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林黛玉乐观:“前儿还有信来,诸事安康,想必是略感风寒,我也想父亲了。只为祖母留着,父亲又觉得在这里与姐妹们作伴,比留在维扬教养的好,才一直没有动身。”
探春含笑点头,又安慰了几句,回到房中坐下,方才想起,林如海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此前又没听有什么重病,怎会一下子就亡故了?这么一想,连那贾敏,似乎也死得有些蹊跷。贾敏是贾母儿女里最小的一个,据说与林如海又夫妻得谐,按理也不是早夭的命啊!
由是狐疑了三两天,心事便有些沉。这贾府,可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侍书问起,只是胡乱推搪。半夜惊醒,却是听闻二门上传进来话儿:“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正文 第十六章 北静郡王
虽然早知道秦可卿的结局,骤然听到死讯,探春还是大吃一惊。明明上次去看时,还能强挣着起来款客。听说新找了个高明的医生,只要捱过了冬天,到春分时便能痊愈,怎么又忽然地没了?
后半宿便再没能睡着,毕竟是她穿越来遇到的第一条人命,而且还如此的鲜活!那些温柔可亲的举止,还宛然在目。窗外树影幢幢,她竟有些疑心只是自己在梦里。狠狠地捏了一记大腿,痛得龇牙咧嘴。眼泪却毫无怔兆地落了下来,滚烫地滴在手背上。
不及天亮,便忙忙地起来,也不管侍书在身后叫:“姑娘,还有个锁片儿没戴呢!”
那劳什子,除了添些重量,有什么用处?探春只作未闻,一气儿地跑进贾母的暖阁,正巧贾宝玉也在,正缠着要及早去宁府。
贾母也起了身,闻言嗔道:“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大干净,一会儿跟着你老子同去。”
贾宝玉哪里肯依,嚷着要去,贾母只得让人备了车,多派人跟着。探春趁着上房里人乱口杂不注意,也跟了出去:“二哥,我同你一起去。”
贾宝玉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不成,我赶着过去,你一会儿跟二姐姐她们同去。”
“我就躲在你马车里头不出来,二姐和四妹她们不定几时去,赶不上送殡。你也知道的,我跟她素来投缘,心里只当她姐姐一般,无论如何也要去瞧上一眼尽个心事。”探春说罢,拿出帕子拭眼睛。原本只想作作秀,谁知提及秦可卿,倒真地落下泪来。
“可……”贾宝玉还待再说,探春执着他的胳膊儿撒娇。果然,贾宝玉拿她无法,只得带着她上了马车,一边还催着车夫快赶。及至了门口,马车尚未停稳,忙不迭地去掀帘子,才想到自己还带了个人来,回身嘱咐:“三妹妹,你如今可不是小姑娘了,这场合不该随便见人,待二姐和四妹她们来了你再下车,别让旁人知道你在车里。”
探春推他:“知道了,我哪里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眼看着贾宝玉下去了,她才偷偷地掀起了车帘子往外看。只见门口站了好大一堆人,乱烘烘人来人往。耳边听得哭声震天,门口白幔围边。贾珍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带着脸无悲色的贾蓉立于门口迎宾。探春猜测秦可卿的婚事也不尽如人意,可怜她在客人面前,却笑得温婉动人,丝毫看不出委屈。大约这就是大家族里的光鲜生活吧?
左边不过是以前见过的亲戚,神威将军的公子冯紫英、锦乡侯的公子韩奇他们都聚在一处。探春正细细辨认,却见他们停了交头接耳,整衣肃容,面东而立。原来,大道上缓缓迎来一顶素轿。
轿子颜色极素,但镂着银线,垂着流苏,另显出一种贵气。轿里的人只是掀帘端坐,却引得人纷纷下拜。
探春看诸人都被他吸引,也不由得放胆细细打量。只见他年未弱冠,却生得形容秀美,在场王孙公子虽多,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风华。头上戴着顶洁白簪缨银翅的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的白蟒袍,系着条碧玉红丝绦。只看配色,便知是最知情识趣的人物。何况他长得面如美玉,目似朗星,活脱是个偶像派明星。
正在心里暗暗赞叹,忽见贾珍与贾赦贾政匆匆迎了上去,执礼甚恭。探春忍不住朝着自己的脑袋拍了一记,此人还能是谁?必是当今四大郡王里最年幼的北静郡王水溶无疑!
他怎么会来?探春心里更加狐疑,秦可卿不过是贾府的重孙媳,就算水溶的祖父与贾代化有袍泽之谊,秦可卿也只是他的晚辈,完全没有必要降尊迂贵吧?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便挠了挠头,再度投目看去,却不防水溶也拿眼扫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朝他瞪了两眼,才猛然醒悟,急忙缩回帘子里。隔着厚重的帘子,仿佛还能感觉到水溶那灼热的目光。
心脏有些不争气地跳得飞快,她揪住胸口的衣服,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心跳平复下来似的。悄悄地掀起了帘角,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水溶的方向,却见他脸上含笑,眼睛却朝着自己的方向,顿时吓得扔下了拽着的帘子,不敢再动。
掀起另一边的车帘子,遥遥瞧见贾府女眷的车驾缓缓驶近,忙把贾宝玉头一个得力的小厮茗烟叫来。他看到马车里的探春,眼睛瞪得跟铜铃样大:“三姑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探春差点甩他两个耳刮子,贾宝玉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这样的场合,竟然还有闲功夫大惊小怪!若把那头几个重量级人物惹来,贾府三姑娘的名声,可就大了!
好在茗烟还算机灵,拿眼四面一扫,才垂头恭敬地回道:“三姑娘,二姑娘四姑娘都在那边儿。”
“嗯。”探春点点头,吩咐他把马车悄悄往西边儿赶过去一点,才偷偷地下车。这会儿人都聚在水溶那里,倒替她创造了一个机会。
忽然觉得背上一寒,忍不住回头,却见水溶的目光,正投向自己的方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这人被这么些马屁精围着,居然还能分心他顾!探春心里暗骂,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直走到女眷堆里,方松了口气。
心里还不忘自我安慰:他堂堂一个郡王,自然不会和女孩子计较的。再说,这是他们贾府的事儿,人家又不是狗,不至于会拿着耗子管闲事。
“三妹,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一脸的虚汗……晚上没睡好罢?”迎春关切地问。
都是被水溶给惊的!探春用袖子拭了拭,趁机下台阶:“嗯,是啊,半夜被惊醒了,便没能睡下。”
灵堂里却有个小女孩身着素服,摔帐哭灵,分明是以秦可卿的女儿自居。探春忍不住奇道:“没听说蓉大奶奶有女儿啊……”就算是私生女,也不合这么大吧?
迎春低声解释:“你来得晚了不知道,原是蓉大奶奶身边的小丫鬟,自愿以女儿身份哭灵的。身边还有一个大丫鬟,当场触柱身亡了。”
小丫鬟?正想着,那人便微微侧头,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原来是宝珠!再游目四顾,秦可卿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瑞珠,却没有踪影。
“咦……瑞珠呢?”
“我们来时,瑞珠已是触柱身亡了。”
“啊?”探春顿时觉得心跳如擂,那瑞珠竟然忠心成这样?
瑞珠——宝珠——贾珍——贾蓉——秦可卿……五个人串成了一条线,探春的想像力发挥得无比辽远。可惜这个时代不能口无遮拦地把八卦事业发扬光大,那些无数香艳的画面,只能在心里沉淀。同时沉淀的,还有那股说不上来的伤感。
正文 第十七章 明珠来投
秦可卿的丧礼,极尽奢华。连一向疼爱重孙媳妇的贾母,也在背后微词了两句,大意便是按着辈份儿,场面不该撑得这么大。可贾珍却像是着了魔似的,一意孤行。但凡所有,没有不肯拿出来的。单只为了丧礼上的名气好听,就拿出三千两银子给贾蓉捐了个龙禁尉。
因妻子尤氏病着,贾珍便请了凤姐去替他主持丧礼。探春向来马屁拍得极好,借口与秦可卿素日相得,也跟着天天大早往东府里跑,倒是很见识了一番王熙凤的杀伐决断,暗想凤姐若是身为男儿身,指不定能当个什么大官,四大家族也不至于败落得这么快。
隔了两日,听说宝珠欲剪发出家,探春忍不住一溜小跑去央了贾宝玉:“二哥,你与凤姐姐说说,我房里头按例少个丫头。我瞧着宝珠倒是个伶俐人,与其让她去庵里,不如央了来给我罢。这样年轻的小姑娘,青灯古佛的也怪可怜儿的。”
贾宝玉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宝珠又生得眉清目秀,看着就是一副机灵样儿,本已动了心肠。只是自己那里的大丫头小丫头都塞得极满,他正伤脑筋要寻个借口。探春求得恰逢其时,当下满口答应,颠颠儿地去求凤姐。
探春穿越了几年,早把贾府上下理得一清二楚,知道贾宝玉是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命根子,举宅上下除了贾政,人人都奉承着他。就是王熙凤,拿着月例的银子去放利,但贾宝玉房里的份例,却一个子儿都不敢耽搁。
所以,她原以为一个小丫头,贾宝玉开口,王熙凤这等乖眉顺眼之人,自是顺水推舟地允了。谁知这回却奇,王熙凤借口宝珠是秦氏的人,她作不得主,坚持让宝珠留在尼庵。
探春心里更加狐疑,谁不知道如今宁府的内务,全由王熙凤作主?这明显是推托之辞了,恐怕其中还有些缘故。若是就此作罢,又不忍这个心灵手巧的丫头,真去尼庵里古佛青灯。可王熙凤连宝玉的面子都不卖,自个儿就算连哭带撒娇,也不顶事。
她站在一侧大伤脑筋,谁知贾宝玉动了呆气,直接把宝珠叫了来问:“宝珠,你瞧我这三妹妹,待下人最是和气。如今她房里头正缺个大丫头,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孤灯古佛的清寒!倒莫如服侍我三妹妹,虽不是锦衣玉食,也有人作伴儿。”
探春顿时乐了,贾宝玉这一手玩得可真够高明的。
王熙凤陡然色变,正要说话,那宝珠竟是十分乖巧,走过来就对着探春磕头:“奴婢愿意服侍三姑娘,奶奶生前与三姑娘交好,若是知道我跟了三姑娘,必定十分欢喜。”
原来不是自愿剃发修行的!
探春暗想,这回可搂了个大麻烦,可又实在喜爱宝珠,早把她的手执在了手中。贾宝玉抚掌笑道:“好了,你就跟着三妹妹去罢。”
“是,谢宝二爷,谢琏二奶奶,谢三姑娘。”宝珠对着三人都依足礼磕了头。
探春看宝珠一脸的哀求,顿时心中一动,伸手拉了她起来:“凤姐姐,这回我可着着了便宜,看着竟比侍书还伶俐些。难不得凤姐姐总买不到好的,原来是留着个例儿给宝珠呢!看来,我与她倒还真是有缘。”
王熙凤的脸上阵青阵红变幻了一阵,这时候无比懊恼,为了省那几两银子,由着探春的那个大丫头一直空缺着,这会儿倒是现成的借口。
贾宝玉在一旁帮腔:“宝珠与你素来相得,蓉大奶奶知道她这个丫头有了这么好的安置,想来九泉之下也是安心的。”
王熙凤被两人挤兑成这样,只得勉强道:“既如此,那便跟去罢,只是得改个名字。”
名字有什么打紧?她要的不过是这个人罢了。
探春想了相,随口起了个“翠墨”的名字,心满意足地带着她回了贾府。看着翠墨感恩戴德的模样,想来出家之举,也是迫于无奈。只是疑惑着,荣宁二府素来没有这个丫头出家的规矩。就算是家生子,也换个人服侍罢了。
不几天,这小丫头便让探春刮目相看,虽看去比侍书要小着好几岁,可察颜观色的功夫,竟比侍书强了不止一成。侍书心气倒厚,只是喜不自胜:“不成想翠墨年纪虽小,针线上头做得十分好。我前几日一双鞋底刚纳完,这里鞋面可有人做了。过几日便是老爷生辰,姑娘照惯例是要送寿礼的,便拿鞋送去,定让太太大吃一惊,姑娘的手艺越发好了。”
探春忍不住莞尔,看来潜移墨化之下,连侍书也跟着学会作科舞弊了。不由拿眼看向翠墨,却只见她腰板挺得笔直,眼皮也不抬,竟似老僧入定,忍不住暗叹,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竟被教养成这样……
让她更加欣喜的是,翠墨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梅花小篆,让探春差点想要仰头大笑三声。她的《射雕英雄传》啊,终于看到完稿的希望啦!
当下便让翠墨停了手里的针线,一把拉着她进了厢房,拿出稿子先让她看了几页:“往后外头那些活儿,你不用干了,我屋里的人尽够使,就管替我写书。我一个人写得慢,咱们两个能快一倍!”
“姑娘怎么想得出这样的段子?”翠墨看了探春写出来的几个章节,顿时两眼放光,对自己日后的“工作”充满了无比的期待。
于是,除了必要的出门外,两人就关在屋里完成“创作”大业。翠墨的劲头比探春还要足,听着打了三更的梆子声,却还一迭连声地催促着探春继续口述。
“啊……不行了,困得紧,脑袋里成了一团浆糊,明儿再继续吧。”吃不大消的,反倒是探春。看着眼前行行复行行的小篆,在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个的墨团子。
“你们两个疯魔了么?看书写字竟是连觉都不要睡了!考科举作文章,原是爷们儿的事,姑娘跟着瞎起劲作什么!难不成还想上考场么?若是宝二爷有这么大的劲头儿,二老爷也不用提起来就叹气了。”侍书夜半醒来,瞧见房间里还亮着灯火,忍不住掀了帘子进来责备,“翠墨,原以为你侍候着姑娘早就睡下了呢,谁知道一点成算都没有。”
翠墨吐了吐舌头:“侍书姐姐,姑娘的演义写得太精彩了,所以才忘了时间。你自去睡吧,我这就伺候着姑娘安寝。”
侍书哭笑不得:“你自个儿赶紧收拾了睡下吧,明儿姑娘还得让你写这写那的。我倒是睡了半宿,这会儿精神着呢!”
说着,把翠墨推出去睡了,自己服侍了探春歇下。看着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感情日渐融洽,探春也笑着由了她们。
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不过半月功夫,《射雕英雄传》已经默出了一大半。只是因探春成日被李纨拉去做针线,再不就是跟宝黛二人混着玩,还要在贾母面前承欢说笑,一天也不过能写个上万字。饶是这样,也让探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正文 第十八章 事为反常
不几日,又传来了林如海去世的恶耗,探春怅然,林黛玉到底还是没了父亲,落得寄人篱下的结局。一发地想要把贾宝玉锻造成有担当的男人,往后也好护得黛玉周全。对于这位打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又是前世红楼里的偶像,探春是真心顾惜。
只是听说林家还有些旁支,难道就由得小姑娘往贾府来吗?还有贾琏,送了黛玉去维扬后,竟没有回京,王熙凤也不曾去信催促。少年夫妻,贾琏又是那个连窝边草都要吃的兔子,她这回倒放了心?什么时候这两口子变得这样的热心?林黛玉和贾琏那一支的关系,没有这么近吧?
果然,不过月余,贾琏便有回信,称林黛玉欲回姑苏。贾母哪里舍得她一个小姑娘回老家去,直催着贾琏护送黛玉回贾府。贾赦和贾政兄弟自无异议,就是王夫人也热心得有点过了份。
她不是素来不大喜欢林黛玉的吗?探春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林家还有人在,为什么非要把人接来?虽然她乐于再见黛玉,但眼看着上上下下异乎寻常的热心,总觉得这里面藏着掖着些什么。
“听说林家也是世代书香,到了林姑娘父亲这一辈儿,从科举出身,点了巡盐御史,家底应该厚着呢!”翠墨正忙于抄书,听了探春的自言自语,只是随口回答了一句。
探春却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待要深思,又隐有惊悸。翠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