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定瞟了我们一眼,“全公公,你们有要事,我不便多耽搁你,见了皇后娘娘替我说一句,论理我也该去帮衬点什么,可是现如今呀,我这身子沉,”她得意地看了看自己挺起的肚子,“只能让皇后娘娘和几位福晋受累了。”
“是,奴才记下了。那,没别的事奴才告退了。”她的这几句话无关痛痒,全公公煞有介事地郑重点头记下。
“去吧。”她挥挥手,手中的帕子滑落下来,“哎哟,我的帕子掉了,小玉儿,你帮我拣起来。”
身后有那么多奴才不用,偏要劳动我,可见是责怪我没跟她亲近呢。我无奈地笑笑,俯身拣起帕子交还到她手中,“姨母当心身体,我走了。”
“多谢你了,”她高声道,颀长的手指却刻意拂过我的手背,让我欲转身时滞了一下,她用了勉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听说八阿哥是中毒。”我一个激灵,她的手指却向我背上轻推一把,“快去吧,都等着你呢,”依旧是高声,施施然转身离去,一行人逐渐隐没在无尽的黑夜里。
我机械地追随上她们,无心说话,脑子只快速地想着今晚的一幕幕。若八阿哥中毒,会是谁做的?为何要我们几个福晋去清宁宫?我素与宸妃交好,若是唤我去陪伴宸妃,要郑亲王福晋、庄亲王福晋去做什么?若是她二人年长受人尊重,可以陪伴皇后,要克勤郡王福晋留下做什么?我拼命想着众人围住八阿哥的情形,似乎见庄亲王福晋、克勤郡王福晋抱了八阿哥,我也是抱过的,只怕郑亲王福晋也是。 想着想着心中清楚起来,八阿哥中毒看来不会是饮食之毒,我们几个只怕都成了怀疑对象,果然,我们被领到了清宁宫,皇后也不在,没有让我们在殿内候着,而是被各自送到了一个偏厅之中休息。我抬头看天色象是已近半夜,厅中有张软榻,想是布置匆忙却只有一床薄被,我怕冷,和衣而卧,扯过薄被盖上,既来之,则安之,倒头便睡。
一觉睡到天亮,有宫女服侍我起床梳妆,双把头我自己从来弄不好,也不想让她给我梳头,索性松松编了两根乌亮的辫子垂在脑后。门帘一挑,王嬷嬷进来,几年前她的不争气儿子被我弄进了多尔衮的大营,几年下来人也变得争气了,还小有升迁,她对我感激涕零,只是这事都瞒了众人,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她熟络地请安施礼被我拦住,见了我两根麻花鞭子抿着嘴直笑,“老奴在宫里这么多年,见了不少娘娘和福晋,也只有您敢这么梳头来着。”说着要给我解开了梳头,被我拦住,“皇后娘娘吩咐说要我们帮忙来着,这样说话干活利落些,就不必再梳了吧。”她便笑着垂手站一旁,说要亲自伺候我吃饭,让别的宫人都出去。
作出不经意的样子,我边吃边问:“郑亲王福晋她们几个在哪里?”
她瞟了关闭的房门一眼,轻轻道:“昨晚和您一样都在偏厅呆着,后半夜皇后娘娘回来了,依次见了她们几位,今早一道用过早膳了,和皇后娘娘在前殿说话,娘娘说过会儿来看您。”
我抬头望了她一眼,“这被子太薄,屋里也冷。”
她立刻会意,“是奴婢疏忽了,让福晋您受苦,奴婢马上派人取大点的炭炉,换床被子。”安排完毕,掩上门放低了声音道,“听说娘娘念郑亲王福晋和庄亲王福晋年纪大,今日忙完了便回府,您和克勤郡王福晋留多久却没吩咐,依老奴看,福晋只怕会留得久些。”看来我的情形是最不容乐观的。
“八阿哥的病…”我放下碗筷,她又迅即地瞟了房门一眼,更压低了声音,“八阿哥没了。现下宫里严密封锁消息,连太医都被圈起来了,说是要彻查,只怕福晋您也是受了牵连。”
连她都猜出我受了牵连,只是事情还不清晰,八阿哥中了什么毒,如何中毒,无从知晓。“嗯,我吃好了。撤下去吧。”皇后不懂得享受美食之道,清宁宫的饭菜还不如府里的可口。
“是,奴婢也要去向皇后娘娘回禀,奴婢告退。”她掩门出去,留我一人沉思,想着昨晚家宴上的情形,想起我抱着八阿哥,想起孩子在我怀里的啼哭,和索嬷嬷接过去之后的嘶声哭闹。
不多时门外宫女喊:“见过皇后娘娘。”我起身,王嬷嬷搀着皇后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一夜之间,她少了昨晚的雍容华贵,神色尽显疲态。
她的语言和行动皆有些迟缓,愣了愣神,挥手让王嬷嬷出去,倦倦地坐下,用手揉着额头,我见状忙过去神色如常地叫了声“姑姑”,手指轻轻在她肩膀额头按揉,良久她露出笑容,“舒服多了,小玉儿,你也坐下歇歇吧,咱们说些话儿。”
我转身亲手斟了杯茶给她端过去,“看样子姑姑一定累坏了,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她喝口茶,没有接我的话,将茶杯交回我的手里,自嘲道:“也就你爱喝这些茶叶,我还是喜欢咱们的奶茶,又解渴又香甜。”
“姑姑,这茶闻着也香着呢,余味甘甜,您再细品品。”
“行啦,我可没那口福”她端正了脸色,定定地看着我,“八阿哥没了。”
我沉下脸去,惋惜地长叹口气,看来皇后是要和我说正事了,“可怜的孩子,昨晚我还抱过他,海姐姐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她看着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太医说八阿哥是中毒,小玉儿,你可见过这支银针?”从袖中拿出一块包裹好的棉帕,展开来是一枚细细的银针,短如半个手指,针尖和针身细如发丝。
“我没见过。这针倒象是针灸用的针,”我细细观察,针尖处隐约有些泛红,想托起棉帕看仔细些。
“你别碰了,太医说针身上蘸满了毒箭木的毒,若是戳破了一丝儿皮,毒便入了血,一时三刻便要丧命。” 我头也不抬,盯着这支针看了半晌,“太医说八阿哥的症状与中了针上的毒一样?”
“是啊,”她又露出疲态,将棉帕小心裹好,“昨晚八阿哥急病,太医看了说应该是中毒,最后在八阿哥的棉衣上找到了这支针,针尖还在八阿哥屁股上。可怜了那孩子。”
沉默了一阵,我抬头问她:“姑姑可已经开始查这针和毒的来历?”
“关雎宫所有的奴才都已经关起来了,昨晚伺候八阿哥的几个宫女也都关了,便如你,昨晚抱过八阿哥的,也留在我宫里。”
见我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毫无异色,她有些过意不去接着解释:“也不光是你,凡是昨晚抱了八阿哥的几个福晋都留下来,只说是陪着我处理八阿哥的事,说起来也无损于你们几人和各府的颜面。”
我偏头想了一下,“依着昨晚的情形,八阿哥尚小,这枚针若是刺入,只怕他会啼哭不止。”
“嗯,我和皇上估摸着也是如此。”
“昨晚八阿哥在我怀里时哭起来,交到索嬷嬷手里时方才大哭。”我静静望着皇后的眼睛,无需过多的言语,从表面上看,我和索嬷嬷只怕是最大的嫌疑人,可索嬷嬷是打八阿哥出生时就一直服侍他的老嬷嬷了,因此可能我的嫌疑最大。
“针的来历只怕不好查,这样一根针,针灸袋宫内宫外都有,若是从别人的针灸袋里拿走一根,谁也不会发现;至于毒,”我沉吟道,“这毒常在哪里用到?”
“听皇上和太医说,是在军中用,可以制毒箭。”
“好查吗?”我扬头问。
“不好查。你想,皇上和豪格只有两黄旗和正蓝旗,代善、岳托的两红旗、济尔哈朗的镶蓝旗,还有你们家多尔衮和多铎的两白旗,哪个好查?”
宫中与各个王府、各旗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想查一点毒药,实在是难上加难,我暗自攥紧了拳头,饶我一身现代的本领,自己却被软禁在这里,束手无策,只好苦笑,“姑姑,我还会在这里呆多久?”
“郑亲王福晋和庄亲王福晋年纪大些,威望也高,我不便多留,她们去看过宸妃下午就会回府,克勤郡王福晋和你就多留些时日吧,”她答非所问,我明白,论理我的嫌疑远大于克勤郡王福晋,让我和她都留在宫中,皇后这样做反倒是顾全了我的颜面,“小玉儿,你不必多虑,在我这里呆着只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临去了,她好心地嘱咐我。
“是。”我行礼答应,站起身来,她已走远,望着阴霾的天空,我的心情也沉到了极点。
坐下来思考了一个白天,甚至连自己穿越前后的事都想了一遍,从前都是逃避和自欺欺人,既然想不明白,就刻意不去想那些事情,在清宁宫这间偏厅里,有了大把的时间,没有任何人的干扰,第一次直视自己的命运,我还有没有未来?还有没有可能回到几百年后的家?
掌灯时分,宫女进来送上饭菜,我仍没有食欲,呆坐着不动。宫女掩门出去,门外传来低低的几声言语,接着门又“吱呀”一声打开,魏安裹着一阵寒气进来。
“见过福晋。”他规规矩矩行礼,我也不让,看他行了礼才苦笑道:“公公何须对囚禁之人多礼?”
他慌忙道:“福晋可别这么想,我们主子就是担心您多虑了,才赶紧派奴才来看您。主子实在是抽不出身来,他一得了空,在方便时候一定过来。”
我轻哼一声,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好在我也不指望他了,也就没有了失望。
“我一切都好,多谢你来看我,就请回吧。”我脸上淡淡的,刻意忽略了他的主子,仿佛他从不曾存在。
他急得哭丧了脸,本已有不少皱纹,挤作一堆更象一块皱巴巴的布,“好主子,您就别再难为奴才了,我们主子心里可记挂着您哪。您有一点不开心,或是对我们主子板一下脸,他回去不知道要冲着我们奴才发多大的脾气呢,别人不知道,老奴蒙主子高看晓得些内情,可是也不敢劝,这一段时间您发了脾气,我们主子难受,奴才们都跟着遭了殃…”
看他又絮叨起来,我忍不住打断他,“好了好了,你是说你们主子暴虐,冲你们撒气来着?”
“哎哟,老奴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他吓得跪下,屈身向前,“主子是千古明君,哪有暴虐之说,好主子,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才吧,该吃饭吃饭,养足了精神,若是您有一丝儿不痛快,我们主子说了,譬如您要是愁得掉了一根头发,回去就是把老奴满头的头发拔光,只怕也不够赎罪的。”
明知他最后一句话是为了逗我开心,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古代的太监,好象有着用不尽的讨主子高兴的本事,我总算见识了,“你家主子就是让你这么劝人的?”我笑着损他。
见我笑了,他如释重负地也陪笑起来,我灵机一动,魏安是知道我和皇太极底细的人,一定不会骗我,倒不如从他处打听些情形,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魏公公,我现在的情形你想必也知道,八阿哥的事我听了也是惊心,若能找出什么线索,对大家都有好处,盼你能据实相告。”
“您但凡有吩咐,老奴遵命。”
“好,那把你从昨晚到现在见到和听到的都告诉我,一点儿也别漏,所有人的事情,包括皇上皇后,所有的主子和奴才。”我向他一摆手,请他落座。
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经过。
昨晚索嬷嬷将八阿哥抱出去,还没回到关雎宫,八阿哥就已经浑身抽搐起来,索嬷嬷跑回宴会厅中禀报,宸妃哭喊,我都是瞧见的,接着皇后便命人请太医,两名太医赶到关雎宫时,孩子的脸已经青了,太医的诊断一致,都说是中毒,来不及施救,事情重大,皇后忙着人请了皇太极过来,等魏安伺候着皇太极赶过去时,八阿哥已然丧命。太医诊断毒物应该不是口服的,遍查了八阿哥的全身,在衣服中发现了一枚毒针,针尖还扎在孩子的屁股上。
宸妃听得孩子丧命的讯息,见到了皇太极,只嘶喊了一声“你还我的孩子”便昏死过去,待太医手忙脚乱将她弄醒,她也只发疯般地哭喊:“你的女人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还我孩子!”情状甚为可怖可怜。
皇太极大怒,下令将关雎宫的宫人都押了起来,皇后问起当晚还有什么人接触过八阿哥,下人们便答了我们几个福晋曾抱过八阿哥。皇后便吩咐将我们几个福晋都留了下来。后宫的事一向是皇后管,皇太极便将查毒的事交给了皇后。
“今天宫里又有什么事?各位主子都在忙着什么?”
据魏安讲,皇太极一早便去了关雎宫,宸妃死活抱着八阿哥的身体不肯入殓,南边又有了急报,皇太极召集几个汉臣议事,忙得焦头烂额。上午几妃想去看宸妃,皇后发了话,说宸妃精神不好,最近都不要过去打扰,便也没人去关雎宫。
“那,皇后一人在查这事吗?怎么查的?”
“据奴才估计,皇后娘娘一人难以分身,按常理一定会和庄妃娘娘商量此事,只是皇上吩咐过,后宫嫔妃尤其是有了皇子的娘娘一概不得参与,故而皇后娘娘只有一力担当了,至于这两天查了些什么,只有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她的人清楚,奴才并不知晓。”
我轻轻颔首,他的话给了我一些信息。其实论理这自然是一起针对性极强的毒杀案,要么是针对宸妃,要么是针对八阿哥,因此投毒之人要么与宸妃有隙,要么就是嫌八阿哥碍了事。
“魏公公,依我看这下毒之人,或者是有多嫡之争,或者就是从前受宠如今却被冷落的宫妃吧。”
“娘娘高见,奴才想着多半也是这样,不仅您,连宸妃娘娘哭喊的话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着他所说的宸妃哭喊之语,正在沉思,此时外面传来“腾腾”的脚步声,步子大而急,门应声而开,皇太极一脸急切地推门进来,见我正和魏安坐着说话,气氛尚好,他的脸色也一下子晴朗起来。
见是他进来,我的脸冷了下来,无声地叹口气,依着这个朝代的规矩还是该请安吧,沉着脸想半蹲下去,他抢先一步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请什么安,你快坐着别动。”魏安在一旁谄媚地笑:“皇上不放心奴才办事,亲自过来了。”
“嗯,你办得好有赏。”皇太极的目光扫视了屋子,见炭炉正旺,屋中陈设都不错,暗自放心,待见到饭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眉头一皱。
我不肯让他拉我,扭动身子想从他的臂中挣脱出来,魏安见了我们两人的别扭劲儿,不敢再说话,知趣地退了出去。
见我拼命挣扎,他沉沉地叹息一声,放开了我,我赌气坐在一旁,搅着一根辫梢,不去理他。此时屋外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屋内的纱灯烛火跳动,似我们揣测的心思,左摇右摆,晃动不停。
他又看一眼未动的饭菜:“你就是生气,也别不吃饭啊。”
不知怎的,一直盼着自己忘了他,忘了从前,可是每次见到他,听着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从前的柔情蜜意就会从骨子里渗出来,我挣扎着忘却的东西,仿佛阳光下蓬勃飞扬的尘土,又仿佛池水一圈一圈的涟漪,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不晓得来处,也不知何时能休止,也许,他就是我心头的一颗朱砂痣,窗前的一抹白月光。
他的衣服是朴素的灰蓝,灰得沉静,蓝得清凉,我不肯抬头,望着他的衣襟,心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象沉在水中的一块琉璃翡翠,安稳而自在。世事无常,我和他,还是从前的我们么?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在烛火跳跃下的面容,淡淡地笑了:“我吃不下,再说,也不好吃。”似乎我们的很多次相见,都是和吃有关,总是我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