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答:“殿下正在王妃处说话呢。”
“如晦啊如晦,我早说明天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这木头是不懂的。”褚遂良懒洋洋插进来一句。
玉真不由朝他看来,他向她睐睐眼。这个褚遂良就是这样,分明是眉淡鼻挺极俊逸的,玩笑起来却总爱插科打诨一番。是个文人,偏透着一种不羁的气质。
如晦应道:“我不懂,你懂得的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给你作伴嘛。”
如晦摇头,对玉真道:“既然殿下事忙,那我等先行告退。”
玉真阻道:“两位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待奴婢再去看看。殿下该是要回议政殿的。”
“如此甚好。”
“不必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如晦望天:“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是哪个说的?”
褚遂良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玉真噗哧笑,如晦再次摇头,“那你等吧,我的事明天说也不迟。告辞。”
“此去王妃寝殿顺路,奴婢送大人一程。”她顿一顿:“正好也帮褚大人看看。”
褚遂良笑吟吟地:“谢了。”
“如此有劳姑娘。”如晦拱一拱手,玉真还以一福:“杜大人客气。”
赶紧去殿中拿了凉披,她又匆匆出来,朝如晦笑笑:“走吧。”
看两人渐渐远去,褚遂良收了笑容,俯瞰阶前苔痕苍绿:“‘送大人一程,正好也帮褚大人看看’,为何不是……反过来呢?”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住在封宅附近的人都说,封家大院里那棵茂盛的梧桐,正是荫庇封家兴旺发达的见证。
“干什么的?”宅门前的家丁拦住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年。
少年笑笑:“这位大哥,贵府上是不是住着位姓秦名青的乐师?我以前与他同在太常寺学习,借过些银两,今日前来还上。”
“秦青?乐师?”家丁哈哈笑两声,紧接着又压低声音道:“他现在可受我家老爷宠爱着呢,不是一般人都能见到的。”
“大哥帮帮忙嘛!”少年塞了串铜钱到他手中:“你只需托个人领我见他一面,我保证还了钱马上就走,绝对不累大哥你的事!”
家丁掂了掂,又左右看看他:“我瞧你也是个正经人——”
“是是是是是。”少年忙不迭点头。
“得勒,我就做回好人。”家丁朝里面唤个丫鬟出来:“小翠,这位小哥找秦青秦公子有点事,你带他过去。小心着点儿!”
“小哥跟秦公子很熟?”穿花拂柳中,冷不丁小翠问上一句。
少年答:“有几年了。”
小翠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小哥若是跟秦公子熟,就劝劝公子,让他凡事想开些。”
“他……怎么啦?”
“小翠只是个下等丫头,公子来府中大半年,小翠只见过公子一面,当时他救了我的命。所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翠拂开少年因激动而扯住自己的手臂,道:“秦公子来的当日,便意图咬舌自尽。费了时日慢慢好了,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坏……他吃得很少,不怎么与人说话,甚至房门都少出……我们爷待他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往那边送,但他依旧冷淡。我是负责花圃的,有一次上头的大丫鬟生病,便嘱我代她送一盆刚移栽好的蔷薇到公子房间去。公子靠在床上,似是十分欢喜,刚巧爷进得房来,我一慌,花盆落架便打碎了,爷大怒要叫人拖我出去打板子,被公子阻住……当时,当时不知怎么的,爷又笑起来,笑得有些可怕,他走过去想对公子——用强,公子挣扎不过便一头磕到了床头上……”
她抬起头注视他片刻:“你知道吗?爷从未对人费过这么多心思。之前府中有位叫茗云的少爷,长得美,服侍爷尽心,对下人们还算宽松——可他也不过两年就让爷腻了,还是所有少爷中呆的时间最长的。秦公子心地是极好的,所以小翠希望他好。爷耐心有限,要是哪天厌烦起来,恐怕——”
“我明白了。”少年正颜:“我会跟他好好谈一谈。谢谢你。”
小翠一笑,普普通通的脸瞬时活泼起来:“秦公子入府这么久,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你跟他说,小翠六岁没了爹娘,八岁被卖入府,五年来一样活得很开心。再伤心的事,也要吃了饭,才有力气伤心不是?”
少年无声笑起来,猫儿眼中有暖暖的光芒流转。抬手摸摸她的头:“你说得很对。”
作贼似的溜进房中,反手关了房门。
床上的少年微微转头,刚要开口,看到来人时却张大了嘴:“安——”
安逝嘘一声,侧耳听听来往没人,才走到床边:“唉,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秦青坐起来,又激动又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还去东宫找你了呢!”安逝帮他在背后垫上枕头:“怎么瘦成这样?我是女生耶,你竟然比我还瘦!”
秦青面上一红,侧头咳嗽起来。
她忙轻捶他背:“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男孩子应该健健康康阳光活力的才招人喜欢嘛,成日躺在床上能做什么事?”
他闻言一黯:“我也不想的。”
“跟我走吧。”她道。
药炉烟里,他清瘦的脸泛起柔和的笑,摇头。
“为什么?”
“安能带我去哪儿?不论到哪里,只要他想,我就没有安身之地。”
“他?封德彝?”
“……太子。”
“太子?”她皱眉:“他已经把你送给了封德彝,还想怎么样?”
“只要封德彝一日还有兴趣,我必一日不得离开。”
“你试过了?被抓回来过?”
“不必试,我一开始就知道。”
“什么意思?”
“太子有一支隐藏在暗地里的亲信,名‘血滴子’。他们永远黑衣,以黑巾蒙面,衣角以三滴‘品’字形鲜血为记。”他陷入回忆:“与他相处的最后一日,我正在窗边糊纱窗,糊了一半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名黑衣人,他身受重伤,俯头便拜。太子脸色愠怒,阻止了我叫人,道:‘你还知道规矩么?’那黑衣人将一只小盒举过头顶,‘属下不辱使命,然恐等不起时间——’边说就倒下去死了。太子打开小盒,点点头,而后又朝我看来。我知道他那时杀我的心都是有的,却不知为何哪来的勇气回瞪他。他忽又一笑,叫我过去看那盒子里的宝物。我移过去,却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红褐色的豆子,发出异香。接连撞到了两件本不该看到的事,我索性就不怕了,问他是什么?答曰‘天香豆蔻’。”
“天香豆蔻?”安逝跳起来:“可以救死的‘天香豆蔻’?”
他点点头:“也许是吧,我没细看。太子又说地上之人是‘血滴子’之一,以后也会保护我的。当时我不明白,一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保护’我。”
“这人真是——”她咬牙:“如果只是一两个血滴子,也还是可以想办法摆平。”
他支枕苦笑:“你是找秦王帮忙吧?却不怕拖累了他?”
“我找他帮忙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能助你自由,再多欠一个人情又如何?再说这种只适合在台下面做的事,他们兄弟万不可能扯到台上面去。更何况自己想想办法,不用他帮也说不定啊。”
“秦青一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上了你。”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眼中毫无杂念,只有感激:“所以,你越待我如此,我便越不能让你冒上半分危险。况且,我不想离他那么远啊!”
她睁圆眼:“秦青,你真的……喜欢他?”
“……你看不起我了。”
“没有的事。可是,他都待你这样了——”
“喜欢一个人,哪怕他对你再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他垂眸,黑发在枕上散成海藻:“他需要封德彝帮他——”
“可是,爱该是对等的。凭什么因为你喜欢他就要来折辱你!”
“不,爱从来不是对等的。如果爱也可以斤斤计较你爱我多少我再爱你多少,那恐怕就不是真正的爱了。”
她语塞,看着秦青惆怅涩然的神情,蓦然想起了夜探东宫那日太子建成在月下一样苦涩的笑……他对他,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绝了所有情的吧。
他又轻轻一笑:“在封府醒来的那一刻,我已知自己是痴心妄想了,连想静静的喜欢他,都变得不可能。以往所有的好,全变成讽刺;所有的快乐,不过映照今日之痛苦。怎奈心还是不死啊!所以我要待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心,到底要到哪日,到底要怎样,才能一点一滴、倦怠死透。”
她不能不动容:“可是……可是封德彝怎么办?”
“如果我终能忘得了他,那么,其他任何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只怕那时,你的心也已经没有了吧?
她叹然:“一个叫小翠的小姑娘,就是打碎过蔷薇花的小丫鬟,让我转告你,要你多吃点饭。”
他笑:“她这么说的?”
“是啊。其实这个世上,比我们难过的人有很多很多。活下去,不为自己,也可以为别人。”
燕去杳踪
八月,关中连下暴雨不断,天上整日整日间都是乌云,像浸在水盆子里。
“殿下,由于大雨及连日赶路,现在士兵们都相当疲惫,且粮运接济不上,情况不乐观啊。”房玄龄皱着眉头。
世民没说话,元吉道:“突厥上万骑兵已经在前面五陇阪列阵等着我们了,可我军士气不行。”
秦王看看他:“敌方虽气焰嚣张,我们却不能示弱。四弟可愿与我一道去打个前锋?”
“他们兵势这么强大,怎能轻率出战?”元吉摇头。
“你不敢出战,我便单独前往,你留在这儿看着。”世民说完,附道:“尉迟将军,程将军,随我出列!”
“是!”
“秦王殿下——”看着那三人气势昂然的出门,秦琼还是担心。
如晦看出他的顾虑,道:“殿下如此做,必有几分胜算。”
“但突厥的弓箭十分厉害。”
如晦一笑:“正因为敌人所仗恃的只是弓箭,而现在却下了这么久的雨——”
“我明白了!”秦琼释然:“制弓之材料中,最重要的便是动物的筋腱。一张弓的威力如何,关键取决于干燥后筋腱弹力的强度,而现在雨水一浸,筋腱软化,哈哈,突厥的弓,大多成了摆设!”
且说世民领精骑来到阵前,见到最前方的颉利与突利,高声道:“几年不见,二弟越发俊朗出众了。”
什钵苾不语,也并不呈现任何表情。
颉利一听,心里登时起个疙瘩,低声问:“突利,你什么时候变成他二弟了?”
什钵苾回答:“大可汗不必忧虑,只是以前儿戏罢了。”
只听秦王又道:“我大唐早就与贵方订立了友好盟约,你们为何又负约前来,侵唐疆土?我,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在此,可汗如果愿意与我单打独斗,就一个人出来;如果出动大军,本王就用这一百骑应战!”
颉利不知他玩什么花样,又怀疑世民与突利有勾搭,当下也不答话,只是微笑。
世民知他产生疑虑,干脆又分出一些骑兵向左侧前进,指挥着他们越过前面沟水,包抄到突厥后面。
颉利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又想起秦王百战百胜的彪功,忙道:“秦王殿下不必渡河!我这次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与殿下重申过去的盟约罢了。”
“哦?”世民拖个长音。
颉利提了嗓门:“突厥大军,退后十里!”
世民回了营,又召来众将商议布置一番,直到卒卫端来晚饭,方知已经天黑。
如今唐朝兵力还是不盛,以后定要多加休整,让四夷不敢再任意欺凌我煌煌中土!他想着想着,一个主意形成,跟着便起身直往安逝的帐营。
帐内一片漆黑。随行的士兵点了火烛,并无半个人影。
他想一想,又走到如晦营帐。
如晦正在看书,见他来先行过礼,然后道:“小逝见她二哥去了。”
“什么?”他吃一惊。
“殿下何故如此?”
世民摆摆手。褚叶留在京城并未跟来,他本来打算堂堂正正安排三兄弟见个面的,这个急性子……开口道:“你放心她一个人去?”
如晦笑笑:“她说了要一个人去,我虽不十分赞同,却也尊重她。”
世民摇头:“这个丫头啊,让她一个人,我永远也不会放心。”
毕竟世上,只有一个她呵!
“喂喂喂,小子,对,你,就是你,过来!”
安逝拉了拉帽子,低头检查自己突厥士卒打扮无误后,挪过去:“公主有何吩咐?”
阿史那燕身着茜色圆领窄袖长袍,腰系纹铜鉴金蹀躞带,带上的金属坠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合着辫子及红色丝络上细碎的银饰,瑟瑟密密。
她舒展一下胳膊,扔一把弓到她身上:“重死我了。”
“公主这是——”心中哀叫怎么这个公主也跑前线来了?
“跟着我就行!”阿史那燕根本懒得看这个士兵是圆是扁,骑着马不紧不慢的在前面走着。
安逝只好跟上。
由于连下大雨,突厥的毡帐很少搭在地上,一般直接在车上固定,以免湮湿。
来到一座较大的车帐前,公主下马,跳上去:“执失思力,大可汗让我带把好弓给你。”
一股酒气冲鼻而来,她捂住嘴:“喂,现在才刚刚开始打仗,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执失思力站起来,脚步晃两晃:“公……公主?”
“是我!”她没好气瞪他一眼,朝安逝道:“把弓给他,我们走了。”
安逝举弓上前,被执失思力一把推到角落:“让开!”
“喂,你干嘛?”阿史那燕可是个小辣椒,当下便起了火:“可汗赏给你的弓,你敢扔掉?”
执失思力欺到她面前:“公主,我想……我醉了。”
“醉了也不要跑到我面前发酒疯!”公主双手一推,没推开,反被他紧紧匝到怀里。
“执失思力,放开!”她一手便欲抽鞭,男人反掌一剪,少女瘦长双臂便被牢牢扣在身后,丝毫动弹不得。
“你——”扭动着身子,全没注意到此举更惹得男人眼中欲望更深,只嚷:“再不放开,我不客气了!”
“你早晚也是我妻子……”执失思力喃喃,低头胡乱亲在她脸上。
阿史那燕没想到他真敢对她用强,脚下一踩,死劲摁在他靴上。
“哇!”他叫起来,终于松了力,阿史那燕赶紧往外跑。
没跑两步,脚踝被抓住,嘭!重重摔到铺着羊毛毯子的地上。
执失思力翻身压住她,将她乱舞的两手扣到头顶,唰,外套撕裂开来。
“你疯了!”她用力挣扎:“我是公主!可汗一定会杀了你的!”
男人已经全身发热:“不,你是我妻子——”
阿史那燕真正慌了:“你这个禽兽!你走开!我不要你!”
“不要我?”他一把拧起她的脸,看她噙着泪水使劲不肯滴落:“不要我你要谁?那个姓安的不男不女的唐人?”
“呸!”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你!”执失思力眼中冒光,单手抹掉:“好,我让你想他!我看你怎么想他!”一掌高高举起——
阿史那燕咬起牙,圆睁着眼。
颈间冰凉。
执失思力的手慢慢垂下,转头,却是刚才那个跟进来的小兵:“你做什么?”
“你是男人,却对女人做这种事;你是将军,却对公主以下欺上。于公于私,将军你说我该怎么做?”
阿史那燕从他身下起来,看着指在男人脖子上的软剑,楞一回,突地上前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