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秦孝言面无表情,将目光投到壁画上。
“那五小姐,真真像你们秦府的人了,日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烟娘子继续说,“她亲眼瞧见你们进了那屋子,而锦春帕也是她捡到的,才被我撞见。那个谎话儿说的当真漂亮,她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秦孝言这下坐不住了,心里乱作一团,本以为就此作罢,谁知竟是还有旁人窥见了的。
“大公子怎地不说话儿了,当年我撞见了,你便将我收了房,封了口。如今轮到你的五妹妹,这可如何是好了?”烟娘子语气又恶毒起来。
秦孝言嚯地站起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烟娘子忙地喊道,“大公子这般狠心,要丢下我不管了的。”
“管好自己的嘴巴。”秦孝言抛下这一句,快步出了明园。
烟娘子在后头一阵笑,一阵骂的,说了好些个不入耳的话儿。
过了一会子,许是说累了,园子里又静了下来,好似甚么也没发生过。
这一日,碧空如洗,晨光暖暖地斜落在枕边儿。
如蔓简单地梳洗整齐了,到院子里浇了花儿,用罢了早饭,就见墨画按时打外头进来了。
她淡淡一笑,起身就去迎了。
安子卿虽是不在府里,心里却仍惦念着教书一事,未曾将课业落下了的。
除去头几日忙得紧,抽不出空儿来,后来他便隔三日就叫墨书替他传书,将授与五小姐的书文日程都详细记在册本子上,由墨书带回府,经由墨画再交到如蔓手上。
虽是两处相隔,可如蔓每每拿到他手书的字迹,都禁不住涌出一丝陌生的甜蜜和期盼,这是她以往十几年里头,从未有过的情愫了。
送走了墨画,如蔓安静地倚在窗边儿看书,她天资聪颖,加之安子卿教授有方,书文上的进益很是显著,从前儿只是能识字、略通文墨,现如今,那《子集》已然读罢两册了。
不知可是习惯了的,随着泛黄书页的翻动,如蔓眼前儿偶然便会浮起安夫子读书的侧影儿来,那般安然,不被万事万物所扰。
她望着窗外的金丝柳,一阵子出神,又忙地将心思收了回来,暗自怪自家胡思乱想了,不过是多日未见,怎地就如此不知轻重了的。
都说女子豆蔻一枝花儿,十三岁正是娇艳水灵的好年华,若是家中操心多的,就开始寻觅一方好婆家的了,待到及笄后,就可正式上门提亲了的。
下个月秦婉蓉及笄的时候,也是如蔓满十二岁的生辰了。
到秦府这半年来,如蔓觉得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将那一身稚气褪了去,似海棠破春而发,灼灼酴醾,练就了一副愈催愈勇的心肠。
桌子上点的檀香炉,烧尽了,余香阵阵,不知觉地,竟是过了两个时辰了。
如蔓搁下书本,方站起来伸展了腰肢,翠儿就端上了二道水沏的碧螺春,又替如蔓揉了肩膀。
“小姐这样用功,老爷知道了,断是十分欢喜的。”翠儿赞道。
如蔓摇摇头,心下道,那秦老爷哪里有心思多管她的事儿来?可嘴上却说,“多读些书,总是没坏处了的。”
翠儿刚要接口儿,就听梅香在外头喊,“雪娟来了。”
如蔓刚想问雪娟是谁,就见梅香已经领了一名丫头进来。
如蔓多瞧了几眼,就想起她便是那日替王行之送衣裳的丫头了,说是大太太外门上的人,难怪这样眼熟了。
“见过五小姐。”她仔细见了礼。
如蔓坐到毛毡蒲团软靠上,问她,“可是大太太有甚么吩咐了?”
雪娟摇摇头,说,“是大少爷回了府,请小姐到闺名阁一见。”
如蔓一听是大哥找她,心里头一紧,又见雪娟的神色无甚异常,遂才安下心来。
闺名阁在闻道解意东边儿,绕过高低起伏的假山,秦孝言一袭银灰色锦褂,背身而立。
这个场景瞧在别人眼里头,公子玉树临风,尽是十分写意风流的了,可只有如蔓才能看出不寻常之处。
木阁并无异常,却是只有秦孝言一个人,这便是根源所在的了。
要是少爷小姐们都在的,那便仅是大哥回府,众人聚上一聚,没甚么不妥。
可他独自一人要见如蔓,定是和那锦春帕之事脱不了干系了。
如蔓再一扭头,雪娟早已退下了,不见了踪影儿。
该来的总归要来,与其避着,不如先摆上一招了。
“大哥在那关西可好?怎地这些日子都不回来瞧我们的。”如蔓换了一副欣然的神色,笑容甜的紧,嘴角一弯,一对儿俏皮的梨窝就在白嫩的脸蛋儿上绽开了。
秦孝言引她坐了,举止十分得体,将石桌上那一尺寸方的锦盒推过去道,“打西塘带来的玩意儿,五妹收着罢。”
如蔓遂佯作欢喜,小手抚了盒盖子,只说,劳大哥费心,又环顾了一圈子,问道,“怎地不见二姐姐他们了?”
秦孝言这才将木椅挪近了,凝着如蔓的眸子道,“不瞒你说,大哥这回独自喊你过来,却还有别的事情了。”
如蔓心下早已做好了准备,秀眉一蹙,道,“大哥尽管说的。”
“烟娘子为人行事总不教人信服,大哥先替她给你陪个不是了。”秦孝言轻叹了一口气儿,神色端的是十分歉疚的。
秦府里头,个顶个儿的,都是会演戏的人了,如蔓见大哥这般模样,忽而心里就不怕了,也不再愧疚了。
“其实大哥不必道歉,小五当日也有所隐瞒的。”如蔓吞吞吐吐的,垂着眼帘,将绢帕攥成一团子。
秦孝言又盯紧了一寸,问道,“五妹只管说,要是她还做了甚么对你不起的事儿,我断是不能轻饶了她。”
如蔓忙地回头,仔细将周围扫了一圈儿,就凑到秦孝言耳边,用帕子掩了嘴儿道,“那帕子也不一定就是烟娘子的。”
“哦?”秦孝言眸色一沉,神色锋锐。
“其实那晚我没瞧清楚,原是不该乱说的,在遇见烟娘子之前,我恍惚还瞧见了一人,也打湖边路过了的。”如蔓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她揣摩着秦孝言的心思,便这般一层层抖露出,抽丝剥茧似的。
果然,秦孝言微微松了一口气儿,如蔓只说瞧见一人,应是没瞧见自己,若不然也不敢公然说出的。
“那人是谁?大哥替你保密。”秦孝言诱劝道。
“是五姨娘,”如蔓说罢,直直将他望了,补充了一句儿,“这嚼舌根子的话儿,小五只给大哥一人说了。”
秦孝言半晌没说话儿,两人就这般相互瞧着,末了,并未在如蔓脸上寻到甚么虚假的神色,秦孝言这才缓和了,又问,“可是瞧清楚了?”
“离得远,只能瞥见个影子,大哥断是不能同旁人讲了,要是弄错了,再出了差子,小五可担不起了的。”如蔓忸怩地说着,话里头有些焦急。
实则这一番话,如蔓是故意这般说的,明里,是说自家没看清楚,暗里,却是保证绝不会将此事说出。
秦孝言见她坦率地说了,现下也不便多做怀疑,最后遂说,事关老爷的名声儿,自然会守口如瓶了。
这话正是告诫如蔓,即便知晓了,也要掂量轻重,将老爷名声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教她不敢多生是非。
端了锦盒回到东厢,如蔓才发觉贴身小褂竟是湿了大片,她吃了几口热茶,才缓过神来。
盒子里的东西,尽是些名贵首饰,随便挑出一件儿来,就够寻常人家使上好几年的。
如蔓怎会不明白,拿人的东西手短,今日秦孝言当真是多手齐下,费了不少心思的。
☆、梨花瓣,惹是非
“这淮南暖玉瓷,可是个罕物儿了。”梅香收拾东西时,忍不住开了盖子,多瞧上了几眼。
如蔓自顾自地吃茶,并不理会,仿佛见到那盒子,就似看到了秦孝言那阴郁不定的神色了。
翠儿向来好奇心重,听梅香这样一说,遂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凑了过去。
见如蔓并不上心,梅香就更胆大了,竟是将那纹雕盘丝簪拿在手上把玩。
重阳木制的院门儿,忽而叩响了,梅香才不耐烦地喊了一句儿,“谁在外头?”
见没人作答,梅香也不起身,直到又响了,她才一边儿拢了头,一边儿啐着出了屋儿。
“小姐在屋,我这就替您通报了去。”
如蔓从窗纱缝里窥去,打梅香后头进院儿的,不是旁人,正是秦少芳。
他微眯了眼,撩开袍摆,徐徐而入。
“芳二爷来了。”梅香显然对秦少芳十分尊重,忙地将翠儿拉走,到外间儿沏茶。
秦少芳只在屏风前站定了,温吞的目光一扫,就落在那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首饰上了。
“小五也见过大哥了。”本是疑问的话儿,可却是一副笃定的语气。
“嗯。”如蔓只淡淡的应了。
“你快该十二岁了罢?”他突然放柔了语气,将那文雕拿在手中拨弄。
“下个月便是了,少芳哥哥不说,我竟是要忘了的。”如蔓气息很轻,仿佛大病一场,有些虚脱了。
秦少芳显然明白了七八分,瞧着她娇小的身子,裹在那宽大的衫裙子里头,腰间儿空荡荡的,遂莫名生了一丝疼惜来。
“改日我去回了太太,虽是该婉蓉及笄,可生辰也是大事了。”秦少芳轻叩着桌面儿道。
如蔓遂道,“我不是那矜贵之人,不必劳师动众的,倒显得我矫情了的,生辰本就是娘亲受苦难的日子,没由来这般庆贺。”
秦少芳凝住她浅浅的梨涡,心下一转,回味起这番话儿来,颇为触动,叹了道,“那便依了你罢。”
如蔓似是想起了甚么,就从那枕边儿摸出一样事物儿来,仔细递到秦少芳跟前儿,“虽是晚了些,可我并不是那不守信之人了。”
秦少芳接了香囊,见是一绦浅绿色的囊缀,花式简洁,正面儿是一朵五瓣梨花,很是清雅。
他握了一会子,当场就解了香囊,只说,“原是我多心了的。”
如蔓不解,问道,“怎地不合用的?”
“是不舍得用了。”秦少芳这一变,令如蔓措手不及,她见那旧香囊做工极巧,就随口问道,“那是谁做的?这样手巧,一比之下,我那就十分粗陋了的。”
“是二妹做的,有些年头了。”秦少芳说话儿时,是瞧向别处的。
如蔓听他说起秦婉蓉,脸色也暗了几分,突然后悔将香囊送出了,秦少芳既然已同秦婉蓉相交甚好,又何苦来招惹自家?
虽是兄妹,原该亲近了,可只有那做事的人明白,这其中又是怎个心思了。
“想来二姐姐同少芳哥哥的交情,断是十分深厚的了。”如蔓又坐了回去。
谁知秦少芳并不回话儿,一抬眼,冲如蔓道,“百花竞芳,妩媚风流,五妹妹怎地偏生选了那梨花来绣?”
如蔓凭直觉,遂觉察出了异样,“那梨花…”
半句话咽在喉头,还没说出的,秦少芳就先站了起,眸色很沉,不似平日里温和的笑,笑的竟有些偏执,“梨花通离,五妹当真是用心良苦,那便不多讨扰了,好生休养罢。”
如蔓平白被他呛了话儿,又听他讲出这些个来,心里登时凉了七分。
为了绣好这香囊,她费了多少功夫?到头来,竟是得到这般回报了。
眼眶一酸,她倔强地偏了头道,“芳二爷好走不送了。”
秦少芳瞧她的模样,心下也有些悔意,可他不知为何,一想到她用那梨花做比,胸口就堵得慌,这样口没遮拦的,哪里还有平素万花丛中过的自如了?
屋儿里很静,恰梅香这时就端了茶来,见二人这般情形,遂不禁冲秦少芳问了,“芳二爷吃茶。”
秦少芳瞧着如蔓,良久只说了一句儿,不必了,就撩了衣摆,静静出了屋儿。
一场赠礼之仪,不欢而散了。
如蔓只觉得疲累不堪,再不想劳那心神了,遂将梅香遣到外间,径自躺下睡了。
暖玉生烟,良宵梦短,几度浮浮沉沉的。
自打秦孝言闺名阁邀见一事儿之后,加之秦少芳态度隐晦,安夫子又一直没回府教书,如蔓遂没多出院门,倚窗读书,凭栏对景,添了几层凉意,倒也安得自在。
李妈放月账时也来了一回,仍是那小于跟着,她拉了如蔓讲话儿,语气很是轻快,先说大太太近日里心情大好,就打赏了各房许多玩意儿,自然也没忘了东厢。
李妈将小于打发到别的房里,将如蔓拉到里屋儿,悄悄将一包银子塞到如蔓手里,如蔓推脱着不肯收下,道,“我吃穿用住都在府里头,断是使不到这许多的了。”
李妈硬拉着她,将小手握了,一面儿对她使眼色,说,“凭它别的物件儿再值钱的,也不如这银子实在,大太太的心意,五小姐收好了罢。”
如蔓明白,定然是李妈从中周旋了,才将打赏的玩意儿,换了银钱送来,她遂解了钱袋,大约掂量了,就塞到李妈手里两块,只说,“这心意,断是要收好了的。”
李妈是个明白人,能听出如蔓话儿里的意思,就笑着塞进袖袋里,不多推辞了,转头又掏出了一方锦袋,搁在床头,道,“这是大哥儿托我私下带给小姐的心意。”
如蔓默不作声儿,只盯着那袋子,就听李妈叹了口,“要我说,大哥儿当真是个体贴的,咱们府里头这许多人的,难得他想着你了。”
“李妈替我谢了他,劳烦记挂,这份心意,小五断是不能忘了的。”如蔓娓娓道来,模样娴静乖巧,可心里却是明镜一般锃亮的了。
秦孝言当真出手阔绰,用来收买如蔓的东西,真真能办一副不算寒碜的妆奁了。
他既是要买个安心,如蔓便陪他圆了这场戏,各取所需,这笔烂账,虽是算不清楚,自是都亏不了的。
李妈走了,就有邓荣家的来分东西,厨房上的,也有丫头送了新鲜水果、茶叶。
东厢虽是僻静,可饭食却是不差的,这一点,自是拜钱婆那多事的女儿所赐了。
打那回落水以后,从厨房上送到东厢的饭菜,比从前儿丰富了许多,日子久了,就有了这不成文的规矩了。
如蔓不赞许,也不拦着,只由着她去做,横竖算不到自家头上了。
盈湘楼景逸盎然,如蔓携了绣面儿进去,郑秀娘还没来,旁人也还没到的,她就捡了一处靠窗的椅子坐了。
方将那绣布铺了开,就听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五妹妹。”
如蔓惊得一颤,忙地转头,但见秦婉蓉俏生生地站在珠帘后头,皮笑肉不笑地将如蔓瞧了。
“二姐姐来的早。”如蔓低头去拾那银针,忽然面前儿一只葱绿色小绣鞋,紧紧踩住了那一根银针。
如蔓顿了顿,遂顺着她衣角向上抬头,妩媚一笑,“不过是一根绣针,掉在地上,原是脏了的。”
秦婉蓉最见不得如蔓那副媚态,特别是笑起来那装无辜的模样,不知是要做给谁看的,更令她厌烦的紧。
她遂在地上一蹭,那银针就在灰尘里挫钝了,如蔓抿唇不做声,不气也不恼,只觉得很是可惜,可惜了三哥曾与的好心意。
“没瞧见的,原是还有一根银针,差点就扎了我的脚。”秦婉蓉不屑地收了脚,柳腰一旋,水蓝色的百褶裙划出一抹弧度,在如蔓对面儿稳稳地坐了。
如蔓终是弯下腰,仔细捡了,收回盒子,不再瞧她一眼。
秦婉蓉愈发觉得憋气,她是个骄纵的主儿,如蔓越是不吵不闹,越教她无处着力。
如蔓骨子里头,是个十分倔强的。虽是出身不如人,她没有那赖以仰仗的资本,可若是旁人无故欺凌,她是断不会甘愿受气的。
之所以不与秦婉蓉争执,除去不能惹了太太不说,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