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告诉她么?李隐玉素来认为隐瞒实情是一件愚蠢的事,可他看着良月,却无法令自己坚持原则。
她面上有着少女的纯真,亦有着妇人的妩媚,然而叫他不忍的是她对孩子的执念。
她或许曾年少无知,眼下却不失纯良。
“或许罢……我医术浅薄,抱歉,还是须得医馆大夫来看。”他终未能将实话说出口,选择了撒谎。
“哦……”良月掩不住失望,却仍冲他甜甜一笑:“还是要谢谢你。李公子,良月一定会报答你。”
“举手之劳,无需报答。”李隐玉淡淡应道,心里想的却是她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无需旁人解释,她如今的境遇是显而易见的,不会太如意。
并非他轻视良月,而是一个女人陷入似她这般的境地,余生多半只能青灯相伴。
马车速度减缓了一阵子,此时终于彻底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喊道:“公子,到啦!”
良月将孩子裹好,便想起身;李隐玉却按住了她,先她而起,取了车厢里的伞步下马车,将伞撑开了才对车厢里的她伸出手:“我先帮你抱着孩子,你当心些。”
他行事大大咧咧,马车并没有配备着脚蹬子;方才良月上马车时就经历过一番小小的波折。他素来不懂如何对女人温柔,而今面对这个遭受种种苦难的女子,却自发地学会了。
良月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了他,自己再跳下马车,继而立即从他手中接过孩子。
李隐玉本不想跟进去——他见惯了生死,突然间却产生了怯意。里面会发生什么几乎不用猜,大夫会直言告诉她残酷的真实,他最怕哭哭啼啼的女子,而她此刻这般癫狂,崩溃后的场景他不忍想。
可却也正是令他产生退却之意的这些,令他跟上了她急促的脚步。
没有别的人能帮她,万一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天已塌了一半的女人,还不知会怎样。他既然已出手帮了,就帮到底吧。
就算是帮自己的好友。
他知道韩青心底仍有她,为此至今未曾婚娶,听闻去年还是什么时候,韩青还为她同旁人打过一架。韩青一介文弱书生,打起架来自然是吃亏的,若不是有他的家世撑着,怕是讨不了好。
只是良月如今这个样子,该告诉他还是不该?
李隐玉思索片刻,决定不告诉他,省得他又为这个女人闹出什么事来。
“孩子死了多时了。”大夫不像李隐玉那般考虑她的心情,说话冷冰冰的:“早日安葬吧。”
她会哭闹吧,李隐玉心想,他该如何安抚一个哭闹的女人呢?
可良月并没有。她只是将孩子的小手放回去,不叫他冻着,央求李隐玉道:“李公子,劳烦你替我另寻一个医馆。”
大夫和李隐玉俱是愕然。
“这位夫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大夫口快,直言说出心里猜测。
李隐玉摸出诊金,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案上,冷冷瞪视他一眼,吓得大夫不敢再多言,赶紧收了钱送两人出门。
他们寻了许多医馆。李隐玉这天无事,便耐着性子陪她。
战场上生死相隔本是常事,他同某些大夫一样,对生命的逝去已不会再有感慨,只会想到该处理后事了。他说不清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陪着她辗转这么多医馆,任她不肯相信孩子已经走了,即使在此同时,他亦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
他不是更应该喝醒她,叫她正视孩子已逝去的事实么?他何时如此妇人之仁了?
这是第十个医馆了,听到大夫说孩子没了,良月仍然只是立即抱起孩子转身就走。李隐玉一直抱臂倚门站着,见她起身,便撑起伞等在外面,送她上马车后,自己也坐定。
“还有别的医馆……”他说,并没有说完。
因为良月摇了摇头。
“不必了,孩子已经……”她喃喃地说着,贴着孩子冰冷的脸低低地哭泣起来。
她早已知道孩子死了,只是不愿意承认,才厚颜求他为自己寻找一个又一个的医馆,从一次次冷脸里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良月哭得很轻。她垂着头,令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她哭泣的样子,同他想象的也很不一样。
太安静了。
李隐玉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不知该如何应付一个伤心欲绝的年轻女人,她刚刚失去了年幼的孩子,便是一个只为一点点小伤口而哭泣的女人,他也不懂得如何应付。
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为这荒唐的一天做一个正确的收尾——他告诉车夫,寻个好些的棺材铺子。
后来的一切终于不再混乱,良月心智还清明着,她冷静地处理了孩子的后事,将灵柩停在最近的庙里,每日为孩子念经,等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便入土安葬。
那时李隐玉已不在京城了,他常年四处奔波征战,不似京中其他世族子弟那样悠然。但他留了足够的银子给良月,那些银子够她安稳地过三年,足以让她寻到别的出路。打听到良月的遭遇并不是难,对一个无处可去又无人可依的女人,他并不吝啬。
良月没有拒绝——她身无长物,为面子或者规矩而拒绝是不明智的行为。她只是承诺一定会报答李隐玉,哪怕李隐玉从不将这类话放在心上。
李隐玉纠结几番,本又决定告诉韩青这桩事,可终究没有,因韩青终于屈服于父母的压力,与世族女子定了亲。
其实这样也很好,他想,良月本性不坏,只是她已不适合韩青。作为好友,他仍希望韩青能娶个名声清白的女子,一生顺遂。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夜很深了,本该悄然无声,却突然喧闹起来。漆黑的夜忽地亮彻如昼,蒲奴急切地在哈敦的帐子外喊着:“呼兰哈敦,呼兰哈敦,您还好么?”
回应她的是一只沾染了主人怒气的枕头,几乎直直砸在她脸上。
蒲奴抱着那只枕头松了一口气。
哈敦夜里从不许人留在她的帐子里,可今夜有贼人混进来了,她进不去,也不知呼兰哈敦有没有事。但看她还像平时一样,夜里被吵醒就会发脾气,可见是无事的。
四周有守卫看守着,蒲奴确定了呼兰哈敦没事,便放心地回自己帐子里睡觉去了——呼兰哈敦虽说有时候脾气不大好,大多数时候都是顶好的,王的所有女人里,只有呼兰哈敦对奴隶们从不苛责,也从不要求奴隶们守夜。
蒲奴从前伺候的那位乌珠哈敦对奴隶们就很不好,稍有不顺就要扇人耳光抽人鞭子,甚至绑在马后面拖着。奴隶们敢怒不敢言,谁叫那会儿乌珠哈敦受宠呢?乌珠哈敦年轻貌美,王特别宠爱她,连伊屠可敦也拿她没法子。
伊屠可敦是王的妻子,也是地位最高的女人。乌珠哈敦仗着王的宠爱,几次三番陷害伊屠可敦,却对王谗言说伊屠可敦害她,时间长了,王逐渐冷落了伊屠可敦,令伊屠可敦郁郁而终。
所有奴隶都以为最坏的日子要来了。伊屠可敦死了,总要有另一个女人成为可敦,大家都以为那个人一定是乌珠哈敦。
乌珠哈敦也这样以为,可这时,有人献给王一个中原女人,打破了乌珠哈敦的美梦。
那个中原女人就是呼兰哈敦。
蒲奴从没有见过这样优雅美丽的女人,乌珠哈敦在她身边,简直粗俗得只配做她的奴隶。
乌珠哈敦很快就被王抛在了脑后,他对呼兰哈敦的宠爱,胜过乌珠哈敦千倍万倍。
可呼兰哈敦并不是个顺从的女人,她不喜欢草原,也不愿意伺候王,一直试图逃跑。最后那次,她勾引了王最信任的侍卫,许诺会嫁给他,侍卫带着她逃到了草原的边界。
可他们还是被王抓住了。侍卫被活着丢进了狼堆,呼兰哈敦则被抓了回来。
生气的王命人狠狠抽了呼兰哈敦一顿。
当时蒲奴正因为犯了一点错,乌珠哈敦打了她一顿,不要她了,她就被派去照顾巫医说救不活的呼兰哈敦。
事实上,他们说的是叫她去收拾一具就快没有气的尸体,因为那个中原女人就要死了。
此时的呼兰哈敦和平日里蒲奴见到的完全不同了。她躺在角落的帐子里,床上堆着破破烂烂的兽皮,那些兽皮将她彻底掩埋了。
蒲奴摒着呼吸,扒开了兽皮,呼兰哈敦惨白的小脸在乌发的映衬下几无人色。
她的身子更是惨不忍睹,浑身是血和伤口,没有人为她打理,有些地方甚至已腐烂化脓。
可她还活着,尽管呼吸微弱。她睁开双眼——蒲奴忘不了那双会说话的美丽眼睛——哪怕她什么也没有说,可蒲奴就是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喝水,她想活下去。
蒲奴喂她喝了水和药,又烧了热水替她将身子清理干净。女人血迹被擦拭干净后的身体更是令人不忍看——蒲奴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除了新伤,还有许多交错的旧痕。
蒲奴是个尽责的人,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这个美丽的女人就要死了,她想,从没有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活着。呼兰哈敦怎么就不能听话一点呢?当王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中原人胆小懦弱,男人们连女人都保护不了,她为什么就那么想回去?
现在可好,白白辜负了老天的恩宠。
蒲奴唉声叹气了一阵,替她念了几句祷词。
可呼兰哈敦没有死。
乌珠哈敦好不容易复宠,正在第二次计划成为可敦之时,这个中原女人活过来了,并重新俘获了王的心。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王从来不肯原谅背叛他的人,可他原谅了呼兰哈敦,甚至想让她成为可敦。
若王当真这么做了,呼兰哈敦就会成为第一个来自中原的可敦。
没有人希望中原女人成为可敦,这将是草原的耻辱。中原人只配做最下等的奴隶,怎能玷污最高贵的可敦的地位?
面对众人的反对,王没有坚持。
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们的反对胜利了,只有蒲奴知道,谁都没有赢,因为可敦的位置是呼兰哈敦自己放弃的。
呼兰哈敦从来就不想成为可敦。
在这个大乱的夜里,蒲奴仅凭一只枕头就确认了呼兰哈敦安全无事,并不是因为她疏忽,只是因为她相信呼兰哈敦能活到今日是有老天的护佑,不会轻易出事。
但她并不知道,被老天保护着的呼兰哈敦,此时并没有安睡着。在她颈间,横着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剑,而她正与一名遮了脸的黑衣人对视着。
她夜里不爱留灯,此时极度庆幸自己的这种习惯,因为对方不像一定要杀死她的样子,看不清他的脸,有利于保命。
“你为何而来?也许我能帮你。”她开口说道,声音十分亲切柔和,便是最挑剔的人也不会对她产生敌意。
令黑衣人意外的是她使用的语言。“你是中原人?”他吃惊地问。蛮子虽说都住在帐子里,但帐子也有三六九等,而这个女人居住的则是最高规格的帐子,这也是他选择她做人质的原因。
可她怎么会是一个中原女人?蛮子和中原人互相看不起,即使再美丽的女人,也没可能获得较高的地位。
“是。”女人简短地回答了他。
蛮子看不起中原人,却给予这个女人地位,要么这个女人手段太高明,要么她已彻底是蛮子的人了。虽然行动已经很不礼貌了,但黑衣男子仍尽量保持言语上的礼貌:“我需要一个人质,你不巧很合适。”
原来是要捉她当人质。女人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们以为人质可以威胁得了阿骨么?太天真了。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前几日已经捉拿了阿骨的小儿子当人质吧?他自己的亲骨肉都没用,更勿论一个靠美色生存的女人。阿骨从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你只身前来,若想捉我做人质,只怕不仅无法达成所愿,还会丢了性命。听我一句劝,回去你该呆的地方,你们想救的人,我会帮你们救出去。”
黑衣男子并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可他也不打算听劝,默认女人猜测的同时,也提出质疑:“你连我为何而来都一清二楚,会是仅靠美色生存的女人?”
“靠美色能生存下去的女人,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她轻笑道,仿佛他说的话十分幼稚:“阿骨头一次活捉到中原将军——那个人姓顾是不是?——这可不是一桩小事。何况你们才捉了阿骨的小儿子,让他那么没脸;现在又夜闯敌营。若是连这也猜不到,整日同阿骨那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女人们相处着,早就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可阿骨宁肯不要儿子,也不肯放走顾将军,你又有什么法子让他放人?”男子心知自己该一掌劈晕她,扛起人一走了之;然而听了她的话,却犹豫起来。
“你一定还没成亲吧,或者你的妻子很是本分。”剑冷冰冰地触着她颈间皮肤,一般的女人早该吓得发抖了,她竟还能有闲情与他调侃。
这个女人不简单。
“我确实尚未成亲,但我也不认为这与我们先前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男子冷冷地说。
“没有被女人魅惑过的你,自然也不会懂得女人某些战无不胜的手段。”女人的声音有着刻意流露的媚意。
男子未曾因她说的话恼怒,却为她的语气不悦:“别说我没警告你,我不喜女人如此轻浮。”
“你是……李隐玉?”女人忽地唤出一个名字,从她发现他到现在,头一回声音颤抖着。
男子已不是一般惊愕了,她怎地知道他的名字?
“我早该听出来……抱歉,李公子,方才多有得罪,万望勿要见怪。”她的语调整个变了,充满了对他的敬意,不见丝毫轻佻。“顾将军我一定会帮你救出来,请李公子不要担心。只是这里实非久留之地,李公子还是趁夜早些离开的好,若是等到天亮,可就麻烦许多了。”
“你是谁?”不仅报出他的名字,还突然对他尊重若斯,令他不得不疑惑。
他不记得自己与哪个女人有这样深的纠葛。
“在这里,他们称呼我为呼兰哈敦;在京城,我姓良,名月。”良月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名字,怕他已忘记,又补了一句:“昔日承蒙李公子大恩,从不敢忘,此次必定竭力以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阿糖、一叶、丸子还有ania的地雷,么么哒!
最近比较忙,加上开新文了,所以这边更新慢了点……不过一定不会坑的哈,某鱼的节操,值得相信哟!
☆、第七章
没有点灯,帐子里一片黑暗,当眼睛适应了这样的暗,能看得到也仅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当人心在黑暗里安静下来,深夜独有的微妙动静才会被发现,即使帐外的喧嚣并未停止,只是远离了些。
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有一点点的甜,又有些微的苦。听在耳里的,是彼此呼吸的声音。
李隐玉放下了剑,久无声响。
“李公子兴许已经忘记我了吧。不过不要紧,你只需记得,良月绝不会害你。”良月笑着说。此刻她的声音极其温柔,即便看不清脸或不曾认识她,任谁也会在心里描摹出一个美丽娴静的女子形象。
只是对于良月而言,李隐玉一直是个例外。
“你为何会在此?那些银子不够你寻个活计,安身立命么?”相较她的温柔,李隐玉的声音却冰凉彻骨。
若是换作别人说这样的话,良月兴许还发发脾气;可对方是李隐玉,她丝毫发脾气的念头也没有。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说话还是那般丝毫委婉也不肯,明明没有坏心,偏要说得叫人难受。
良月不想解释,故事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