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综合症。”
“已经星期四了。坚持一下,明天就快乐的周五了。” 各自回办公桌之前,两个人说。
同事传达说楼下有人找,月玲在老秘书贝蒂一贯不赞成的目光中(有几次月玲因为老贝蒂的目光非常生气,找黛安娜诉苦,为什么她看到西人就眉开眼笑,一看到自己就gave a dirty look,戴安娜说,“别理她,她更年期!”)
月玲经过接待台,到研究院的大堂,看到巴德一见他就站起身,眼睛里露出亮光,就觉得稀奇古怪。
她上去和他打招呼,说,“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研究院没有按时给你的公司付款吗?”现在单位对单位都是银行直接付款存户头,伊妹儿或是网上电子存根,没道理他亲自跑一趟。
“玲,你还欠我一顿午餐。”巴德笑呵呵的。
月玲一呆,老早忘记这回事了,答应过他的,不可以轻诺寡信,“正好我今天匆忙,也没带午饭,好哇,我们去吃饭好了,附近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餐馆,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去那里。”
这一顿中餐吃得很工作餐,大部分时候,两个人是在谈语言研究部委托巴德设计的网站及其维护,以及网站以后的走势。巴德绝口也没有提司马和阿杰监控她的手机的事。为着这一点,月玲感激巴德还蛮考虑别人的隐私的。
席间,巴德点了一支淡啤酒,叫服务生拿两只杯子。
服务生给巴德倒了酒,在给月玲倒酒的时候就犹豫一下,问,“Miss;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巴德笑着说,“她肯定超过21岁了。”
月玲说,“I’ve got this a lot。华裔女人看起来年轻一点。没关系的,我随时带着驾照做ID。“
她并没有气恼,把驾照递给服务生,对巴德说,“他们这样是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如果真把酒卖给未成年人,是违法的。“
服务生仔细看过,谢过,也给月玲倒上酒。
巴德把月玲送回研究院的停车场,月玲下车,巴德也下来。
巴德说,“午餐很愉快,谢谢。”
月玲说,“我也是很愉快啊。”她准备说再见了。
巴德忽然握住月玲的手,说,“我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到你?”
“啊?”月玲很吃惊,把手缩回来。
“你不知道?你的婆婆的大学同学是我妈妈的好朋友,她们说要介绍我们认识,我一听名字,在D市大学语言学院,还有第二个月玲董吗?”他喜滋滋的,脸上是很单纯的笑容,为自己的这个天大的发现沾沾自喜。
月玲心里暗暗地埋怨詹妈妈多管闲事。相亲?我在古巴婆婆不是看着我和司马成双成对地出入,怎么可能会要动念头相亲啊?以为我又要做多项选择题啊?
巴德是个和善的人,月玲想,千万不要伤害他。
她字斟句酌地慢慢地说,”巴德,我现在有男朋友。我婆婆为我安排相亲,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我今天一定给她挂国际长途去解释清楚。”
巴德的脸瞬间笑容消失,“你婆婆说你和你男朋友早已经分手了。”
月玲几乎要恼羞成怒,婆婆你给别人的信息也时时要update更新一下啊,相亲这种事也要当事人双方同意自愿吧。
正扯不清的当口,有个人在他们身后冷眼旁观地说,“谁说我们分手了,我们一直就没分开过。”
巴德一看司马一副来者不善的派头,又全身耀眼夺目地穿着权贵显要超级明星才有的名牌,就知道这一定是那个浪漫的有钱的变态华裔男。
巴德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月玲回头一看,是西装革履上班族打扮的司马,谢天谢地,救星来了,她笑着给巴德和司马作了介绍,松了一口气,不用再费口舌来解释了,一个大活人男朋友在这里,不信也得信了。
司马和巴德做俄罗斯总统普京俄式大力握手,那样子像要把巴德的骨节都握断。
看着巴德把车开走,月玲笑吟吟地看向司马,“怎么这个时间有空到这里来啊?”
但是热情热心换来的是冷淡冷漠,司马冷飙飙地说,“你刚和这个秃头去吃饭?”
“我刚不是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巴德,怎么这么没礼貌叫人家秃头?他帮了我一个忙,我答应他请他吃饭的。”
“以后不经过我同意,不许和别的陌生男人一起单独吃饭。”
月玲停下脚步,仔细研究一下司马的表情,他这是控制欲大爆发还是吃醋?于是她说,“你不用担心巴德的啦,他就是一个普通朋友,我和他在一起,都当他是中性人。”
“很明显他没把你当中性人,不是提起詹妈妈安排的相亲的事?”司马有着隐隐的恼怒。
“哦。”
“玲玲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让人家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啊?”
“你这是性别主义,同样对普通女性朋友可以做的事情,对普通男性朋友就不可以做?人和人难道不一样”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你就是把这个理论放在任何族裔,男女还是有别的。你想想,你难道没有因为你这个理论伤害过别人吗?“司马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的样子。他还想说,难道克明就没有教过你吗?
月玲站在那里,忽然回想起,那时候,同住在董爸爸的设计院家属区里另一所大学里瘦高个子的高年级摇滚男生。
他在月玲的女生宿舍楼下截住下晚自习的她,把一张粗糙的他的大学摇滚音乐会请帖塞在她的手里。
她带领整个寝室的姑娘们去听那青春激昂的震耳欲聋的大学gym里的音乐会,她坐在前排的地上,仰头看着那摇滚男生弹着吉他,陶醉地唱着他新写的歌。
李荷说,“月玲,你看他看着你的目光,明明在这首歌里,他唱的就是你。”
月玲那时候想,怎么可能?艺术是点亮生命,探讨人生真谛的,哪里会小家子气地说些儿女情长。
她甚至接受邀请,和乐队的几个男生一起音乐会之后在小酒馆里拼香槟汽水,大家喝了一瓶又一瓶。
之后,她把这件事当平常的事情,完全不能理会在别人心里泛起的涟漪或是掀起的波涛,她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最好的朋友是世界上顶尖的语言学大师。
女生宿舍楼里的传达室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说,“董月玲,有人找。”
她叫传达室传话,“任何人都不要在楼下空等,董月玲不会下来见你。”
后来,那瘦高个子的男生会一声不响地估摸着她星期六回家的时间,等在家属区的门口,远远跟着她,也不和她说话,只是爬到对面楼顶的晒台,对着月玲的窗口一遍又一遍地弹吉他唱他自己写的情歌。
她把窗户统统都关上,躲到慰文家里去。
不知道那个男生是不是后来找到他心仪的女生,在他的女生窗前再弹吉他唱情歌,述说着心底的爱慕。他有没有找到跟随他一辈子的听众。
她很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于是很老实地对司马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会注意的。”
司马看她这个样子,似乎是为自己太吸引人而感到抱歉,又天真地以为每个人都拥着纯真的人性,低着头,几乎都要做检讨,也有点于心不忍起来,说,“我和卡琳娜打了电话,说你今天不去跳祖巴舞了。”
“啊?司马,你一定要停止这样子来代替我处理事情,我的电话我自己可以打!”
司马低声说,“我实在想见你,你周围总是人,我只好见缝插针是不是?”
月玲看着司马烫人的眼睛,嫣然一笑,“卡琳娜怎么说?”
“我说,玲今天不来跳舞了,她要和我在一起。卡琳娜说,Have fun!”
两个人都因为这句Have fun笑起来了。
他们在酒店had fun之后,司马抱着月玲,说,“这样子下去不行的。你看前台的人看我们像我们跟要钟点房偷情的人一样。”
“你管人家怎么看。”月玲想,司马你这样也不是头一次了吧,怎么忽然在意别人是不是认为你的女伴是不是名正言顺?难道还要明媒正娶?
“我打电话给你妈妈,说周末请你们一家子到我家去住几天,你妈妈说好,她很高兴。你有好一阵子没做白骨精翻白眼了,喏,又来了。”
月玲本来要发点关于他介入自己生活的雷霆,但是听到妈妈很高兴,就有点心软。(董妈妈老早就对司马的大宅十二万分感兴趣,盘问月玲,月玲又说不出什么细节,所以董妈妈时刻提醒月玲:怎么还没接到邀请去看豪宅啊。)于是月玲说,“司马,你不是我的秘书,事事你都替我去办,我是你的boss啊?”
“你不知道我在游戏里就专打你这种boss!”
平静之后,月玲问司马,“你实在是straight男,为什么喜欢粉红色呢?”
“你如果克制不翻白骨精的大白眼,不做任何judgmental 的判断,我就告诉你。”
月玲说,“那我就闭着眼睛听你说好了。”她真地闭上眼睛,露出认真聆听的样子,然后说,“不要亲啦,我现在要认真听讲了。”
司马一边说,一边思绪回到十三岁。
他那时候是个圆圆脸的小少年,长高一些,但并不是班上最高的。
八岁时,母亲早逝,他觉得人生几乎终止,世界停止运转。
看到香港微情书大赛一等奖的那首诗《你还在我身旁》: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
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
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
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
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他读着这首诗,痛哭流涕。
母亲早逝留给他的后遗症之一,就是他时刻想要靠近那些和他母亲有任何相似的人,无论是个性还是体貌。
他的周六作文提高班老师,短发,眉清目秀,高个子,体态苗条,说话温婉柔声细语,他偷偷跟着她,知道她每周六是坐地铁的,从博物馆站出来。
他每个星期六提前躲在博物馆站出站口对面银行的大柱子后面,看她从台阶下冒出头来,一步一步袅袅走上台阶,等她完全走上来,他就反身骑上自行车,快捷地先到学校坐在教室等老师的到来。
要是她生病,请了代课老师,他都要茫然若失整个星期六。
有一天,大风。
她走上台阶,穿着一条飘逸的白色百褶大摆裙,忽然一阵狂风,风卷起裙子,她连忙像玛丽莲梦露一样双手压住裙幅,但是,在那裙子飞扬的一瞬间,他还是看到她的粉红色花边平角内裤,心中震荡,无以形容。
十三岁少年从此喜欢粉红色。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司马说。他有点要接受审判的忧虑样子。
月玲脸上事是一种蒙娜丽莎一样的神秘微笑。
她握着他的手,很真诚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故事。”
司马的青春期大约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HEA(4)
月玲想,那个关于克明和樱花的梦,落花流水的,克明迄今为止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其实是克明来和她说再见。永诀。永别。
死者长眠,生者长痛。
她不能放手,她无望地渴望还能与他相依,她何尝不想像司马一样绝望地奢望时光可以倒流,她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尤其是他被流弹击中的前一夜,千方百计对他好,温柔地对他,阻止他写那封情书,他就不会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正好撞上子弹。
或许,司马也是一样,想当时,那一天,如果他听话一点,乖一点,他父亲就不会把他往死里打,他的母亲也就不会因此激动气愤地和他父亲理论而心脏病发作,撒手西去。
司马找到一个长得像他母亲的人,对她好,留住她,也许可以少些痛苦。
月玲忽然明白,司马说的永远,也许真的是永远,因为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他不愿意也不可能再承受一次他爱的人的离开。
阴阳相隔,永不相见。
克明其实是来告诉她,他们永不相见是虚幻梦境中的事实。
克明其实是来告诉她,月玲,你应该放手,你逆流而上是违背自然规则的,人死不能复生,斗转星移,风云变幻,你只能顺其自然,让我,我的爱,我们的爱从此在时光的长河里,顺流而下,永远消失,永不再来。
周末。司马的湖边大宅。
董妈妈对房子很满意,好像这房子以后归她住一样,以屋主的身份聚精会神地研究观看。
司马像一个房产经纪一样尽职尽责地回答董妈妈各种疑问,包括装修的材质是从欧洲哪一国运来的大理石,或是某些新奇家电设备或生活用品的作用和出产地。
月玲没有看到黄金水龙头或镶钻石的黄金马桶,已经松了一口气,暴发户的儿子没有把金碧辉煌理解到极致已经算不错了。
月玲看着司马低着头,细细地好脾气地和董妈妈有问必答,心里不耐烦,幸好小朋友们和月玲一样不耐烦,都拥到客厅里玩司马新买的各种儿童Xbox游戏,月玲也一起蹦蹦跳跳,笑闹成一堆。
(月玲有偷偷问,司马,你对我娘老子的耐心哪里来的?司马说,你要对你妈妈好一点,有一天她没了,你要后悔的。说得月玲突然担心起子欲养而亲不待。)
看完李健唱《在水一方》,司马牵着月玲的手,说,“我带你去一个房间。”
他们来到一间房门口,房门是上了锁的,司马掏出一把钥匙。
月玲忽然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现在改编也有了电影,里面一个年轻亿万富翁也有一间密室,叫做“红房间”的,里面放着各种变态器具,心里一阵紧张。现在知道也太迟了。她想全身而退几乎没有可能了,现在连她的孩子们还有父母把感情都放进来了。
司马觉察她的顾虑不安,说,“我也看了那部电影的,你当我是变态的格雷先生啊?”他似乎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月玲深呼吸,想万一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先把司马打倒,然后扶老携幼逃跑算了。
打开门,房间像一座微型室内温室。
一线拐角的落地窗,白天一定有很好的阳光照进来,落地窗旁是错落的植物。
有一个木质搭板呈X形状靠着落地窗。
有一个很大的树枝一样的东西立在房间中间。树枝旁边是一汪清亮的水,有几株水草点缀其中。
有一声小小的猫叫,“喵”,轻柔,似乎在说,你来了。
“我家的厨子对猫毛过敏得非常厉害,吸入就会喉管肿大紧闭,会要窒息,不送医院急救就会要命。他又确实手艺一流,我只好委屈托比整天呆在这里了。”
原来是一只猫。
“托比是我去韩国的子公司,在公司门口发现的流浪猫,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状态很不好,瘦骨嶙峋,毛都掉了一半,兽医诊断他曾经遭受很严重令人发指的虐待。”
月玲看到托比,是很漂亮的威风凛凛的一只猫。全身是墨黑的黑色,四只爪子是雪白的。
托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漂亮绅士,毛发油光发亮,一丝丝像精心有人照看。
托比藏在一张小凳子底下,他的那双眼睛看向司马的时候是充满深深的友情的,但看向月玲却警惕的,戒备的,畏首畏脚。
他曾经受过重创,所以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