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人重逢,除了她的一颦一笑,他亦会时不时想起那年她为孩子伤心欲狂的模样,过了这些年,他拿不准她是否仍记挂着早夭的儿子。
“多谢李大哥提点。”招娣看出李隐玉不愿意多言,便未多问,只是将他的话记在心里。
“你娶了个很好的妻子。”李隐玉从不吝啬赞美,含笑对元至说道。
若良月肯嫁他,也当是个很好的妻子。
“招娣是极好的。”元至满眼笑意地看了一眼妻子,招娣抿唇一笑,羞涩地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招娣和元至终于露面啦=v=
正伤心时还遇到元至和招娣在面前眉来眼去的秀恩爱,李将军你也是有点儿惨啊……
☆、第十九章
六月,桐花馥,菡萏为莲。【3】
若说良月还爱这京城什么,看不尽的花便是其一。每个月总有不同的花盛放,便是时节未至之花,也能想到办法让它开出来。京城水好,气候温润,连花也生得比别处好些,譬如同是九重葛,在驻马镇长得就不如京城精神。那里的人也不爱养花,比起京城爱重的旖旎绮华,他们更在乎实实在在的东西。
回京城并非一时之意,流落在外日久,想得最多的仍是故居之地,即便亦曾是伤心之所。
这里还葬着她的阿宝。
三年前回来时,阿宝的坟已望不见了,蔓草因无人打理而丛生,遮盖了小小的土堆。风与尘逐年消磨着墓碑,她亲眼瞧着石匠雕刻的字迹淡了,只能依稀辨认出阿宝的名字。
当年离开后,本想站稳了脚跟便回来看一看阿宝,哪里料得到一去经年,险些连回来也是奢想?
“夫人,天暗了,该回去了。”忠叔一见墓碑上刻着的字便立即明白了一切,任她在小小的坟前不言不语地坐了半日,不忍打扰,直至天太晚,再不回去城门要关了才出声。
“如果当年阿宝足月生下来了,不知今日该是如何光景。” 清除了坟周杂草,望见淡淡的字迹,从不轻言如果的良月也未能免于沉溺过往。
日子未必比现在好,可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也能过得不差。她宁可自己吃尽天下之苦,也不会教阿宝活得不惬意。
可惜阿宝生得不是时候。回忆往昔,想起令阿宝未得长寿之种种,她眸中微有冷光。
“夫人回来,可有什么想法?”忠叔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你担心我是回来复仇的么?”良月抚摸着石碑,淡淡地问。
忠叔低头不语,他担心的正是这个。
他怕良月像报复王金凤一般报复那些害她失去孩子的人,京城不比驻马镇,世族势力盘根错节,良月无依无靠,想要做点什么比登天还难。她年纪不小了,比起困于旧事,忠叔更希望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和和乐乐地过下半辈子。
“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傻。在京城,我拼尽全力也未必能激起一点涟漪,这里并不比驻马镇更容得下孤身的女人,日子比驻马镇必定要艰难些,并不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一个不小心,只怕会尸骨无存。阿宝的坟荒了这么多年,我必须要好好保护自己,才能不叫它继续荒芜下去。”
言罢,良月站起身,回望京城。阿宝葬在城外一处高地,从这里看过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无论过去与现在,每一个来到京城的人都会感叹它奇迹般并存的精致与宏伟,即便是曾落魄离开的良月也不例外。城郭上空,流云追逐落日而去,火红的云如烈焰焚燃半个天际,同样的景色在驻马镇只觉荒凉,在这里却只叫人更觉得那城气势恢宏,凛然不可侵犯。
只是在这宏伟的城的内里,在那奢靡景致之下,暗潮从未停止过涌动。
多年前她静悄悄地离去;多年后整个京城为她静不下来。
在边陲,她带过去的京城式精致华美风靡至今;在京城,她的骄傲不羁同样令女人们竞相追随。女人们纷纷学着她掀开了头顶的帏帽,露出精心描画的妆容;大胆艳丽的配色取代了过去的含蓄内敛,街景一时间妍丽非常。
名利从不孤身而来,随着风潮的兴起,她的过去亦被人揭开,早年离经叛道与不贞的传言也一并流传于巷陌之间。但这些只叫更多人知晓世间有一个叫做良月的女人,听闻很美——人们对她十分好奇,纷纷想着法子接近她,看看她是否如传说中一样狐媚妖气,抑或大不相同。
“夫人,今日我去取胭脂,那掌柜悄悄问我讨荷花宴的帖子,说是京中贵人问他要。”紫苑为一边良月梳发,一边乐滋滋地显摆今日见闻。三年前初来时,婢女们因着见识少受过不少冷眼,如今境况大不一样了,难免有些得意起来。
良月宅子里的花宴素来受追捧。没有别的人能轻易请得到这么多才子高人,也没有谁家的宴席比她的更热闹又不流于低俗,只是她的帖子也从不轻易予人,为了求一张帖子,她常去的铺子酒楼的老板们都成了众人笼络的对象。
近来连京中世族也按捺不住了,一些胆大些的年轻人纷纷动起了心思。
“你可打听了都有哪些人?”良月望着镜中的自己,淡淡问道。每逢花开正盛之时,良月都会在宅子里置下宴席,邀请一些相熟的人饮酒赏花,已成了惯例,是以她还没放出风声,已有人先打探消息了。
紫苑便说了打听到的几个名字。
“俱是些无用的纨绔。”良月嗤道。
紫苑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该怎么回那掌柜了。
良月经商多年,这些个宴席自然不会全无目的。宴席上的人,有些确实是她愿意请的,可也有些她并不高兴要人家来。她背负着旧日的坏名声,便是一时引领了新的风尚潮流,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然而想在京城要站稳脚跟叫人不敢随意欺凌,少了人脉是不够的。
韩青这人靠不住,他只想同她花前月下,叫自己藏在他身后躲避风浪;但她良月不愿做那藏在金屋里的娇娘。
年少时以为寻一个英勇的夫君就能不惧一切,经历种种波折,阅尽世间百态,乃知还需自己腰杆能挺得直,再多流言蜚语也不能伤她分毫。
是以宴席上对哪些没有收到邀请的来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些人坚决不让进,并不全依她的喜好,还得看这个人值不值当。
如今良月在京中识得的人不少,然而唯有招娣算得上她最亲近的朋友,是以听闻他们一家子要在京城住一段时日,良月便邀招娣时常来玩。可惜元至家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否则良月还想叫他们直接住在自己家里,也省得招娣来回奔波。
“姊姊这莲池真好,回去我同元至说一说,叫他也挖一个,也像姊姊这般在池子边建个小楼。他怕热,京中夏日虽然比五灵寨凉快些,可每日总有那么两个时辰热得他什么也做不了。”
莲池边的楼阁里摆了张花梨木雕卷草龙纹的小榻,天气逐渐炙热起来,在那楼阁四周垂下帘子,置些冰,比别处都凉爽得多。池中莲花开了小半,在这里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静坐看看花,亦是一桩惬意雅事。
成亲后的招娣一不留意就会说到自家夫婿,有什么好的总会先考虑一下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总把感情藏在心里的小姑娘了。
她脸上的甜蜜与满足藏也藏不住。
“真是羡慕你,嫁了个如意郎君。”良月感叹。有时她也会想寻人说说话或是找个人陪着,可这人并不是朋友、忠叔或者家中仆婢能替代的。
“良月姊姊身边没有贴心人么?”招娣想问的其实是李隐玉。听闻她要来良月的宅子,李隐玉特意买了些礼物叫她一道带过来,却又不肯让良月知晓是他送的。招娣问他为何要遮遮掩掩,他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说,一看便知他定是惹到良月了。
招娣知道他们两个颇有渊源,便想从良月这里打听,省得他们平白为了不值得的误会错过了。
“若不是想要的那一个,再多贴心人亦无用。”良月浅笑,笑容里却有淡淡的遗憾。
“那……李将军呢?”招娣问。
别人兴许不能问这个名字,可招娣不同,良月喜欢这个小她许多的姑娘,愿意同她说些知心话。
“他不适合。”良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角:“若我年轻些,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他但凡有意,我一定肯。从前以为男人贴不贴心不要紧,只要足够强,能保护我,时时教我仰望便是佳婿。现在想想,还是应当寻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我瞧着李将军很是心细。”听良月的意思,李隐玉不够知冷知热,然而在招娣看来,于这方面李隐玉并不输元至。“莫非他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姊姊?”
招娣猜得没错。
起先李隐玉说她轻浮,良月不是不记恨的;可那天他送她回来,吃了冷脸还当着韩青的面说要娶她,良月便不那么恨了。
以李隐玉的心性,断然不会想娶自己轻视的人,肯说这种话,必是后悔了。
只是他惹恼了她,是求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么?后悔还端着面子不肯认错,良月可不喜这种性子。
良月便将事情经过说给招娣听。
招娣听了直咋舌:“姊姊这样的想法,当得是惊世骇俗了。莫说是循规蹈矩的李将军,便是放在我们那边,大概也会吓坏不少人呢。”
五灵寨风气比京中开放些,可良月当年对李隐玉说的那番话,能接受的人只怕也寥寥无几。
“我不在乎那些虚的,及时行乐才好。”良月也知道李隐玉会难以接受,当时若不是被他气急了,也不会说出来。可事后想想,便是当时不说,以后也总要说的,他若受不了还不如趁早一拍两散。
作者有话要说: 【3】明·程羽文花月令。
======深井冰的话痨======
终于补完啦~~
☆、第二十章
“姊姊方才说及时行乐,那……你还会再嫁人么?”那天离开良月的宅子时,招娣问了一句。
良月望着不远处的树,淡淡地说了一声:“不嫁了。”
自那日为良月争执,第二天韩青便叫人送了一角衣袍过来。李隐玉不防,当着父母的面打开了,李父李母惊诧不已。
又过了几日,韩青的母亲对李隐玉的母亲极力夸赞李隐玉,说最近韩青都不怎么去找良氏小贱人了,李隐玉的母亲更惊讶了。
“明渊,你与子予究竟怎么了?”这天李隐玉正要出门,李母终于没忍住好奇心,拦住儿子问了一句。
“闹翻了。”李隐玉将母亲的好奇心挑拨得更旺盛,然后骑上马出门了。
城南的一片普通民宅里,矗立着一座五进的大宅子,不细看感觉还存着些世族的威严,然而细看了,便会发现门上的铜钉子久经磨损,已有些年头没修复了。世族任由里子再烂,面子上总要顾及;可若是连面子都顾不上了,可见里子都烂成什么样了。
简装的将军纵马闯进去,门房连拦都懒得拦。自从老爷死了以后,少爷成日吃喝嫖赌,能当的也当得差不多了,追债的人日日都上门来。起先他还拦一下,可自从被追债的人揍过两顿,他就再也不拦了。
横竖府上没剩几个下人了,也就他还能做点活,少爷不敢随意发卖他。
李隐玉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闯到内院。韦昌正在打骂妻妾,听得门外哒哒的马蹄声,吓得立即钻进里屋的床底下,瑟瑟发抖。
找他容易得很,李隐玉在沙场狼烟里混染久了,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很快便能嗅到人的气息所在。
韦昌藏起来了,他的妻妾瑟缩着一起落泪,喘气都不敢大声。李隐玉远远地望见里头两个妇人,便下了马,大步走了进去。
“他在哪?”李隐玉进屋便问。
“他……他不在……”韦昌的妻子不敢出卖丈夫的踪迹,怕再被他打;小妾也一个劲地点头。
“他不在,这酒是谁喝的?”桌上一瓶酒,一只酒杯;地上还有一只打碎的茶杯。
“是……是她……”韦昌的妻子指着小妾道。小妾不敢反驳,除了恐慌地点头,她没做过别的动作。
李隐玉不曾言语,径自大步往里间走去,一直走到床前。
“你是留点儿尊严自己爬出来,还是我劈碎了床把你拖出来?”他冷声道,立即闻到空气中突如其来的一股尿骚味儿,紧跟着又是一股臭味。
韦昌吓得屁屎尿一股脑全都出来了。
不多时,床底下露出一个人头来,继而整个人都爬出来。那味儿实在难闻,行军时几天几夜不能洗漱也臭不成这样,李隐玉皱眉捂住了鼻子。
韦昌抖抖索索地爬出来,李隐玉退了半步,就吓得他跌坐在地上。李隐玉看着他,像是战场上看着必将成为刀下亡魂的蛮子。
韦昌原先抬头望了一眼,瞧着眼生,才稍稍放了一点心,琢磨着怎么混过去,便感受他那似要杀人的眼神,吓得更惨了。
“好汉饶命啊——”他喊叫着抱住了李隐玉的腿。他身上那股味儿着实熏坏了李隐玉,李隐玉不耐烦地踢出一脚——看着韦昌轻轻一掐就能送命的样子,他还特意放轻了力道,可即便这样,韦昌仍是飞了出去,撞碎了窗下残破的案几。
韦昌躺在曾是案几的废木头堆上,哼哼唧唧。
“当年是你污蔑良月的声名,说她品行不端?”李隐玉嫌恶他,不肯让佩剑沾染上他那恶心的味道,随手拆了根床柱子戳在他左胸上:“敢骗老子,你那哭哭啼啼的妻妾正好给你送丧。”
他还不曾让良月见过他痞气的一面,李隐玉一边威胁韦昌一边想,若她知道,会不会更嫌弃自己?
从前……从前没有机会让她知道。
“不是不是……不是我……”韦昌脖子都快摇断了。
李隐玉手狠狠往前一送,顿时传来杀猪一般的嚎叫。
“是我是我……”韦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孬种,李隐玉不屑地想,若韦昌一开口便承认,他说不定还手软些。
“为何污蔑她?”其实答案李隐玉也知道,韦昌祖宗十八代他都翻了个底,之所以还问一遍,不过是方便揍韦昌。
当年苏彤想设计良月,便是利用了韦昌;韦昌没能占到便宜,一直心怀怨恨。良月嫁了个破落户,他正得意,哪知良月日子过得竟然还不赖,他便恼了,才四处散播谣言,坏了良月的名声。
“冤枉啊,我没有污蔑她!”韦昌却说出令他惊讶的话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李贵妃听闻堂弟进宫觐见,本还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鲜少求见她,即便是早几年被陛下贬斥,也不肯来求她吹吹枕边风。
哪知竟当真是他。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李贵妃奇道。李隐玉脾性憨直,连陛下也知道,此前为着处置了顾将军,他敢拦住圣驾不让退朝,一定要为顾将军讨个说法。
只可怜同样在朝为官的李令尹,第二天上朝就被发现白发又生了许多。
宫里宫外都说他若不是生在李氏,只怕早就投胎去了。
李隐玉一见这位堂姐就有些头疼。这位堂姊在家时就看准他不爱说话,没事就调侃他;后来又热衷于给他牵红线,令他烦不胜烦。
“下官只是想来问贵妃娘娘一桩旧事。”李隐玉开门见山。
还旧事呢,这可更奇了。李贵妃迫不及待地问:“哪桩旧事?”
“贵妃娘娘可曾说过良氏阿月品行不端,非世族子弟良配?”李隐玉说得很慢——若不控制着些,他只怕是要发火的。
韦昌那厮说他传出去的话是族中女眷从世族妇人之中听闻的,而那世族妇人是从宫里贵妃娘娘处听到的,李隐玉起先还不信,动用了些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