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另一个婆子接道:“后来没几天,夫人便让我传话,大张旗鼓请了位大夫来看诊,说自己近来症侯有些不对,大夫把脉后就说夫人有喜了,而且已怀上了两三个月。因那时夫人虽然从不到院外走动,但老爷却还是经常过来的,所以除了恭喜之外,也没人说什么。再后来,又过了近六七个月,夫人便请了稳婆过来在偏房住了一宿,临走封了个大红封儿,那稳婆出去后便说夫人诞下了一个千金……对了,当夜老爷也在。我记得老夫人听说孙女儿出世了,还打发人来看,但却因老爷说夫人产后体虚,孩子也有些不足之症,怕见了生人不好,便拦着没让人进去。之后夫人暗中将当年所生的小姐接了回来亲自抚养,但又借故说孩子是病中所生,体弱见不得人,从满月至周岁都只摆了酒,并不曾将小姐带出去与众人看,连老夫人都不曾见过面。再往后的事儿,因我们都被打发出了明府,就再不知道了。”
老夫人听她们絮絮说完当年的事情,见细节都与自己所知的对得上,便冷笑道:“我竟是个死人,那贱妇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事,我竟都不知道!怪道她把孩子养到三岁时才舍得抱出来呢,还对我说因为她调理得好,所以孩子反倒比其他同岁的都更壮实些,可笑我居然还被她混瞒过去!”
老夫人忿忿数落了一通,又喝问道:“那贱妇的奸夫是谁?你们既是她家里出来的,想必也知道些首尾?”
“回老夫人,我——”
“够了!”
那婆子刚要说话,却被人打断。众人循声一看,却是面红耳赤的明守靖。只听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娘,你就给孩儿留几分体面成不成?若她肚里的孩子是别个的,难道我还会娶她么?您当我糊涂了不成!”
明守靖最怕的事儿就是没脸。偏偏婚前偷腥,未嫁先孕就是极大的丑闻。当年若不是察觉到白孟连的轻蔑之意,想尽快和痴恋着自己的白思兰生米煮成熟饭,好敲定这桩婚事,他也不会如此行事。白氏入门后他帮着诸多遮掩,甚至不惜顶撞素来孝顺的母亲,本以为一切已是天衣无缝,瞒得铁桶一般,不想如今竟还是有人抖落出来!
但他未免也有些奇怪,为何白氏已说过当年满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除许嬷嬷那个心腹之外其他人都被处置干净。不过转念一想,白氏当初提心吊胆地生下明独秀之后,必定费尽心思遮掩,外头有一两个人没处理干净也不足为奇。
他满心只求老夫人别再当众问下去,所以着急地把实话说了出来。见老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他却没有想到,他这番话与老夫人逼问实情并无两样,同样是坐实了他行止不检,还未结亲便与白氏做了不清不楚的勾当。所以听他承认后,一干下人们纵是满腹心事,也情不自禁相互悄悄打着眼色,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而老夫人被儿子这么一吼,虽然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但面子上却不太挂得住,而且好不容易抓到个彻底扳倒白氏的机会,她也不愿轻易放弃,便瞪着两个婆子问道:“这可是真的?”
管浣洗的那个程婆子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当日还在白家时我们也不知情,是陪嫁过来后才慢慢知道的,否则老爷也不肯帮着遮瞒。不过……”
老夫人巴不得有翻盘的机会,闻言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除此之外,我……我还听了不少传言……”程婆子额上的汗珠突然变大了,神情也比之前更为慌张:“这些话儿我本是想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但终究昧不下良心来。前日小少爷找到我,无意中提起夫人的近况和许嬷嬷的下场时,我就觉得老天果然是有报应的,为了我的小孙子,我,我如今也管不了许多,只想将实话统统说出来!”
另一个刘婆子听罢惊愕地看着她,失声说道:“你疯了!当初的事情再没其他人知道,你说什么都是胡扯罢了!”
程婆子却坚定地说道:“是胡说还是真事儿,相信老夫人一听便知。我提心吊胆过了这许多年,我再受不住了!今儿我一定要全部说出来!”
“你当真是疯了——”刘婆子说着竟去捂她的嘴,一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样子。
老夫人原本还目瞪口呆地听着她俩争执,见刘婆子这般举动,终于醒过神来,连忙吩咐道:“快去拉开!让她说!”
少顷,程婆子头发散乱,微喘着气,面上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不知老夫人想过没有,当年我们夫人既是有了身子,急着想要嫁过来,可老爷家内已有原配了,并且还正好从乡下赶到帝京来。以夫人的出身和心性,又必定不可能做小。偏偏这个时候,老爷原本的夫人可巧就死了——”
听出她话中的未竟之意,老夫人大吃一惊,下意识看了明守靖一眼,却见他也因为这番话刹那之间变得面若死灰,顿时心内雪亮。想到老二的第一个媳妇多年以来的种种好处,她看向儿子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过得片刻,老夫人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却听周姨娘惊呼道:“一定是你胡说!爷还未高中时一心苦读,无暇顾及他事,颜夫人辛苦操持家务多年,老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她一手操持,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做家务,得空还得做些手艺补贴家用。若是没有她出力,老爷和老夫人那几年不会过得如此轻省!单念着这份情谊,老爷怎会——怎会——”
周姨娘本是有名的木讷人,这会儿说起旧事来却格外绘声绘色。但众人听了非但不觉奇怪,还只当她是真情流露,当真为颜氏惋惜。听完她的话后,不禁都疑惑地看着程婆子:是啊,老爷的原配夫人虽然只是一介平民,却是个能干贤惠的好女子,老爷再没有心肝,也不至于下此狠手吧?
察觉到众人怀疑的目光,程婆子惨然一笑,说道:“我是信阴司报应的,怎敢空口白牙拿这些事来说嘴!其实不只是颜夫人,甚至连大老爷的死,也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听她说出大老爷三字,明守靖终于从震惊恐惧之中回过神来,心头的惧怕敢顿时又更强烈的几分。他立即斥道:“越说越不着边际了!来人,把这个妄言非议朝廷命官的泼妇给我拖下打死!”
这时,却听到一声尖锐得变了调的喝斥:“都给我住手!”
几个刚准备去拿人的小厮俱是一惊,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见发话的人是林氏。这个素日淡泊安宁,与人为善的长房寡妇,这会儿竟是面孔赤红,鼻翼翕张,显然十分激动。
叫住下人后,她急急走到程婆子面前,死死盯着她:“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仔细些!”
明守靖见势不妙,连忙打岔道:“嫂子,这泼妇显然是在胡言乱语,不值当认真计较。”
但林氏却理也不理他,只顾催促道:“你快说!”
程婆子大概真是豁出去了,大声说道:“当时许嬷嬷严令禁止我们议论这些事,但稍有眼色的人都知道,颜夫人分明是因为挡了夫人的路才被除掉的。至于大老爷的事儿,却又更加隐秘了。据我们私下听来的传闻,他是察觉了夫人提早产子,觉得奇怪,后来知道了颜夫人的死是夫人下的手,十分震惊,并且因此与夫人有了争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白天,夫人正在逗独秀小姐玩耍,听到有人硬闯进来很是诧异,赶紧把小姐藏到了里屋。发现来的人是大伯后,还语出讥讽。结果大老爷却板着脸说,弟妹,你和老二做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了。然后夫人便打发走了其他人关起了门,里面的争吵声却越来越响。过了好一会儿,大老爷才摔门而去。夫人脸色很难看地冲着他的背影说:你会后悔的!后来……次日大老爷便急症暴病过世了。”
程婆子说话时,明守靖一直在喝令小厮们动手,但林氏却一直死死挡在她身前,不教他们近身。直到程婆子说完,又用力捏住了她的胳膊,一字一句问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婆子粗喘着气说道:“我……我当初在院里当差时其实没想过这么多,直到无故被打发出府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后来这些年里,我听说院里同期时的老姐妹们挨个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害怕之余,一遍又一遍仔细回想着当年的桩桩件件,这才慢慢琢磨明白。”
她看向满面震惊的林氏,重重叹了一声:“想通后我更不敢和别人提起了,马上张罗着搬了家,只想远远逃了开去不要被灭口。横竖这些损阴鸷的事儿不是我做的,老天爷要怪罪也怪不到我头上来。但是……但是前儿小少爷突然找到我问起旧事,我一听说许嬷嬷犯事被打杀,后来进了府又听说夫人被毁容囚禁,心里便明白了:这是老天在为当年的事儿不平哪,如果我再瞒下去,只怕老天爷也要恼上我了。”
说着,她飞快地睃了一眼孙姨娘,见她微微点头后,又看着满面哀戚的林氏,叹道:“听说林夫人您生了一对龙凤胎?说句僭越的话,都怪我当年太愚笨,若早些看出夫人的心机,揭穿她的手段,也不会让大老爷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让您带着一双遗腹子忍了十几年的心酸。”
听到这话,林氏一直强忍的眼泪立时落了出来,开始还想忍一忍,擦了几下后却是越掉越快,末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见她哭得厉害,周姨娘连忙过来搀扶。看着毫不避人,哭得死去活来的林氏,周姨娘眼中掠过几分痛苦黯然,失神般愣愣看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地取出帕子替林氏擦拭眼泪。末了,她高仰起头看向正走过来的明守靖,素来缺少感情的声音里此刻满是恨意:“老爷,请还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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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122 瑾王撞破
明守靖过来却不是为了劝解林氏,而是见小厮们碍着主子不敢和前,气得想亲自动手拉走程婆子。但听到周姨娘的话,他却是立即恼羞成怒,暂且搁下程婆子之事,反手先甩了周姨娘一记耳光,骂道:“贱妇!这等疯婆子的胡言乱语你也相信?当心我治你个沆瀣一气之罪!”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周姨娘不但被打得歪到一边,几乎带倒了林氏,连鼻子也立即渗出了血迹。但她一反平日的木讷谨慎,毫不退让地说道:“老爷,若你果真清白无辜,为何这般沉不住气,被人一问就喊打喊杀?在旁人眼里,你这样子简直就是想灭口!”
听到这强硬的回答,纵然明守靖惊怒交加,又饱含恐惧,也不禁目瞪口呆起来:今日真是反了天了,连平时安静得像个死人一样的失宠姨娘也敢对自己大呼小叫!
老夫人在旁也是疑惑不解,连忙说道:“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还不快过来扶着我!”
她虽然在程婆子说话之时,已从儿子的反应知道对方所说不假,但她终归是明守靖的亲娘,自然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因此背上人命案子,从此仕途尽毁,所以便开口来和稀泥。
周姨娘自然看破了她的用心,但也不气恼喝骂,只冷笑道:“老夫人,你只想着他是你儿子,要替他遮掩混瞒,可你想过没有,被他害死的除了颜夫人还有大老爷!大老爷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他当年虽不曾得中状元,却也是榜上有名的进士,更因一身傲骨被御史台破格擢为言官,若非因这场无妄之灾横死,定然也有个锦绣前程!你这般偏袒维护,大老爷若在天有灵,不知该做如是想!”
老夫人刚才出言偏帮明守靖时,只想着小儿子千万不能出事,否则一旦他声誉受损,官位不保,便要牵连得明府从此败落,一大家子人还不知该沦落到什么境地。这十几年来她早就享惯了清福,万万不愿再回去过当年的那种苦日子。遂满心想要将事情压下来,纵然颜氏死得冤屈,但往后加倍给她烧些金银,再替她翻新了坟墓好好做场法事,也算对得起她了。情急之中,竟是一时忘了大儿子也是死在明守靖手上。
当下听了周姨娘尖刻的嘲讽,老夫人不禁面上一白,嘴唇也微微哆嗦起来,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明守靖听罢却是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婆子,满口胡沁些什么!我岂会做出杀兄这等有违人伦的事情来!我看你们必是串通好了,买通两个低贱人来合演今天这场好戏,非要给我扣上罪名不可!说,是谁指使你们干的?!难道是白氏那个贱人恨着我,所以收买了你们来污蔑我?!”
见他矢口否认,还抵赖得理直气壮,周姨娘不禁怒不可遏,多年修身养性的伪装彻底撕破,失控地尖声说道:“你还敢抵赖!你大哥一生刚直,从来瞧不惯你表面清高,实则为了利益狠心无情的作派。只是当初你虽屡屡犯些小错,却终究没做过太过份的事情,他才有所容忍。谁知你一朝得势中了状元,为了攀上丞相这门好亲,竟连发妻也忍心杀害!他查出真相后自是勃然大怒,去问过白氏之后又去找你对质!但你却是不肯承认,于是你们又吵了个天翻地覆,他见你不知悔改,就怒气冲冲地走了,临去前说必将此事奏报与陛下知晓。言官品级虽低,奏章却可直达天听,任何人都不许扣押私截,否则便等同被弹劾之人的同党。你当即就慌了手脚,躲到白氏院内嘀咕许久,后来——第二天清早,下人才发现他死在自己书房里,死因至今不明!你敢说不是你动的手?!”
听她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神情又是哀恸又是愤怒,不似作伪,其他人不觉都信了七八成,眼神纷纷落在明守靖身上,看他怎么辩解。
但独有明华容一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姨娘。见她提起长房早逝的明守承时,神情于哀伤之中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倾慕追思,心中立即了然地划过一声叹息:原来如此……现在她总算明白,周姨娘诸多苦心筹谋,一朝发难,所为的究竟是何事。
而受了周姨娘连珠炮般质问的明守靖,愈发气极,急眉赤眼地高声辩解道:“大哥生性耿直,朝中被他弹劾过的不知有多少人,甚至连白丞相当年都被他当面直斥过,谁知道他招惹了什么仇人!前朝言官因为弹劾受到报复的也很有几个,大哥定是不幸遇到了这种人,才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和我并无半分干系!”
周姨娘见他百般抵赖否认,心中愤恨更甚,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原本平凡的面孔扭曲得教人不敢直视:“是啊,他一生耿直,恐怕死也想不到,对自己下了狠手的竟会是嫡亲弟弟!他若真是与其他人结仇被杀,那此人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要揭穿你老皮的时候下手了?禽兽尚且知道护着一个窝子里的血亲,你却为了一己之利,一再害死至亲之人,当真是禽兽不如!”
这话字字诛心,分毫不留情面,明守靖被她骂得面色铁青,再看周围不少下人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顿时暴怒起来。他一辈子最恨有人削自己的面皮,当下那恨意源源不绝,像一锅烧开的滚水,将原本的恐惧担忧尽数压倒。
陡然间,他手臂一伸,死死卡住了周姨娘的脖子,额暴青筋,满面狰狞:“胡说八道的贱妇,竟然敢如此辱骂我,给我去死!”
周姨娘身体本就有些孱弱,被他这么一弄,才稍稍止住的鼻血登时又流了出来,划过她苍白的面孔与泛紫的嘴唇,显得分外可怖。但她唇角却微微勾起,喉头咯咯作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你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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