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呢哝地声音,弱似蚊蚋,便由那石缝里传来。
如蔓屏着气儿,小手紧紧将安子卿的衣襟抓了,整个身子几乎是悬在洞口儿。
安子卿弓着腰背,顶着那石洞上沿,高大的身子骨几乎要折到一起去了,可仍是顾着如蔓,为她撑起一方天地来。
若不是安子卿无意间无意间发现了此处,这会子如蔓定是教众人撞了个正着,几张嘴儿也理论不清了。
这一层,如蔓现下也想明白了,秦婉蓉执意要她坏了名声去,草草配了人,她才可顺意的。“再忍一会子,不会太久,若是嫌石头凉,便朝我这里挪挪身子。”安子卿一面撑着,压低了声儿道。
如蔓咬着下唇,莹润的眸子湿湿亮亮地,就贴在离他不到一尺处儿,伃细凝着,遂又开口,“水湿了裙子,我快要撑不住了……”
安子卿偏过头,打她肩头朝下望去,却见如蔓两条裤腿儿,尽数没在水里头,湿淋淋地染透了裙摆。
原是她方才一直这般泡在水里,竟不敢做声儿,忍了这许久的。
又见她小脸儿煞白,显是受了寒气儿,又念及堪堪病愈,便觉得胸口一堵,疼惜之意登时由心而生,遂腾出右手,想了想,终是将她纤腰一握,打水面儿提了起来。
这一提不打紧,那微微颤抖的小身子,便完全落入他宽厚的怀抱中去。
如蔓本能地扭了扭,小脚没了着落,就垫在安子卿脚背上头。
“境况非比寻常,便也不用拘泥于礼,若是再伤了身子,可教我心疼,”安子卿加重了手劲儿。
如蔓听他如是说来,一吋间恍惚,只觉得字字真切,情不自己。
“我……”话儿还没出口,就听上头一阵脚步声响,夹杂着王行之的笑声,骇地如蔓连忙噤了声。
安子卿便将她又向里揽了几寸,知她怕被人发觉,遂低声儿抚慰道,“此处隐秘,那王公子既是有心帮你,自然会办了妥当,莫怕。”
如蔓趴在他胸口,也顾不得仪态,许是禁锢了太久,而这紧窄的石洞,便像那一方滋润的土壤,细细密密盘绕着隐涩而甜蜜的情愫。
她忍不住,便启唇道,“你我这般,哪里还像是……”
后半句羞地她说不出口来,还没讲完,又喑骂自家太过轻浮了,遂忙地住了口,不敢抬头。
安子卿一低头,那气息就痒痒地扫过脖颈,他道,“那次救你出水,也是这般模样,你说可是缘分?”
仿佛腾云驾雾似地,安子卿何时说过这样露骨的话儿来?
每逢有难,却总是有他相救,想来也对,真真是应了那缘分二字吧。
如蔓动了动身子,安子卿将她不做声,以为自己言语轻薄,便暗自补了句儿,“逗你玩的,这会子可还觉得冷么?”
如蔓揺揺头,便听上头有人道,“这假山奇秀,别有洞天啊!”
安子卿闻言一惊,两人遂都住了口,一瞬不瞬地凝着外头。
“算不得,不过是应了景。”秦孝言似是对着假山并不满意,不消几句,又将话头扯到旁的景致上去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就听王行之道,“秦府园子雅致,何苦缠着这一处来?绿肥红瘦,莫负了好光景的。”
“行之说的是,怪我思量不周,各位这厢请了。”秦孝言终于引了众人离去,那王行之刻意放螅艘舻鳎溃霸勖钦饩妥撸
石洞里两颗心,才算落到肚子里去,如蔓指了指头顶,小嘴比划着道,“走了。”
安子卿侧耳静听了片刻,才点头应了,如蔓攀住石壁,正要起身,却冷不防地,被人拉了回 来,不轻不重地撞在安子卿的肩头。
“方才是我言重了,你莫要怪我。”安子卿神色认真,如蔓便垂了头,道,“夫子说的对,大宅院里,又有几个干浄的人了?”
“若你仍是乌衣巷旁的小丫头,便该多好。”安子卿双手一托,却被如蔓反手攥了住,那小脸定定地凝着他,道,“若是那般,你便不能相救,亦不能教我习读,你我便是陌路,怎能谈得上好了?”
安子卿始料未及,就在他愣神地功夫,如蔓已经轻巧地跃了上去,俯身一笑,道,“那便少了一个好夫子,真真可惜。”
说罢,便四顾一望,冲他颔首辞了别。
安子卿被她弄地回不了神,明明是那样真挚地话儿,就在方才,他险些就要克制不住,要吐露心声了。
可她偏偏又变得快,判若两人,仿佛只是个纯浄无邪的孩子,殊不知眉梢眼角里,都是勾人心儿的妩媚了。
安子卿自顾自地回味儿,却又为她最后唤的那声夫子,扰地闷气儿,到底是打何时起,他竟是不愿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太过生疏,好似离得再近,也会教世俗生生割裂开去了。
他刻意迟了一会子,才缓缓从假山头后出来,如蔓早已没了影子,不想却迎面撞见了秦婉蓉二人。
白瑶眼尖儿,远远瞧见安子卿,不由地一阵窃喜,面儿上值得佯作惊诧,道,“如此巧合,安公子竟也在此。”
安子卿恭敬地鞠了礼,冲秦婉蓉道,“贺二小姐及笄。”
秦婉蓉随意寒暄了几句儿,见白瑶的情形,便了然,道,“瞧我玩得忘了,再不回去,可要教老爷责骂了。”
白瑶心领神会,说要跟着回去,秦婉蓉极力推托,遂丢下他们二人,阵风儿似地离去了。
“公子久不去鲁言坊,那里也清寂了许多。”白瑶绾了绾发丝,全然没了人前的嚣张气焰。安子卿打前头走,与她避开了距离,淡淡地回应道,“近日忙碌,未得了空。”
白瑶紧跟了几步,又问,“公子怎地能甘心在秦府里教书,却要将抱负抛于脑后么?”
安子卿这才顿住了脚步,回身道,“从不曾忘。”
“希望公子不要被私情所累,空负了才华。”白瑶说地直白,丝毫不回避地与他对望。
“明年开春便是省试,安某不会停留太久。”他拱手作揖,尔后遂挥袍转身,大步朝前走去。白瑶在身后唤了一声,安子卿只露了侧脸,道,“白小姐告辞了。”
斜阳拉出两条渐远的人影子,白瑶定定立在湖边,瞧着那青袍素衫,卷入微凉幽静的暮色中,消失不见。
她咬唇不语,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不容许她软下姿态,不容许她多多挽留。
如蔓打假山后头小跑了出去,走上了小径,遂才缓了步子,裤脚上湿凉,可心里却踏实的紧。
她甚至荒唐地想着,秦婉蓉此番陷害,头一回没教她气恼,反倒是隐隐藏下了一份甜丝儿。如蔓碎步走的急,心里头千思万绪地,连帕子掉了也不知的。
沈良吃了几杯酒,便觉得索然无昧,遂径自入了园子。
他在燕京见惯了繫华,自家府邸比秦府更为奢华豪阔,也并无新奇。
信步闲庭,方行至蝶轩西面,却正巧见一团白色娇小的人影儿打假山后出来。
他徐徐踱着步子,就见那女子一溜小跑,似是赶路,瞧着背影,有些熟悉。
直到她大意遗了帕子,沈良本无心游戏花丛,只是略带好奇地,便将那帕子拾起来。
绢帕素净,只在下角描了一朵梨花,比起寻常闺阁小姐绣的牡丹梅棠,倒是多了一份悠闲的兴味。
如蔓浑然不知,可秦雨菱却在一旁瞧得清明。
她到东厢寻如蔓不得,梅香指了蝶轩的方向,她便赶来,恰将这一幕收于眼底。
秦雨菱攀着松枝,忽而就有了主意,白日里二姐姐那样锦绣轰烈的观礼,教她也看花了眼。尔后便是深深地空落,她明白,自家这一辈子,只算得是个秦府庶出的小姐,不论她娘亲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个偏房妾室,这样的礼遇,望尘莫及。
可她娘亲打小就教会她一个道理,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只能靠凭自己,任何人也靠他不住。
沈良是甚么样的身份?秦雨菱自那清音观偶遇,便打听了清楚。今曰赴宴前,三姨娘特意嘱咐了,她不是个愚鲁不开窍的,这么些年来,许多事情瞧得明白,不过是人前做戏。
而现下,又何尝不可做戏一场?
秦雨菱下定了决心,遂理了裙衫,从树后袅娜而出。
五妹妹还小,这一回,便权作是她的好意了。
沈良一抬头,就见一名白衣少女打原路折返回来,低着头似寻索些甚么。
因着秦雨菱和如蔓身量相仿,加之并未瞧见正脸儿,沈良便认定了是那遗了帕子的小姐。秦雨菱伃细拨开了杂草,眉宇间尽是焦急之色,待行至沈良跟前儿时,才恍然发觉,不由地将身子往后一撤。
沈良彬彬有礼地将帕子举了,问,“姑娘可是在寻觅这个?”
秦雨菱大喜,欲伸手去握,又见陌生男子,遂怯怯地将手缩回了,双颊也隐隐透了绯红,垂眸道,“正是。”
她虽生地样貌平常,可现下却别有一番娇怯怜惜之态,沈良抚着那瓣梨花,心下暗道,原该是这样淡雅的人儿,才能有这份心境了。
相较于秦婉蓉的明艳夺目,此时的秦雨菱更教他另眼相待。
☆、41 拾素绢,遇旧人
秋风细密,临水而立,不由地一阵寒意浸浸,秦雨菱缩著瘦削的肩头儿,一双淡淡的明眸将沈良一望,启眉道,“不知公子可否将帕子归还?”
说罢又朝远处瞧了瞧,似是有事在身,那沈良便执起她的衣袖,将那帕子轻轻搁在她手心儿里头,掀起眼皮儿道,“姑娘可是这府里的人了?”
秦雨菱索来衣着娟淡,加之样貌儿平平,并不打眼,那沈良见惯了侯门闺秀,反倒是对门第出身,看淡了的。
便将她认作秦府的丫头,不由地多问了一句儿,谁知秦雨菱接了帕子,俏皮地回话,说,“公子定然是二姐姐请来的贵客,怎地不到席上吃宴?”
沈良贵介公子出身,一听便了然于心,便知礼地拱了拱手,笑言,“秋风好景,我便也附庸风雅,独自游园罢了。”
“公子这般若是附庸风雅,那十里临安便真真无人当得起了。”秦雨菱敛起神色,语音淡淡的,似拢了一抹笑。
两人对谈了片刻,沈良正欲开口相问,却教秦雨菱先得了前儿,只说,离席久了不便多留,还望公子尽兴。
本是寻常的偶遇,却教她这么吊起了兴致,好似悬在半空里头,没了着落,便更欲一探究竟了。
那沈良自是应对如常,抻了衣摆,潇洒地辞了别,秦雨菱走了几步子,忽而回眸道,“公子好生面善了。”
沈良瞧着佳人背影儿,径自回味了一会子,便逛游着回了席,自不必提。
如蔓急急离了蝶轩,并未敢直接回屋,就绕了园子外略转了转,才定了心神,抚着一棵腊梅树站了。
姣润的面庞微薄了一层汗,还透着未消的淡绯色,在花树秋风中,仿若一朵幽芳娇颤的白花。
胜景似画,而那画中人浑然不觉,回廊下,却有人瞧得痴然。
秦少芳只略应付了秦婉蓉,便借口退了席,声色犬马,裙钗粉黛,看得多了,自是皆意韵平平了,不能轻易起了波澜。
他执扇独游,停了脚步,竟是走到东厢附近了,这才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过五丫头了。
那夜明灿的眸,温软的轻触,最为动人的,便是那惊惶的娇羞了,竟教他久久不能忘了的。
怎地一抬头,就瞧见树下那抹小身彭,娇柔细弱,秦少芳弯了眼眸,不急于打破这番悠然情致。
直到被树叶拂落了发顶,如蔓才抬了步子,打东厢走去,一摸腰间,那方素绢却不知去向。
她左右寻索了,便想着定是方才紧迫,落在了蝶轩也未可知,幸得不是甚么要紧的,她不多提及,便是教人拾去了,亦不会有人深究了的。
东厢的门未闭,如蔓方推开了,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噪杂的吵嚷声。
但见脂粉堆儿里头,艳服女子正吊着嗓子理论,再一瞧,竟是禁足己久的烟娘子。
如蔓愣了愣,那烟娘子多日不见,原以为能收敛了性子,谁知仍是笑的张扬,一扭腰,道,“可巧五小姐来了,咱们原该叙叙旧的。”
烟娘子佯作熟络,惹得如蔓很是不喜,可亦不好发作,只得客套地见了礼。
“娘子不在房里好生休养着,东厢地僻,我这里拮据惯了’怕是招呼不了的。”如蔓说着就要唤梅香翠儿进屋。
那烟娘子领了两个面生的丫头来,一身玫红色缎袄,艳得过了头。
秦雨菱说的不错,果然是有孕在身,便是经了那样一事,还能底气儿十足地来东厢撒野,大公子当真纵得紧。
烟娘子却不依不饶,道,“五小姐向来利落’我就不绕嘴皮子了,你房里的丫头好本事,偏生要拿我瞧中的事物儿,我见天色尚早,便顺路儿来和五小组说上一说了。”
梅香登时接了话茬子,道,“娘子好没道理,明明是三公子吩咐送给我们小姐的,你却偏要拿了去,这会子却要赖人。”
如蔓只听了这几句,便已弄清了原委,秦玉衍早先说老爷从西京捎来的织锦,替如蔓备了一份儿,就放在邓荣家的那头,教如蔓得了空便差人去取。
现下想来,定是大公子也赏了烟娘子一些,怕是弄混了的。
“我当是甚么要紧的,娘子若是看重了,便要我让出来亦是无妨。”如蔓走到近前儿,将悔香揽到一旁儿,笑的很是谦和。
烟娘子撒了嘴角儿,说’“五小姐说的轻巧,做起来又是另一番祥子,我可真真见识过了的’既然你开了口,我便让下人将那织锦抬了去,劳烦你家丫头再跑一趟,咱们府里也不缺这些个玩意儿。”
“明明还……”梅香又要抢话,却被如蔓拦了,
“娘子说的不错,可那织锦虽是寻常玩意儿,奈何三哥哥特意相赠,弄错了总归是搏人情面儿的,待我问问清楚罢。”如蔓便将翠儿也唤来,又教烟娘子的丫头一起过来对应。
那烟娘子本就理亏,原想着煞一煞这五丫头的锐气,不想她竟是这祥细细论了起来,见她们答不出来,便要到邓荣家的那里对账。
烟娘子渐渐地拉不开脸面儿,搪塞着说大公子吩咐的,也分不清楚。
这回却是如蔓不放过了,只说事情虽小,可弄不清楚,白教娘子吃亏的,又说若是丫头们不仔细,断是不能轻饶过。
烟娘子一听,更是心下虚了一大裁,便说要回房问问再来,这织锦先搁在东厢里。
梅香便抬了东西’转身就打屋子里走去’如蔓便赔笑道’“丫头办事不利,不分青红皂白的,原是该好生训斥了,再不教她出来惹事。”
烟娘子被一阵子抢白’拉着脸轻啐道,“说的很是了,以后要是碰上噃巴厉害的,更是要躲得远远儿的。”
说罢一拂袖,拿眼睛将如蔓重重剜了一下,扬了脸儿朝外头走。
“翠儿送客。”如蔓背过身儿偷偷抿嘴儿,冲翠儿使了眼色,却听烟娘子说,“五小姐房里的丫头,我可不敢劳动了的。”
话虽如此,翠儿仍是跑过去开了门,那烟娘子一抬头,就见秦少芳正欲叩门,登时更觉尴尬,便说芳二爷好兴致,五小姐正在屋里头的,就匆匆离去了。
如蔓才要进屋,便听见秦少芳的声音,再回头时,那人己是从容地走到了近前儿,额间一某缨绦,衬得愈发风流俊朗。
“却不知,小五原也是这样嘴利的丫头。”他噙着笑意,神色温柔无害,如蔓一努嘴儿,道,“芳二爷是怪我无理了?”
秦少芳将扇叶轻点了她的额心,道,“那祥的人,就该派你去治治她,我站在外头生怕扰了你发挥,可见用心良苦。”
如蔓拂开他的衣袖,又想起方才烟娘子那模样子,扑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