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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冷冷地:“俞澄邦,开出你的条件。”我从没有错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条件?”他朝天喷了一口烟圈,“我的条件十年前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只可惜,被你弃如破帚。而你,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讲条件,不嫌太晚么?”
我还是不看他:“据我所知,俞家现在的财政状况很不好,我带来的钱虽然不足以让你们完全脱困,但用来转圜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我站了起来,“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我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三天后,俞氏兄弟一起来找我。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坐下来,俞定邦就开门见山地:“梅若棠,我们考虑过你的提议,但是,有一些小问题。”
我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开口,而由老谋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说起来桑筱在俞家已经生活十年了,大家相处了这么久,你贸贸然说一句想领回女儿我们就得双手奉上,这似乎也不通情理对不对?”
我默然,鄙夷。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我回来的那天起,他们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我去过她们学校几次,却始终没能看到她。同学们说,这几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后,我清晰而简单地:“还要什么?”
俞定邦微笑,略带赞赏地:“好,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仍旧低头,看向杯中旋转的茶叶,仿佛永远看不够般,“听说你在英国那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顿了顿,仅仅几秒,已经足够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头,茶叶很苦,令我无限清醒:“要几幅?”
对绘画的人来说,画作是生命。我可以舍命。
他点点头:“好,”他眯起眼,简单地,“二十幅。”我也简单地:“好。”我起身,“我回英国,立刻邮过来。”我始终不看俞澄邦,一个字一个字地,“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桑筱一个人。”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选好画,邮了过来。而就在我要动身的时候,我开始大口大口咳血。医生告诉我,如果现在手术,至少可以延长三至五年寿命,如果不,则三至五个月。
我宁可少活,也要早日见到我的女儿。
可是,方安航拦住我,他比我小,可远比我冷静:“你若真爱桑筱,就应该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气用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可以回国。”我看着他。是,他已经毕业,国内有多所大学愿意聘请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馈赠。我强硬拒绝,而他比我更强硬反驳:“若棠,总有什么你不可以左右。”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微笑。我是不是该庆幸,在我十年来苍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还能碰到这么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清晰地:“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见到她。”
我终于同意留下来动手术,方安航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不能动弹地躺在病床上,他飞回中国,找机会接近桑筱,并偷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
第二次,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若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动完手术之后,我已经虚弱到点头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睁眼看他。
他看着我,满眼的痛,他摇了摇头:“算了。”
我仿佛预感到什么:“你说。”我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传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谰告诉我,本地最大物流企业出现内讧。”他顿了顿,看着我,轻轻地,“简单说,有人为一幅画改变命运。”
我脑中轰了一下。十几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脑海。那时为了生存,我无知无畏,饱受教训,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竟会重演。我冷静地:“拜托你,仔仔细细,全部都告诉我。”
我没想到,人性会卑劣至斯。
我没想到,狗急跳墙,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兄弟之义薄如纸。
我告诉我的律师:“放心,我一定会撑到那一天。”隔了几天,他向我转述俞氏兄弟的简单回覆:“若你还想要回女儿,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丑闻曝光,就乖乖闭嘴。”
我的回覆更加简单:s-h-i-t!
我一无所有,比起他们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着病躯一步步爬回中国,也要与虎谋皮,为无辜的人寻回正义。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时刻关注着传来的消息。
我的高额律师费没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义之财,我深深遗憾的是,最终受益的另有其人。我无能为力。
但是,我再没能看到女儿。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深叹息。
我这一辈子,活到今天,无父,无母,无夫。唯一的女儿,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一败涂地。
何临甫终于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飞来伦敦看我。他老了太多,两鬓斑白,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长泪纵横。
我微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关于桑筱的事情。
原谅我的虚荣,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后一点自尊。
这世上,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幻灭。
第20章
我终于阖上那本日记本。夜已经很深了。龙斐陌已经去睡觉,就连向来夜猫子的龙斐阁也撑不住去睡了,偌大的客厅里,我一个人凭窗而坐。我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我睁开眼,有几分茫然地:“下雨了么?”他俯身:“没有。”我“啊”了一声,他蹲下身来,握住我的手:“桑筱。”半晌之后,突如其来地,“没必要憋着。”
我低下头去:“不。”我的声音开始模糊,“谢谢你。”他“唔”了一声,随意地岔开话题:“早点去睡吧,别忘了明天乔楦结婚。”
我没忘。
乔楦昨晚霸占了我一整夜的时间。传说中的一杯倒终于重现江湖。我眼瞅着她不亦乐乎地忙碌着,好像出了这个门从此跟酒杯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样,到最后,心情原本一直低落的我也不得不好言相劝:“乔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后天是结婚,不是上刑场,可不可以拜托你正常一点?”
她任性而薄有醉意地摇头:“不,我就是要喝!”
我无奈点头:“好。”我把酒瓶统统推到她面前,“请慢用。”宁浩要怪罪起来反正有她顶着,不关我事。
她很豪爽地仰头就是一大杯。
我眨巴眼睛瞅着她,瞅着瞅着实在纳闷:“乔楦。”她“嗯”了一声。我举起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当初你跟宁浩为什么关系搞得那么僵?”这个问题埋在我心底已经很多年了。
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咬牙切齿地逼出一句话:“还不是你害的!”她仰头又是一杯,“记不记得大一那年你替他传话,约我去火车站口的那个书店?”
我点头:“记得。”记得他求了我很久。
她磨牙霍霍地:“好吧,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吧,就一路逛到火车站那儿,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天都下雨了他也没出现,姑奶奶我一生气,回家了!结果你猜?”她俐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第二天,胖子吴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算帐,问我为什么放他兄弟鸽子,让他白等一晚上,等得感冒发烧挂点滴?NND,姑奶奶我还没找他算帐呢!”她气定神闲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你不都知道了?”
我“哦”了一声,反倒糊涂了:“又关我什么事?”
她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还有脸问?!他说的是火车东站,你转告我的是火车西――站――!”
我faint。
很晚很晚了,乔楦的眼泪鼻涕开始在我衣服上周游列国。婚前恐惧症,我理解,不得不安慰她:“没关系,宁浩一定会好好待你。”想想不对劲,或者,我更应该去安慰宁浩?
她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我,突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桑筱,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口齿不清地,“桑筱……”她自言自语喃喃地说着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清的话。
我叹口气,一边伸出手撑住摇摇欲坠的她,一边摸出电话拨出几个号码,“麻烦你过来失物招领。”
有些事,糊涂一些,远比清楚更好。
大概是对我一整天的表情实在看不下去了,深夜寂静的大街上,龙斐陌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只不过是你好朋友嫁人,龙太太,你不用表现得比当初你结婚时候还高兴百倍吧?”我仰头看他,叹口气:“龙先生,我猜你大概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好朋友就是你开心,她也会跟着开心,你有困难的时候她会心甘情愿第一时间跳出来帮助你……”
即便你知道她一时糊涂,也同样心甘情愿地谅解。
我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面前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口无遮拦甚至刻薄,这在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他看着我,脸上并没有愠色,反而有着一丝莫名的专注。我被他瞧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游离,四处张望。唔,好像有点点面熟。我朝路口那块标牌看过去:通衢街。
龙斐陌也看到了:“桑筱。”我想了想,朝他一笑:“龙先生,不用跟我打哑谜,直说好了。”母亲的事告诉我,经营往往比等待更重要。
他抿抿唇,不以为然地:“我太高估你的智商,以致于过了十多年还是不得不失望。”
嗯?话里有话。我的心居然有点砰砰砰跳动得越来越厉害的迹象。我深吸一口气,俞桑筱,你已经不止十七八了,这种反应不适合你。而且,你对面的那个人表情又那么欠扁。
他的眼光突然凝视着前方。我跟着看过去,看到一群小混混骂骂咧咧不怀好意地围住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他将烟头轻轻一扔,径自走了过去:“放开他。”为首的头儿一般,染着一绺一绺黄发的小混混叼着烟卷,斜着眼出言不逊地:“你算老几?你说放……”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花,一块破布一样的东西立刻飞了出去,狠狠直撞到不远处那个靠右的角落里。
居然就是那个黄毛。
这、这、这么暴力……我吓得目瞪口呆,不能反应。死一般的寂静。那帮平均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小混混们仿佛也吓呆了,一声不吭。
他慢慢走过去,俯下身,看向那个闭着眼躺在地上嘴角流血的人,轻轻地:“我在家里一向排行老大,怎么,有意见吗?”
那个小男孩嘴角紧抿,酷酷地站在我们面前。他衣着整洁而且,居然有些面熟。他先是盯了我半天,然后转过头去盯着龙斐陌,盯着盯着,突然鞠了一个躬,然后面无表情地:“谢谢你。但是,没有你,我自己也可以搞定。”
我一愣之后,为他一本正经的口气和超成熟的表情忍不住笑。好……有气魄的小伙子。龙斐陌看着他,竟然也笑了,他拍拍对方的肩,赞赏地:“好。相信你。”
待到小男孩走远后,龙斐陌收回目光:“现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的我,是十多年前的你。”
我眨巴眨巴眼睛,难得聪明了一回:“在这里?”
他点头:“那个时候的你又瘦又小,而且,非常不知深浅。”他又燃上一支烟,“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对着不远处一帮人高马大的混混们大喊大叫: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他们跑了后,咚咚咚跑到我面前,劈头盖脸就开始训我……”
他看着我,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地:“你瞪着我,恶狠狠地,‘来这条街还穿成这样,活该你被抢!’”他想了想, “而且,还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钞票打发我,‘呶,给你,坐车回家吧!’”
他似笑非笑地,刻意又加了一句:“包括我父母在内,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对我不客气过。”
我脸转青再转红。我承认,少年时代,特别是莽撞冒失的十三四岁以前,在安姨日行一善的碎碎念中,我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止一两桩。但按乔楦的说法,龙斐陌尽管让人看了就打颤,好歹也是大份的哈根达斯吧?我怎么这么糊涂,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敲敲我的头:“那已经是第二次。那天下午,我来帮斐阁买东西,然后,碰到一群来打劫的小流氓,那天我发低烧,任他们抢,没想到你半途跳了出来。”他瞄我一眼,微微嘲讽,“你还真自不量力,要知道,随便哪个轻轻一推,你就得躺在家里三五天起不来。”尔后,他轻描淡写地,“不过,如果不是重遇你,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哦”了一声,随后白了他一眼。啧啧啧,听听,“任他们抢”?他有这么老实么?还不知道背后耍了什么手段。我依稀记得那帮小混混原来一直在那个街口活动,后来仿佛某一天就突然间集体消失。
而且,我酸溜溜地暗自腹诽,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不用撇得这么干净。不过,突然间心里一动,唔,或者,我是不是可以期待有一天,拷问拷问他,到底什么叫做欲盖弥彰?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一般:“俞桑筱,你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我看着他,不意外他会这么问,坦白地:“我把那些统统都留给了方叔叔。” 方叔叔大病初愈,休整一阵子后便告别我重返英国。我觉得,房子也好,画也罢,他比我更有资格拥有。看着妈妈的日记,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毕竟,我与她之间从没相处过,我完全不能够理解那么沉重的生活,我同样不能完全理解方叔叔跟母亲之间那种柏拉图式的感情。我甚至有点为方叔叔私下抱屈。但是,不管怎样,我深深感激他陪母亲渡过的那段时光。
临走时方叔叔对我说:“桑筱,原谅我瞒着你,一直以来,我只是不希望那些丑陋跟阴暗的东西影响到你。我很高兴你一直保有善良的本性,假若你妈妈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也会开心。”我默然。我不知道他还可以撑多久,我只知道,他如果最后的时光能在那栋小木房里渡过,想必他也快慰。
龙斐陌一直不语,半晌之后:“他算难得。”我点头。而且,深深遗憾。他转身看向浩淼的星空,淡淡地:“以前,我爸爸和妈妈,感情也相当好。”看着他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心疼。绞痛般的疼,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如果……他,现在,也会有点不同吧?
人人都说龙斐陌如猎人般好斗凶狠,可是,我看得出他每日回来的疲累,我同样看得出他严苛背后,眉底微微的倦怠,如果不是背着这么深重的责任和仇恨,他的人生,可能会轻松很多。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呐呐地:“……对不起。”
他注视着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跟你无关。”他垂眸,看向我的手,“为什么不戴?”我一怔,低头看着光裸的手指。
我们从英国回来那次,龙斐阁很开心:“桑筱,怎么样,玩得高兴吗?”他觑觑龙斐陌的神色,凑到我面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