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明华容亦是收起笑容,说道:“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沉默片刻,卢燕儿才说道:“我爷爷是有这个打算……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但上次他和我爹争执时被我听见了。除了我爹,我家几乎所有人都赞成我爷爷。因为现在我家官职最高的人只有我爹,可惜他虽是尚书,管的却是六部里最清水衙门的礼部,很难给他们什么实利。他们巴不得家里出个皇妃娘娘,也好倚势享福。我爹虽然不肯,但只怕……只怕拗不过爷爷。”
高门大户家的女子,纵然受尽家中疼爱,看似风光荣宠,可一到了婚嫁之龄,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大多逃不脱联姻的下场。父母族人看中的都是男方的家世前途,除非名声极臭,否则很少有人关心男方的品行。而相对入宫为妃,这又还算是轻的。一旦入宫,不管是什么性情的人,都只有费尽心机往上爬才有出路,否则就会被旁人踩到脚底零落为泥。就算想得开,甘愿受人白眼,不争取不算计,多半也会被卷入是非,沦为旁人争权夺势的炮灰。
以卢燕儿的性情,怎么能甘愿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明华容握住她陡然变得冰凉的手,刚要出言安慰,却有位宫女走到她面前,福了一福,说道:“明大小姐,长公主殿下请你过去。”
随着她的声音,明华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傀儡戏已经换成了琴姬抚筝,清越动人的筝声有如星月之光一般纯净柔和,荡人心怀,令大部分人都如痴如醉,无暇他顾。但坐在明华容周围的一些小姐们还是听到了宫女的声音,不禁向她投来羡慕乃至忌恨的眼神:今年有幸随长公主去陪都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明华容自己亦是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长公主大概是听说自己会织金技艺,所以忍不住要向自己询问吧。她本是打算等宴会散后再将东西托人呈给长公主,现在看来,可得提前了。
卢燕儿此时也已从低落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向明华容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无妨,让她自便。
明华容安抚地看了卢燕儿一眼,随宫女走向长公主所坐的主案。
经过御座之下时,她忍不住又悄悄看了一眼宣长昊,见对方依旧低头把玩玉杯,对其余一切全无兴趣的样子,不禁开始怀疑,刚才的那一幕是否真是自己的错觉。mianhuatang。cc '棉花糖'
不及多想,她已被领到长公主面前。刚要行礼,便听长公主迫不及待道:“免礼,本宫听说你会织金技艺,可是真的?”
“回长公主殿下,臣女不才,确实学过一些粗浅技艺。”
听她说话谦逊,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曾做过什么成品?”
“长公主,臣女此番入宫,确是准备了一件礼物,本想在宴散后敬呈给您。您既有所垂询,臣女不敢隐瞒,这便呈您过目。”
说着,明华容自袖中取出一只乌沉沉全无装饰的黑檀小盒,递到宫女手上。
待宫女将之放到案上,揭开盒盖的那一瞬,长公主风华无双的面孔上顿时满是惊叹之色,失声说道:“天下竟有如此精巧之物?!”
这声音稍稍大了些,立即引得其他人侧目相视。瑾王闻声回头,只看了一眼匣内的事物,立即霍然起身,走到长公主身边细细端详,满面赞赏之色。临亲王看过之后,亦露出了今夜入宴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赞许道:“当真不错,难怪你喜欢。”
而位于主座的宣长昊虽然没有起身,但也忍不住往长公主案上看去,然后,目光落到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那名少女身上,久久无语。
殿内其余人等,自然没资格去看那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竟令在场的所有皇室中人都交口称赞不已。但越是看不到,他们就越是好奇,不禁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这个明家大小姐到底送了什么好东西。
满殿之中,可能以白文启的心情最为复杂。他一方面想要知道明华容进献了什么,另一方面又有些懊恼:早知道明华容身上还有这种好东西,那么一开始自己就会不避嫌地帮明独秀出头,威逼胁迫明华容把东西交出来。届时明独秀得了赞誉,许多事情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不必再横生枝节。
——这个明华容,小小年纪看似不言不语,其实内里却诡诈至极,难怪明独秀玩不过她,甚至连自己也被她设计了!向来安份的明家突然出了这么个刺头,也是桩麻烦,回头定要禀明父亲,设法把她处置了才好!
白文启肚内转着阴暗的念头,表面却笑得分外和气,配着他几乎快圆成球的外表,看上去当真又亲切又和蔼:“瑾王殿下,您别只顾着自己看呐,微臣们都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让您如此欣赏?”
他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当下众人都纷纷出言附合,眼巴巴地看着一干皇家人里最为亲善的瑾王,等待他揭晓答案。
孰料,瑾王却是微微一笑,摊了摊手,说道:“此物精妙难言,小王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不若就请明大小姐为我们说说,如何?——毕竟此物是你所做,相信由你解说会更为详尽。”说到末一句,他转头看向明华容。对上少女秀如幽昙的面孔,再想起上次暗桩的掌柜们禀报自己的话,对于这个三番五次顶撞自己却又带来许多惊喜的小小女子,这次他眼中不再是探究审视,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与一丝若隐若现的势在必得。
捕捉到对方眼中的异芒,明华容心中微凛,表面却不露声色,落落大方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多谢王爷称许,此物本是雕虫小技罢了。它是臣女设想揣摩前朝失传的璇玑回文锦,苦思制成,但却万万比不得回文锦的文采相宣,莹心耀目,只不过是贻笑大方的仿制之作罢了。”
“明小姐此言太过谦逊了。”闻言,瑾王不赞成地说道:“璇玑回文锦乃是数朝前青州刺史窦某之妻苏氏所作,相传这二人本是伉俪情深,后因一美妾置气,几乎闹得夫妻反目。苏氏遂将满怀幽思付诸诗句,后又苦心将其编排为纵行二十九字、列行二十九字,共计八百四十一字的诗阵,并将之绣于八寸锦缎,名为璇玑回文锦。此图十分精妙,无论从何字开始往下断句,或五字或七字,都能成一诗句,若详加解读,整个诗阵能得诗文数千首!并且,璇玑之名更暗示此图有若北斗极星,识者知其玄妙,不识者茫然无解。更借此暗喻她对丈夫的深情,如北斗星辰一般稳如磐石,永不更易。”
他嗓音本就醇厚动听,娓娓说起这些典故,更是教人沉醉。一些读书较少的小姐们听得心驰神往,几乎忍不住要出声追问,这两人后来如何了。
瑾王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苏氏织好璇玑回文锦后,托人给丈夫送去,窦刺史看后深受感动,便将她接到身边,夫妇两人和好如初。可惜没过两年,便爆发战乱,窦刺史奉命增援时死于乱军之中,苏氏此后不知所踪,璇玑图也就此湮灭,不存于世。世人徒知其精妙,却不知其形制,当真教人扼腕叹惜。不意明小姐兰心蕙质,巧思迭出,今日竟令此图重现于世,当真是一大幸事!”
待他说完,长公主又接口道:“不只如此,更难得明小姐一手织金技艺出神入化,将书法融入织艺中,其字迹于极纤极微之处亦是转折宛然,疏落有致,比之寻常字帖还要迥劲清丽。本宫虽未有幸得见当年苏氏的璇玑回文锦,但想来其于织造之技上,定是不如明小姐!”
听罢瑾王与长公主之语,漫说本来就好奇无比的人们,就连少数不以为然的人也觉得这织金锦果然难得,在感叹之余,不禁纷纷看向明华容,年长的神情惊异称许、年少的则是祟敬钦服。几个坐在明守靖身边的人更是连声恭贺,说他养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令原本因明独秀之事万般尴尬、几乎想偷偷离席的明守靖重新容光焕发起来,含笑连连谦逊。
但受了皇室公主与王爷的美誉,明华容却是不见喜色,只说道:“臣女惶恐,此锦原就是仿制而来,况且因时日匆促,才思所限,做不到纵列皆是二十九字,只有十六字而已,万万当不得各位如此称赞。”
但她越是谦让,众人却反而越觉得这少女不但身负绝技,且沉稳过人,更觉难得。当下,有人忍不住说道:“微臣斗胆,不知可否见识一下这方回文锦?”
长公主欣然允道:“这等巧夺天工造化之物,自然要与诸位分享一番。”
说罢,她命宫女用漆盘将回文锦连匣子一起托下去,交与众人传看。
这是一块五寸见方的素锦,边饰花纹,上又用金线织出诗阵,无论从哪一字读起断句,皆言之成意。而且果如长公主所说,其字迹清丽宛然,教人赏心悦目。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物佳品。
众人一边传看一边称赞,除了白文启后悔不迭之外,余者皆是惊叹赞誉不已。就连一些本来不服气的小姐们,在见到实物后也彻底打消了嫉恨之心,因为她们知道,就算机会来到面前,自己也是断然做不出这样精巧之物的。
一时间,众人忙于传看回文锦,根本无心再看接下来的节目。这时,一名瘦小美貌的宫女沿着边角走进殿来,走到御座下,向环侍的太监低声说道:“这位公公,下场本该是宫舞表演,按旧例应该将诸位大人的案几往后移一移,但现在看来怕是不好办……能不能请您问一问陛下,这宫舞还要不要上演?”
那太监本不想理这事,但见宫女话未说完,便悄悄塞了锭银子给自己。又见她满面惶惑不安,像是害怕出了纰漏被责罚。因她生得格外美貌,远胜众人多矣,就连已不算是男人的太监,都不禁起了怜惜之心,遂说道:“你且等着,咱家这就禀称皇上。”
他们交谈的声音虽小,但明华容就站在一旁,还是捕捉到了几句,当下不禁侧头望了一眼,不想这一看之下,却愣住了:这漂亮的宫女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稍一回想,她立刻记起,这是早晨刚入沁春殿时,为杜唐宝倒茶的宫女。杜唐宝之后就是跟随她出去才至今未归,而这宫女现在却无端出现在这里,此事必有蹊跷!
蓦地,明华容突然又想起了姬祟云再三叮嘱过自己的话,如同一道闪电撕开漆黑的夜空,迷雾般的不安刹时褪去,刹那间心头雪亮:这就是那个想要接近宣长昊,又意图不名的女子吧!自己该怎么点破她的意图呢?
“华容,你怎么了?”回文锦拿下去传看后,长公主便和明华容闲聊起来。因她十分喜爱织造一道,对于年纪轻轻就复原了织金技艺,又谦逊得体的明华容自是颇有好感。交谈片刻,称谓已从生疏的明小姐,变成了亲密的华容。当下见她突然愣愣地不言语,长公主还以为她是累了,便关切地问道。
明华容刚想制造一点混乱让众人对那宫女起疑,但还不及动作,便听到了长公主的问话。她转头刚要回答,眼角余光忽见那宫女腾身而起,以迅捷得如同鬼魅般的动作扑向御座,掌中一道雪白的铁刃,在耀目的灯光下泛出夺目的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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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093 刺客挟持
事起仓促,明华容根本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宫女持刀扑向宣长昊。而周围环拱的侍卫开始并未将这个瘦瘦小小,美貌惊人的宫女当做威胁,生变之后不免都是为之一愣,待反应过来要护驾时已是晚了一步,那宫女的刀锋,眼看就要落在宣长昊胸前!
正在这时,只听怦的一声巨响,宣长昊座前的长案整个飞起,连带着上面的酒壶菜碟,整个劈头向行刺的宫女砸去!
御案乃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十分沉重,平时至少要三四个人才能抬动。但那宫女只轻描淡写地平平拍出一掌,就将案几整个反推回去。见状,众侍卫心脏皆是一紧:若皇帝被砸到,且不讲少说也得去半条命,他又该如何避开刺客的攻击?!
但他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一脚踢起案几后,宣长昊已趁势长身而起,反手拔出腰佩长剑向刺客刺去。那刺客拍开案几后,右手握紧短刀迎向宣长昊,一招一式皆是不顾性命的打法,一时之间,反倒将有所顾忌的宣长昊逼退了几步。
这时,侍卫们已然反应过来,一边大喊着护驾,一边结阵成围攻向刺客。若论单打独斗,他们的身手肯定比不过刺客,但大内侍卫们本就以合围见长,自有一套阵法,寻常的武林高手都可轻易擒来。他们本道最多十几招,定教这刺客束手就擒。不料,这刺客竟好像十分熟悉这阵法一般,左冲右突,轻而易举就自阵型薄弱处突围而出,不依不饶地继续向宣长昊攻击。
眼见御座旁刀光剑影,险象环生,宫女太监们皆是面如土色,惊叫着四下躲避。站在座前的明华容环顾一下,见瑾王早在动手时便远远避开;临亲王则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刀,也上去襄助;只有长公主面色苍白地跌坐一旁,身边除自己外再无一人,便上前用力扶起她,沉声说道:“公主殿下请恕臣女僭越,还请您随臣女暂且避让。”
长公主在三年多前兵乱之时也曾经历过刀剑斧钺,刚刚只是乍然受惊,听到明华容沉着的话语后立即惊觉过来,深深看了一眼身边的沉稳少女:“我们且退到一边,不要妨碍了陛下捉辑刺客。”
“陛下!”这时,项烈司等几名武将也赶了过来。他们今日也参加了宫宴,这些行伍出身的老将们在生出变故后自然不会像文臣一样只知害怕,而是都着急地围了上来。可是御前臣子皆不许佩带武器,现在他们也只能干站着,虽然着急,却是束手无策。
项烈司见那刺客异常凶悍,正看得着急上火,忽然听到一个清泠的女声隔着刀剑击鸣声遥遥传来:“项大将军,请问你可擅鞭法?”
项烈司闻声回头,见说话的竟是刚才进献回文锦的少女,此刻她正搀扶着长公主避在角落的殿柱后。周围许多宫女太监,连同平日威风凛凛的大臣们,要么满面惊骇,更甚者甚至抖个不住,风度全无,显见害怕已极,就连比较镇定的长公主也免不了面色苍白如纸。但唯有这名少女,依旧神情自若,一双幽瞳深邃黯沉,看不出半分起伏波动。见项烈司回头,说道:“我看案几的桌布四角皆缀有铜饰压角,十分沉重,如果拧起来,或可作为长鞭。”
这话点醒了项烈司,他立即说道:“老陈,听见没有!”
“是,大将军!”一名鬓角花白的男子大声应着,依言拿起桌布快速绞了几绞,然后以套马的法子去套取刺客手中的短刃。
这下出奇不意,纵然那刺客身手了得,一时间也被弄得手忙脚乱。宣长昊窥个空子趁势而上,一剑取中了刺客的胁下。
刺客本就极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手上动作亦不可避免地一缓,顿时陷入了侍卫结的阵法里,并且再难像刚才一样轻易脱身。
见场中情势逆转,项烈司这才舒了口气:“老陈的鞭法若认第二,再没人敢自称第一。当年在军中时行军打猎,无论跑得多快的野兽都躲不开他的套索,对付这等刺客,自然不在话下——对了,小丫头,我记得你爹是文官吧,怎么你会懂武道?”
“小女子并不懂武道,不过是书上看来些,略知一二罢了。”明华容轻描淡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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