姐夫也有些……明明看着是聪明的,怎么偏是不懂我二姐的心呢?你但凡对她有一分好,她必得报你十分。偏是你……唉……好好的夫妻,竟做成这样”
孙绍祖讷讷:“我只当她对我无情,恨不能一个人躲清静,所以才干脆让留香管着家,眼不见为净。”
“是啊,你听之任之,二姐伤之悲之,两个人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么?若有你撑腰,不管是留香还是留臭,都没法儿越过二姐去。就是肚子里有一万个主意,我二姐也不会当面对你讲出来。姐夫若不主动着些,怕是等上一百年也等不来我二姐的讨好。但凡她会这一套儿,还能不被继母待见么?”
孙绍祖苦恼地皱眉:“你当我不想吗?刚迎娶过来的时候,我不知有多高兴。说实在的,那五千两银子我借给你伯父,原是存着那个心。听说你们贾府愿意许婚的时候,我差点乐疯了。可她甫进门,就摆出那个脸色,又让我怎么……”
他话至一半,却住了口,目光怔然。探春莫名转头,发现迎春正站在门边,泪落两行。
“让我进去,我要见少爷”门外传来留香的声音。
迎春正挡在门口,下意识地要让,留香却已如一阵风似地撞了进来:“少爷,你一定要替奴家作主”
“啊……”迎春被她撞了个正着,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
孙绍祖跳起来,朝迎春奔去,留香却在半路上截着,一头撞进他的怀里,两只手臂如藕一般地缠上来,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哭得梨花带雨:“少爷……”
探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扭头不理。反正是孙绍祖惹下的风流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该由她们姐妹来解决。
“二姑娘”只听小沐尖叫,探春倏然回头,顿时脸色大变。
迎春的裙裾上,血迹宛然。
孙绍祖还不待探春反应过来,已是一手把留香甩了开去,浑然不管把她甩到了哪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迎春身前。一只手掀开了缎子长裙,露出里面的撒花长裤,竟被血洇得半红。
“还不叫医生”探春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急忙朝着绣桔轻叱。
孙绍祖一把抱住迎春,声音急得几乎嘶哑:“叫董医生,快,让他快来”
迎春的泪还没有收住,只虚弱地叫了一个“痛”,一只手狠狠地抓着孙绍祖,额上的汗很快濡湿了额发。
“哪里痛?忍一忍好不好?医生马上就要来了。”孙绍祖语无伦次地安慰,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卧室跑。
探春急忙跟去,惜春正在灯下抄写经书,见了孙绍祖闯进来,忙不迭地欲回避,却发现迎春面色惨白,顿时一吓:“二姐姐怎么了?”
孙绍祖哪顾得上回答,只管小心翼翼地把迎春平放至床…上:“怎么样?痛得厉害不?”
因为焦急,声音竟失去了往常的从容。若是仔细听,还能隐约听出一点哭腔来。
原来,只要情到深处,男人也会失去方寸。
惜春惶然地问:“三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探春叹息着摇头,好容易两人解开心结,怎么又忽然出了这种事?若是她看过的连续剧有一点生活基础的话,却是迎春被撞得流…产了。
迎春喃喃低语:“我冷得厉害。”
“快拿两床被褥来给少奶奶盖上。”孙绍祖头也不回地吩咐,绣桔急忙依言抱出两床被褥,正欲替迎春盖上,却被孙绍祖一把夺了过来,轻轻地展开,再轻轻地盖到迎春的身上。仿佛怕只要略略手上的力道一重,就能把迎春给压得痛了。
董医生来得很快,嘴上还有一颗饭粒不及拭去,想是正在吃晚饭之际,就被孙府中人硬架来的。
“请孙大人放下帐子……”
孙绍祖不由分说,把董医生扯了过去:“这会儿还讲究那个虚套作甚?赶紧替我瞧瞧少奶奶,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探春看那董医生须发皆白,也顾不上避嫌,上前帮忙。董医生倒没有掀开被子细看,只瞧了瞧脸色,再把了把脉,便摇头道:“已经有了一月多的身孕,少奶奶本就体虚,这一撞已把孩子给撞没了。”
孙绍祖吃吃道:“孩子……我的……”
探春见董医生脸上并无焦急之色,知道迎春没有生命之忧,心里大定。耳边听得孙绍祖的话,忍不住没好气地抢白:“不是姐夫的,还会是谁的?”
孙绍祖早已方寸大失,也没顾得上反击,只跌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她原来已经有了身孕。”
好在月份还小,董医生开了调理的方子。孙绍祖勉强起身,亲自把医生送出府去,却没再进房间。
迎春似乎还没有明白自己身上的发生的事,只是瞪大了眼睛看向帐顶。
探春守了半日,没见孙绍祖的人影,不由大奇。看孙绍祖那模样,分明心上是很着紧迎春的,怎么会这么久还不进来瞅着?
侍书见她张望,急忙上来悄悄告诉她:“姑父把留香姨娘赶了出去,正独个儿坐在外面厅上发呆呢”
探春以手抚额:又钻牛角尖了吧?敢情她是赶来救火的呢
无奈,只得让惜春过来陪着迎春说话,自己则带了绣桔走到厅上。餐桌上,茶盏未收,又添酒杯。孙绍祖正自斟自饮,满面茫然。
“姐夫。”探春没好气地劈手夺去酒杯,“就是要借酒浇愁,也得先把二姐姐给劝慰下来罢。若不然,她这会儿自怨自艾,旧病不减,又添新病,可怎么好?”
孙绍祖满脸苦恼:“可是……她这会儿一定恼我得紧。若不是我……她怎么会受这样的罪我怕……怕见她。若是对我打打骂骂,出口气来倒也罢了,她偏又不是这样的人,只会一个人默默流泪,我看得心里碜得慌。”
探春恼道:“就是怕见,也得去见这会儿二姐姐最想见的便是你,若你避而不见,指不定她自个儿又想些什么呢”
“我……她怎会想见我?是我害得她没了孩子,她平日里哪怕见了旁人的孩子,也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自己的……还没来得及疼呢,就这样的没了……”
“也不全是你的错,你们只是没有找到彼此相处的办法。我看二姐倒并不是在责怪你,怕是自责的成分居多。”
孙绍祖奇道:“怎么会自责?这明明是我的错。”
“二姐说,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把你的孩子给弄没了,怕你这会儿真恼上她了。”
“我当然不是”孙绍祖急忙辩白。
“那你自个儿跟她说去”探春恼怒,“光在这里跟我说有用么?是好是歹,你也得扛着。一个大男人躲在这里喝闷酒,有什么用”
孙绍祖低头沉吟片刻,才抬起头来,眼睛一清明:“你说得对,不管是多大的错,我也认下。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弥补。”
探春欣然:“那就好。”
到底还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孙绍祖把手里的壶放下,转身走进房内。探春把惜春和丫鬟们叫了出来,灯泡不是任何时候都合适当的。
房里传来迎春的嘤嘤哭泣声,惜春刚欲推门,却被探春阻住:“别去打扰他两个,二姐能哭出来就没事了。”
哭出来反而没事?惜春有些不解,探春也不解释,只携了她的手一同退了出去,另找管家安排了一个院落。
主屋,还是留给那对好不容易才袒裎相见的夫妻罢。
“奇怪,怎么咱们来了,瞧见二姐与姐夫还算恩爱,也不见得就有人说得那么惨吧?我瞧着姐夫那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