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妹妹,这饼子难吃死了,比起你做菜的手艺可差远了呢。”我轻轻笑,虽然饿得有些发晕,一路的颠簸让我快散了架,眼中的镇定与自信却没有消失。
“哼,”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毕竟我从前待她不薄,此刻认出她来却没有意想中的大叫大骂,如从前一般,只是赞她的手艺,“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其实这也简单,从前吴纶常下厨,自然嫌身上油烟味重,喜欢抹茉莉花油,她喂我喝水时我早闻到,看身形和眼睛都象她,只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待我,为何对我充满了怨恨与鄙夷。
“好久不见了,你,这两年过得好么?”不知道她入了多铎府过得怎样,不过看她这般凶巴巴的样子,只怕别人也难欺负她,“你哥哥好么?”
“你这个臭女人,”她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你别提他!”匕首也握紧了,咬唇瞪着我。我不怕,平静地望她,无论发生了什么,有愧的不该是我。
半晌她又冷笑起来:“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我想,是你哥哥让你带我去哪儿吧。”我答非所问,不让我提吴仁,我偏提。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痛苦,咬了牙不理我,手指握得发白。
“你若是不开心,说出来就好,虽然我不知为何让你怨恨我,不过,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她的脸色转为灰白,眼泪滑落下来,眼中恨意更浓,泪脸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子前,“你这个臭女人,不必假惺惺的,是你害了我,是你害得我表哥,他…”
原来吴仁是她表哥,不是亲兄妹,“他怎么了?”我忙问。
她见我如此关心吴仁,又是咬牙,冷笑又浮上嘴角:“他好得很哪,他现在升了总兵大人,不要你惦记,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外夷臭女人,给他提鞋也不配!”
原来这兄妹俩果然是明军的人,不是没有疑心过,只是,我从不愿怀疑我的朋友。
我不惧她的嚣张与怨恨,也冷冷地回敬道:“你表哥不要你了?跟我有关系么?”
“你…”她的巴掌挥起来,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打在我的脸颊。看来我猜中了,一个女人恨另一个女人,无非是国仇家恨,还有爱情。
我的耳朵嗡一声鸣叫起来,长这么大,连父母都没舍得打过我,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只是觉得疼,虽然疼得流泪,我还是坚持笑着,笑得高傲而凛然,让她不得不仰视。
赶车的那个黑衣人听见动静伸头进来,见了这般情形忍不住出言道:“表小姐,大人交待过的,您怎么…”
“不要你管!”她凶狠道。那人无奈地偷看我一眼,继续赶路。
吴纶好似疯狂了一般,开始用了恶毒的语言对我咒骂,或是冷嘲热讽。
从她断断续续的语言中,我知道了吴仁本就是军中的副将,几年前便开始在盛京卧底,至于她,则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她一直以为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妻子,却没料想到要遵从他的吩咐嫁给了多铎。至于多铎,对她不好也不坏,夺去了她的贞操后便不再理她,甚至还防着府里的她,不让她有一丝机会探听军国消息。
一年多前吴仁回了南边,升了总兵,她却仍被留在多铎府里,每日里痛苦地过日子,这次得了表哥的密信,让她带人劫了我出来,带回他处。
“哼,你别以为表哥让我把你带回他那里你就高兴了,我不会的,我要把你送到大帅那里。”她狠毒地说,我冷得打了个激灵。
“我有什么用吗?”
“明知故问,你那男人会不顾你?”
我垂头,“多尔衮早把我囚禁在那里了,他不会管我,你们白费心了。”
“哈,我当然知道你丈夫不会顾你这个红杏出墙的女人,我说的是你那情郎,你们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
“什么?他也在战场上么?他亲自出征?”我忙问。她却不理会我,继续用恶毒的话刺我,“哼,你这个淫妇,背着自己丈夫偷男人,这要是搁在我们那儿得浸猪笼!蛮夷女人!”
我不理会她的咒骂,面对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置之不理,闻若未闻。我自有我的道德标准,无愧于心而已,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低头默默地想心事,若是明军果然用我做赌注,要他退兵怎么办,他会怎么做呢?
心里一阵愁苦,风吹开车帘一角,这里已是郊外,荒无人烟,看吴纶也停止了咒骂,脸色苍白坐着,活脱脱一个怨妇加弃妇,想恨也恨不起她来,我向她靠近一点,温言道:“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的,当初若是你表哥肯真心待你,他就不会主张把你嫁到多铎府里去,”话未说完,吴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赶车那人探头又看了一眼,见我抚着吴纶的背,便缩了回去。
“可是,可是表哥他,”吴纶毕竟是年轻心性,见我没有恶意,一针见血地说中了她从来不肯承认的事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温柔藏在我背后的女子,抽抽噎噎地说起她从小和表哥的青梅竹马,她自幼丧父,随着母亲投奔姨母家中,自小便认定了表哥是她一生可以托付的人,为了表哥习武,学厨艺,陪着表哥来盛京做探子,甚至在表哥要她进哪个王爷皇子府的时候,她也只是将苦水往肚里咽,她以为,这些都是表哥的立功心切,是为了战事,等到一切过去,她的表哥一定还会要她。
可是,不久前店中的伙计偷偷与多铎府中的她联络,带来了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大人升了总兵,又娶了房如花似玉的夫人,最近好得很呢。”
她的指甲要嵌进肉里去,“新夫人如何?”也许,那不过是表哥一时的兴起而已,表哥终归是要有三妻四妾的,只要肯真心待自己,她可以不在乎。
“嗯,长得有些像从前常来咱们醉仙搂的那个睿王福晋呢,不过比她更年轻娇艳,是个名歌姬出身,叫做陈圆圆,很受大人宠爱。”伙计有些深意地看她一眼。
吴纶明白了,表哥从前看那个睿王福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有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离去为什么总是有着轻轻的忧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欢笑着为什么总是将拳头攥得好紧,原来,她一直在表哥的心里,而不是自己。
“吴纶,我不想去你们明军那里,更不想见你表哥,你能放了我么?如果你不放心,便将我放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之中,等战事结束了我再离开好么?”
我的话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淡淡地瞟我一眼,语气很轻,却没有回旋的余地:“不成,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为什么?你只说我自己逃走了,你表哥还会责罚你吗?”
“他会去找你,找到你,然后娶你,我从小跟着表哥长大的,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还能猜不到吗?”她轻笑,凄迷而冷酷,“只要有你,表哥心里就永远不会有我,呵呵。”
我闭上了嘴,不管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只有去面对。
一个三岔路口。
赶车人将车赶往南边,被吴纶喊住:“往西。”
那人愣住:“表小姐,大人吩咐了带到…”
“闭嘴!现在是我吩咐你。”
那人面露为难之色,却决不肯将车赶往另一条路。
吴纶面带微笑,挑帘跳下车,立在他的面前,我心中一沉,不由得张口喊出一声“小心”,那人看我一眼,还没反应过来,一柄匕首已经插上了他的心窝。
当年娇小玲珑温婉可人的女子已经不复存在,立在风中的,只是一个被爱情和嫉恨冲昏了头的可怕女人,我盯着她毫不手软地将匕首拔出,擦干了血迹,本已空空的胃又开始吐起酸水来。
她冷冷地看着我吐,抚着胃直起身来,“完了?”我不理她。她径自将我揪下车,粗暴地割断了脚上的绳索,手上的绳索还紧紧绑着,象个麻袋般被她搬上了马,触到我瘦骨嶙峋的身体,她轻哼一声,我听出来了,她的意思是我只不过长了个漂亮脸蛋儿,身材不过尔尔,有些脸红,狠狠瞪了她两眼。
我几乎半瘫在马上,她在我身后坐定,抖动缰绳前行。一匹跑得并不快的马,驮着两个衣衫脏乱的女人是这个荒郊野外唯一的画面。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正对着夕阳,刺得人有些晃眼,我们行得慢了些,没有停下来吃东西,饿得厉害,脑中却更加清明,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动静在后面,虽然没有经验,却也曾在战场上策马狂奔,潜意识里觉得后面有人,也许很快就能追上来。
吴纶也觉察到了,回身看看,又猛抽几鞭,可惜我们的马驮了两人,本就跑不快,没多久几匹马就超过了我们,横在身前,吴纶死死拉住马缰站定,一言不发。
我本就已经开始发晕,头发散落下来,盖了满脸,发隙中看见一匹高头红马,上面人穿着鲜红的对襟紧衣,外套胄甲,头顶有高耸的红缨护套,威风凛凛的将军与我记忆中的吴仁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你们要去哪里?”低沉的声音,还有些他独特的儒雅味道。
“自然是去大帅军中。”吴纶毫不示弱,没有一丝惧意,是了,她本就什么都没有了,现今我在她的掌中,何惧之有呢?的b55ec28c52d5f6205684a473a2193564
“传令之人没有说清楚吗?要你们到我军中来。”他一定是看到我们的车和那个赶车人的尸体,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追上来,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平静。
“她不过是个人质,自然该送到最前线的大帅帐中。表哥意下如何?”
吴仁不再多说,反而低了语气,柔声劝道:“好了,你不要再胡闹了,回我军中再说吧。”
吴纶紧了紧马缰,反手拔出匕首,抵在我的脸旁,我暗自哀叹,早见过了无数电影电视中人质的场景,没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尝到了刀锋的滋味,我不过是个被老天爷错误安排到这个时空的女人,为什么没有一天安稳日子呢?
哀叹,只是哀叹,长出了口气,将散乱的头发拨开,露出我憔悴的容颜,迷蒙的双眼,对着许久不见的故人露齿一笑,他刹时怔住,有惊喜,也有苦恼,眼光再不肯离开我。
“表哥,要么你便杀了我,要么就让我将她交给大帅。”身后的女人冷冷道。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却理解了吴纶。
面对自己钟爱的人,宁可死在他的手里,让他在一生的日子里,想起如痴如怨的自己,心内可会有一时的懊悔,一时的柔情?宁可死了,也不要眼睁睁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种爱,纠缠到了骨子里,纠缠到死方休。
所以,她的话虽冷,冷到了骨子里,可是最心痛的,只怕是她自己吧。
儒雅的声音中也透着决绝:“表妹还有所不知,上月我与大帅议事,其间说起大帅夫人常年卧病,不能持家,我已将你许配给了大帅,虽是侧室,但夫人之位迟早是你的。故而此刻表妹匆匆赶去大帅帐中不妥,不如先回我军中吧。”
“表哥,你…”身后一阵颤抖,我不忍抬头,无声地叹息,还是叹息。
脸上的刀锋挪到了脖子上,凉意逼人,我被吴纶紧紧拽住,一动也动不得。
身后的人挺直了腰杆,“表哥,我知道你的心意,呵呵”,她轻笑起来,有些颤抖,有些绝望,转而疯狂地冰冷:“让我先杀了这个女人…”
匕首高高扬起,似乎是专为了给对面的人留下空隙,对面的人果然策马过来,长刀出鞘,我看不清怎么就插进了我身后之人的胸口。
“表哥,我的心意你知道么?”长刀抽出,鲜血飞溅到我的身上、脸上甚至唇上,我只听到她这样一句话,仿佛等了许久般喃喃说出,说出的刹那,好象如同少女般美丽的花朵骤然开放,又好象干涸的荒漠里涌上了甘甜的泉水,甜美,动人,只在这一刻。
我便晕了过去,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再面对这丑陋的人世间。的2f55707d41
亮晶晶的眼睛,好象天上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两颗,只有两颗,为什么夜色那么黑?为什么只有两颗星星?为什么我觉得忽热忽冷?
终于醒来,是在喝药,有人细心地喂我喝药,好苦,我不肯喝,将脸扭到一边。
那人是个女子,竟然用起满语轻言慢语地劝我喝药,终于喝完,她高兴地奔了出去。
再然后就是吴仁进来,一时间我又想起吴纶血溅当场的情形和她温柔满足的话语,心中难过,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语,将赭红的衫摆撩起,坐在床前,一只手想上来探我额头的温度,被我下意识扭头闪开,也不以为意,接过那个丫头递上的水,抚一下杯沿试好温度递给我。
喝了水我想坐起来,被他按下:“你病了几日了,不过不要紧,大夫说你受了惊吓,还是多休息为好。”
我便躺在床上不动,见那个丫头又悄悄退了出去,心中觉得别扭,“这是哪里?”
“是我营中。”他等着我追问。
许多想问的话不知从何问起,其实吴纶也告诉我不少了,不问也罢,人生无常,何必自寻烦恼,他若还是我的朋友,自然不会害我,若绝情,我也无法逃脱。
“何时把我送到阵前?”
他不答,将眼光看向别处,过了会儿温言道:“你不必多想,我不会害你的。”
我责怪地看他一眼,转换了话题,“纶妹妹她…”
“你为这事受了惊吓,多想也是无益,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小玉儿,亏你看了那么多佛经,这些道理还不明白么?”说完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出去。
这两日他再没有来过,只有那个小丫头服侍我,帐门口站了两个也着红装的士兵。我知道,他那日突然离去不是恼怒,而是无法面对我,面对我提起的吴纶。
我不能主动提出见他,若是我主动了,话未出口,便败了一半,我只有赌,赌吴纶说的是真的,他喜欢我,若那喜欢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这便是他致命的伤。
于是我饱饱吃了一顿,便停了饮食,连着两顿,小丫头急得直哭,她是吴仁特地从府里调来的丫头,专为了服侍我,任她劝什么我也不听,大夫来了,我把能摸到的东西都丢了过去,凳子、杯子、砚台,把大夫赶了出去,到第三顿的时候,吴仁终于出现了。
“小玉儿,你要干什么?”掩不住他的怒气,我喜欢,当别人沉不住气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时机。
“等死,或者说是找死。”我回答得干脆利落,他的拳头狠狠攥紧,我笑得更加妩媚。
他拼命忍着怒气坐下,静了静神,“小玉儿,我都说过了不会害你,你不信我么?”
“若是你被自己信赖的朋友抓了回来,还当着你的面杀了血脉相连的表妹,你会信他吗?”
他无语,喘着粗气,半天才挥了挥手,让小丫头退下,“小玉儿,你是在激我吗?”我不理他。
“你且坐下,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这两日我也想过,逃避不是办法,我迟早都该告诉你。”他慢慢静了下来,“或许表妹已经对你说过,我们都是明军属下,现在我升了总兵,官居二品。”
我一阵心惊,二品?明朝很大的官了,却听到他接着缓缓道:“我姓吴,以前告诉你的名字不对,我名三桂,字长白。”
如同雷鸣一般,我几乎被这个名字击倒,骁勇善战、拥兵自重、出尔反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就是那个在酒楼中殷殷为我做菜、闲暇时陪我聊天、温柔如水地陪我看书的人么?
我咬着牙坐下,心中的不安潮水般翻涌着。
“不知道阿纶对你说过什么,不过,我想她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会杀你。”
“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