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这等大雪,也算是机缘巧合了。我估摸着,这种大雪在江南,怕是也不多见吧。”
孔晟抱拳微笑:“没错,江南飞雪,多半是一种意境,点到为止,像现在这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不多见。”
华服少年目光一动,心道这少年谈吐不俗,气度雍容,一定是饱学之士。
一念之间,他又望向雪地和远处的润州古城微微有些感慨道:“向吴亭外风雪骤,润州城外行人忧,江南士子如相问,长向江北使人愁。这大雪阻断路径,以至于我们这等北来的商客滞留江南,面对漫天的雪景,却没有感觉一丝一毫的曼妙景致,而是徒增一段归乡愁啊。”
孔晟眼前一亮,笑着赞道:“公子好诗!公子归乡情切,只是天公不作美,奈何奈何?!”
华服少年轻叹一声,转头望着孔晟,“既然我们被雪阻路,也就只好欣赏雪景了。听闻江南士子诗文杰出者比比皆是,面对如此美景,仁兄可有诗和我?”
吟诗作对于谈笑之间,也算是当今这个时代文人消磨时间的一种生活与行为方式。华服少年随意而言,倒也不是故意考校孔晟的文采,只是社会风俗如此。
孔晟微微笑着回答:“在下才疏学浅,远没有公子这样的敏捷的才情,这仓促之间,也做不得诗,让公子见笑了。”
华服少年嘴角一挑:“仁兄如此过谦,让某家如何自处?”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都先卖弄吟诗了,你却不加附和,这摆明了是看不起人,岂不是让我非常尴尬?
穆长风在身侧笑道:“公子何必自谦,你若是才疏学浅,某家看这江南一地士子,就无人敢称有才了。”
穆长风自觉说的是实话,孔晟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名动江南数十州;可在华服少年及其仆从婢女耳中,这就是大大的狂妄,口气太大,让人笑掉大牙。
华服少年不着痕迹地撇嘴笑了笑:“仁兄这位贵属好大的口气,既然如此,仁兄还迟疑什么?你此番若是吟不出诗来,岂不是拖累江南士子统统成为笑柄?”
孔晟回头扫了穆长风一眼,有些怪他多嘴。
方才华服少年手下那个执鞭的扈从突然在雪地上冷笑起来,向华服少年这厢施礼躬身,大声道:“公子,小的虽然是一介粗人,但这些日子看不少江南士子衣冠楚楚,整日里附庸风雅,其实统统都是一些酒囊饭袋——这小厮腹中空空,哪像公子这般诗才敏捷?”
这名扈从靠打击旁人吹捧自家主子,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孔晟却也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只是这厮马上又追加了一句,让孔晟听了眉头紧蹙,怒从心头生——
“牛皮吹得震天响,黄口小儿若是都能作诗,连蠢驴都能上树了!”
这人的话极为难听粗俗,又充满了故意的挑衅。想必是方才的事儿,他还怀恨在心。
华服少年忍俊不禁,扬手指了指此人:“好了,李安,且休得胡言乱语,一旁等候吧!”
“狗贼,找死!”穆长风见这人口出恶言,羞辱孔晟,顿时怒不打一处来。他仗剑而起,却被孔晟一把给拉住。
孔晟缓步而出,神色平静地走向雪地,望着站在前方的神色桀骜的这名扈从,此人能在主子跟前口出狂言恶语,想必不是普通的奴才。
“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能作诗,你就是一头蠢驴了?”孔晟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勉为其难,成就你这头北方来的蠢驴吧!”
“飞雪带北风,徘徊乱绕空。遥看似花处,偏在润州东。”
孔晟缓缓吟罢,转头望向了华服少年。
华服少年拍手称赞满面笑容:“仁兄果然大才,此诗切景,实在妙极!我家这奴才就是一介粗人,不识礼数,还望仁兄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厢替他赔礼了!”
孔晟朗声一笑:“公子多虑,在下岂能跟一头蠢驴一般见识!”
那名扈从被说得面色涨红,目露凶光,几乎要按捺不住要上前来动手。
孔晟嘴角划过一丝冷漠的弧度。穆长风弹身纵来,身子凌空飞渡中剑已出鞘,只眨眼的功夫就刺抵扈从的咽喉要害:“你若是再敢口出恶言,某家定然让你血溅五步!”
华服少年深深凝望着怒形于色白衣飘飘的穆长风,却是不再管那扈从,而是转头向孔晟笑吟吟道:“你我大雪中相遇在这向吴亭,也是缘分。今见仁兄气质高雅举止大方,诗才过人,一定不是江宁士子中的无名之辈吧?还请教尊姓大名!”
第八十四章 避雪向吴亭(3)
孔晟本不想跟一个陌生人通名道姓,攀什么近乎。兼之这华服少年默许家奴开口挑衅撩拨,又让他生出几分反感。
只是本为路人,也犯不上为了一点口舌之利反目成仇。
眼见这少年彬彬有礼,一步步搭话上来,他也不好漠然处之不加理会,只得淡然笑着拱手:“公子过奖,江宁士子中才学过人者犹如过江之鲫,不过,在下孔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孔晟随口而言,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顺眼就扭头望向了纷飞的雪地,就这一会的功夫,他们来路的脚印马蹄印早就被积雪覆盖不见了。
“真是难得一见的大雪,都与去载陇上的那场大雪差不多光景了。”乌显乌解兄弟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穆长风回头扫了两人一眼,没有理会他们。这个时候,他已经收剑归鞘,只在远处监视着那名叫李安的扈从,两人目光冷对,不断摩擦出激烈的火花来。
“莫非是江南处置使杨奇府上的东床娇客、江宁望江楼诗会的魁首孔晟?长恨歌的作者孔晟?”华服少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华服少年这句“江南处置使杨奇府上的东床娇客”让孔晟听了很不舒服,但念及对自己情深意重的杨雪若,有杨雪若在,这句话也勉强算得上属实——既然早晚都是杨家的女婿,东床娇客也就勉强承受了。
“长恨歌啊……这首诗歌倒是在下所作,这不假。”孔晟点头应下。他见这华服少年如此情态,就知道他肯定知晓自己的声名,也没有必要矫情否认。
华服少年握住暖袋的纤手一滞,细长的弯眉猛然一跳,望向孔晟的目光就多了一些异样的光亮。
不过他很快就将情绪的波动掩饰过去,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道:“原来是孔兄!在下李轩,从江北彭城而来,不想在此处遇上孔兄!”
“孔兄才学绝世,名动江南,在下虽然远在彭城、河南(本书所言及的河南是指唐时的河南道,并非现代地理概念上的河南省,特此解释,后不再赘述)却也久仰孔兄大名,号称江南诗魁,今日一见,孔兄果然是神清气朗,名不虚传!”
李轩前倨后恭的这种客气话不可能让孔晟放在心上,他只是简单一笑,也顺口跟对方客气了两句:“公子过誉了,孔某一介白衣士子,何德何能敢当得江南诗魁的雅号?”
“呵呵,孔兄不必过谦,既然坊间口口相传、载誉江南,想必孔兄在文采上必有过人之处。方才诗作,就是例证。”李轩笑了笑:“在下乃是商客,从彭城贩运毛皮、木器而来,已经在这江南一地停留了一段时日,而这几日,我这耳中听到的到处都是关于孔兄诗、歌的传唱。”
“比如说那长恨歌吧,据说由那江宁名妓柳心如谱曲,已经是江南妓坊必不可少的保留曲目,连在下这种不喜音律的人,都忍不住去听了一回,果然缠绵悱恻哀婉千古堪称绝唱。由此,可见孔兄大才!”
商客?
孔晟闻言扫了自称李轩的华服少年一眼,知道他没有说实话,无论是姓名还是身份,恐怕都不当真。
他的眼光是何等的毒辣,此人疑似女扮男装,气度不俗,身上毫无一丝一毫的商贾气息,自认商人恐怕是一种掩饰行藏。
绝对不像是商人。不过,他究竟是什么人,有没有说实话,在孔晟看来也不重要,更不会放在心上。
等雪停了,大家就一拍两散,从此还是陌路人,又何必寻根究底呢?
“哦,李公子原来是从江北彭城来啊……”李轩的来处多少引起了孔晟一点兴趣:“听说安禄山的燕军已经侵占了大半个河南道,河南到处兵荒马乱的,不知彭城那边可还安定呀?”
其实孔晟熟知历史进程,彭城就是徐州,此刻的徐州应该还没有沦陷于敌手,虢王李巨正率军退守徐州和江淮,带领整个河南一线的唐军坚持扛燕。当然,在燕军声势浩大的进攻下,有更多的唐廷守将和地方官员变节投降。比如说张巡的死敌令狐潮。
张巡与令狐潮本来是隔壁县的县令,相互间熟悉得紧,只是后来,一人成了逆贼、叛乱后竟然能苟全性命归隐乡间不知所踪,而一人化身忠臣,却是壮烈殉国不得善终。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让后人评议起来免不了要嗟叹良久。
李轩嘴角一挑,声音虽然还是淡淡的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那安贼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朝廷正在整军备战,郭子仪、李光弼分别两线进攻,而虢王殿下也在彭城号令河南各路义军,用不了多久,叛军就会被彻底剿灭,光复河南道。”
“怎么,难道孔兄以为那安贼还能成事不成?”李轩目光锋利凝望着孔晟,反问了一句。
“呵呵。安禄山不义之师祸乱中原,邪不胜正,必将覆灭,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燕军势大,如果河南一线义军仍然各自为战,不能集合各方力量形成有效防线,恐怕接下来的战况不容乐观。”孔晟算是跟李轩闲聊,也算是有感而发。
孔晟对于这段历史研究颇深,在他看来,如果当时的张巡能早日放弃雍丘与睢阳太守许远合兵一处,然后虢王李巨再引重兵占领宁陵而不是徐州,与睢阳形成呼应,张巡后来守睢阳就不至于这么艰苦,更不会城破失守。
如果是这样的话,平叛之战的进程、结果可能就要被改写,而历史也或许就换了一个模样。可惜,虢王李巨当时为了保存实力,退守城池宽厚、易守难攻、并拥有江淮退路的重镇徐州,几乎是坐视张巡军被叛军一点点消耗殆尽,导致了数千将士壮烈殉国的人间惨剧。
张巡手下的将领南霁云曾两次往徐州求援,但李巨统统置之不理,岂不可恨?
在孔晟心里,虢王李巨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大唐宗室,坐拥重兵号令河南,却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第八十五章 避雪向吴亭(4)
孔晟的这番话,尤其是隐隐约约指摘虢王李巨的非议之词,引起了李轩极大的反感。
李轩眉头一紧,冷冷道:“孔兄一介江南士子,不知河南战局战况,盲目妄议,不仅有纸上谈兵的嫌疑,还失之公允。什么叫各自为战?那是情势所逼!于今,数万将士据守江淮与贼血战,我辈纵不去投身疆场为国效力,却也不能涨贼人的志气而灭自己的威风!”
孔晟一怔,扫了李轩一眼。
他本是有感而言,并无妄议时局和战局的动机,更不是小瞧了正在河南抗贼的朝廷兵马,却不料无意中的一番话竟然引起了李轩激烈的反弹,心头有所怀疑,就笑了笑,闭口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说不到一起,又何必再交流?
不料那李轩天生骄傲且不依不饶的性情,见自己的反驳没有引起孔晟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羞愧”之情,他就更加不满,再说出来的话就已经有些烟火气了:“安贼反叛,天下当共诛之!可如今你们这些江南士子、百姓只知风花雪月,不知奋起抗贼报效朝廷,着实令人失望!”
“某来江南走了这一遭,到处见的是笙歌燕舞、朱门酒臭,却不知若是安贼坐大,数十万铁骑直下江南,那么,江南两道三十八州,还能有今日的逍遥自在否?而孔兄之流风雅士子,可还有舞文弄墨的闲情逸致否?”
李轩说到此处,不仅神色忿忿然,声音更是充满了嘲讽,尖细高亢了许多。他这激愤间不知掩饰,女声的迹象更重了。
当然,李轩这番义愤填膺的话也并非完全是冲孔晟来的。他来江南有一个多月了,所到之处歌舞升平,没有受到安贼叛乱的丝毫影响,而江南无论官民表现出的对江北抗战的漠不关心情态,早就在李轩心中形成了某种深深的隐痛。
积愤已久,就借着孔晟的话茬借题发挥宣泄了出来。
孔晟皱了皱眉,李轩的话虽然折射出当今的江南世情,但一棒子把江南士子军民全部都打死,也有点过分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南士子中其实不乏有识之士,江南到处歌舞升平,并不代表江南军民漠不关心国事,李公子的话还是有些偏激了。”孔晟将双手抄入袖口,昂起头,神色越加平静。
“哦?江南士子中竟然也有奋起抗贼的有识之士?某这一路上行来,所见、所闻的都是花天酒地,难道所谓的有识之士——就如同孔兄一般在诗会上附庸风雅、在纸面上写几行抒发豪情壮志的诗文?所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安贼血’可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真刀真枪、抛头颅洒热血做出来的!”
“面对叛军铁骑横流,千万人流血奋战,孔兄这等清雅士子可还有胆量谈笑生风?”
李轩讥讽一声,霍然起身。
孔晟脸色微变,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李轩竟然引用了前番满江红中的两句诗,足见他是个“有心人”。当然,更多的是心怀怨愤不满,看不起江南偏安的现状,否则,他也不会这样话里藏刀了。
但孔晟不想与这李轩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争辩下去,更不想争什么谁是谁非,见他情绪激动,也不为己甚,索性就只微微一笑,扭头望向了别处——那亭外,雪渐渐停了,不远处的官道上,三两个披着蓑衣的行人,正吃力地踩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亭中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沉闷起来。
李轩咄咄逼人的话没有换来孔晟的反击,让李轩在愤懑之余又有些尴尬。他慢慢回头来扫了孔晟一眼,见这位名动江南的士子少年郎面带微笑神态从容,给人的感觉犹如春风拂面,也不知怎地,腹中那漫天的火气也就一点点消散了去。
他的确是在彭城时就听闻了孔晟的名字。孔晟那几首传世佳作尤其是长恨歌的哀婉绝唱,伴随着进出江南的商队,早已传入江北和河南,只是远不如在江南这般脍炙人口、广为传唱。至于请都金陵表,因为河南是战乱的主战场,消息阻塞不通畅,加了新皇帝李亨御批的表文暂时还没有通传到彭城去。
李轩也没想到在这润州城外的向吴亭能偶遇闻名已久的江南才子孔晟。只是这一席话交谈下来,李轩对孔晟的好感消减了不少,将他同样也当成了只会动嘴皮子的酸腐文士之流,心里很是失望。
若是李轩知道此刻的孔晟已然是天子门生、朝廷册封的睢阳宋城县令,正在不畏艰险奔赴国难,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对于李轩的咄咄逼人和居高临下,穆长风还好些,乌显乌解兄弟俩早就听不下去了,两人按捺不住要开口反驳两句,为孔晟说说话,却被孔晟一个眼色给阻止了。
乌显恼火地跺了跺脚,冷哼了一声,扭头望向亭外。他是宫廷宿卫,虽然官职卑微,却终归还是禁军出身,心气儿也高着。孔晟被人鄙视,无疑就相当于他们被人看不起,心头自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