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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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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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些黯然,也摇头:“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妈妈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我至死,都想要维持在他面前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她一辈子忍辱负重,却一生牵挂他。你我都是做媒体这行的,知道那些记者,包括我们自己为了生存无孔不入的窥视本领,如果挖来挖去,到最后,所有丑陋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虽然不用负什么责任,可是对于逝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尤其是那个人,我妈妈倾尽全力维护的那个人,都是一场深深的灾难。”我低头,“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我眨眨眼,试图隐去眼角的雾气,“我以为,他会懂。”
  很久很久之后,乔楦仍然没有反应,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难过的,困惑的,无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缓了声调:“桑筱,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你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强加于人,要知道受伤的可是龙斐陌,凭什么他就得事事都明白?凭什么你连句解释都不给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么,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装糊涂。他没有义务来帮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错,他算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再怎么说,你跟他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凡事得沟通哪,连马克思老先生都说过爱需要时时更新哪。你得跟他说明白。”她叹口气,“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过俞桑筱,”她仔细端详我,“从何言青到龙斐陌,我发现你逐渐逐渐有了当祸水的本钱。”
  明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可我仍然连强颜欢笑都勉强,她又叹了口气:“俞桑筱啊俞桑筱,自从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她坦白地,“当初,天上掉馅儿饼似的,龙斐陌竟然答应接受采访,他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你,你的资料,你的过去,你的一切,一开始我犹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自己的用意。对不起桑筱,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所有的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后来,你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很难受,直到现在,我这颗心才算踏实一点。”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来,他为你做得够多的了,桑筱,你真该好好检讨。”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他还没回来。
  当时钟敲过十二点之后,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沉缓的脚步声,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果然是他,他看着我,淡淡地:“还没睡?”
  我看着他。他瘦了,脸颊浅浅凹了下去。我轻轻地:“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夜宵。”他摇头:“不用。”径自越过我。轻轻的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几乎是在呓语着:“不要,不要,不要……”
  一阵心有余悸的喘息过后,我睁开眼。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我扑上前去,紧紧捧着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太好了,还在……”他不说话,任我胡乱摸着,很长时间之后,他淡淡地:“又做噩梦了么?”我低低地:“我梦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还是维持着一直的那个姿势,直到我醒悟过来,慢慢松开他。
  他转身,还是那种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既然你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我怔怔看着他走到门边,旋开把手。
  突然间,我扑上去,我从背后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把头伏在他的背上,我紧紧贴着他,他仍然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几乎是有些不耐烦地:“我明天还有事。”我坚决地:“不。” 我知道自己无赖。我宁可他讨厌我,我不放手。
  他转身面向我,他浓浓的眉毛紧蹙着:“俞桑筱,你已经习惯了扰人清梦是不是?”我垂头。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一针见血的尖刻,习惯了他给的并不温柔的温暖。习惯了他夹枪带棒背后的关心。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为什么他的眼中,盛满了浅浅的失落,厌倦,还有忍耐。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对不起,我只要,”我低下头去,有些怅然地,“占用你五分钟。”
  他没有说话,他的身体仍然略显僵硬地对着我。
  我的面前是那个博古架,架上是我们前阵子刚淘来的战国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渐逐渐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谢恬嘉就在后面,我……”
  一阵静默。尔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漫不经心地:“那又怎么样?”
  我低着头,不再吭声。是啊,那又怎么样?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为什么还要这样兜圈子作无谓的辩解?为什么还要再次惹恼原本就很生气的他?
  “如果你只想对我说这些,那么抱歉,俞桑筱,”他回转身,语气平静地近乎残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么多时间浪费。”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终于叫出了声:“斐陌,别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驱使,冲上前去抵住门,“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别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经做过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多于思考,索取甚过付出。所以,一路走来,我丢失了很多,错过了很多,可现在,我不奢望什么,不强求什么,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我屏息片刻,轻轻然而清晰地,“对不起,可能已经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跌到了尘埃里。”
  我看着他,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我想爬,可是,”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点一点如涟漪般荡开,荡开,再荡开,“斐陌,我爬不起来了。”
  我让开了路。
  每次我跟龙斐陌闹别扭,关牧总会准时出现。他应该改行去当心理咨询师或命理大师,而不是律师。
  只是现在,我完全没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脸色,应该跟我的心情一样差,以致于他一见我就叫了起来:“桑筱,龙大少最近生意吃紧克扣你伙食费了么。怎么一脸非洲饥民样?”
  我勉强一笑:“今天怎么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荡荡的家里,又是周末,人少得说话都有回音,仿佛置身空幽山谷。
  片刻之后,我给关牧端来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点头:“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经领教够他的臭脸,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将自己深埋到沙发里,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掰着指头,不吭声。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桑筱,你们两口子是怎么了?虽然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也不必和谐到经常免费为我和太太提供饭后谈资的地步吧?”他摇头,“你年轻不懂事,龙大少也跟着添乱,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说上次,我已经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趁他喝醉酒,统统揉碎了掰开了全都跟他说过了,龙大少那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啊。”
  他看着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看到他喝醉过那么一次。”他皱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护斐陌批评你,这次,一定是你的错。”
  隔着茶几,我知道他在对我察言观色望闻问切。我仍然低头,不吭声,心里酸楚,委屈,五味杂陈。
  那晚之后,他仍然早出晚归。他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怪我,对他认识不够。又或者,更应该怪的是我,一直以来,恣意享受他的关心忍让包容而不自觉不反省。
  室内仍然一片空寂,我们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关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饿了,看在我大老远跑来的份上,请我吃顿便饭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看钟,还不到四点,咦,这个人,鬼头鬼脑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自以为高明的滥点子。跟他相处时间越久,我越对创造“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人崇拜得有多少体都全部投地。
  不过,再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有些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为其难一下吧。
  刚要转身,我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要吃饭不会自己做?”我心里砰的一动,重又回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不看我,瞪着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微笑的那个人,“你来干什么?”
  关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发笑得开心:“关心嫂夫人,不行吗?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龙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不必,”他冷冷地,“你家里挺着六个月大肚的孕妇更需要你关心。”
  关牧斜睨了他一眼:“啧,你这两天老不着家,桑筱不也这么自己凑合着吃的,有谁关心过一句啊?怎么,现在知道不舒服了?”
  龙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径自上楼。
  在他身后,关牧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儿大声嚷道:“桑筱,我记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个什么……什么的,瞧我这破记性!来来来,我给你打下手!”
  厨房里,关牧贼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汤吧,我渴了。”我没好气地:“渴了不会喝水去啊?”他听了也当没听见,从身后的冰箱里胡乱掏出西红柿,牛肉,洋葱,土豆,萝卜,又随手捞过油、盐、鸡精、番茄酱、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不停催促着:“快点快点。”
  我纳闷之至,俗话说,文火煲好汤,有谁喝个汤还要这么心急火燎沉不住气的?心里这么想,也不便说出口,一边手里机械地不停切西红柿,萝卜丁,洋葱丁,土豆丁,一边听着他在一旁罗罗嗦嗦瞎指挥,心底只叫苦。
  好容易一股脑儿下了锅,我正要喘一口气,又听到他怪叫一声:“呀,汤少了,不行,得再加点儿水!”他飞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作势要往锅里倒。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听到轻轻一声耳语般地:“对不住了,桑筱。”几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关牧,这个疯子――!我简直要掉泪了,我苦命的穿着拖鞋的光脚啊――我招谁惹谁了啊――
  简直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关牧扯起嗓子,用我这辈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杀猪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伤――了――!!!”
  没有任何悬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刚才把我抱上楼的那个人,正娴熟地给我肿得老高,红成火腿模样的脚踝上药,身旁放着一个医药箱。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楼的一瞬间夺门而出,溜得比兔子还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踪。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齿地,关――牧――,千万不要给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个厚厚的弹弓以后崩你家关小牧的脑门芯儿!!
  我面前的那颗黑色头颅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后,手中的力道开始加重,疼得我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后微微一缩,把嘴闭紧,由得他敷药,缠绷带。他的动作绝不能算轻柔,可我从头到尾一直闷声不吭。
  形势比人强。
  片刻之后,他啪地一声阖上医药箱,看着我,淡淡地:“记得按时敷药,忌生水,这两天不要下床活动,明天我让张医生再给你看看。”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身体顿了一下,还是接着向前走去。
  我垂下头来,还是坚持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头:“……我饿了。”我说的是实话,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再加上心情差,中午只是随便凑合了一顿,我现在已经饿得后脊梁贴前胸,眼前也开始直冒金星,连假装矜持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小时后。
  龙氏招牌炒饭,虽然稍失水准,虽然气氛有点影响食欲,仍然令人大快朵颐。
  他接过餐盘,径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停顿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阖上了门。
  我还是维持着原先的那个直直躺着的姿势,直到他关上门。一室寂静,我躺了很长时间,却辗转反侧。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起身,单腿跳着,一路摸索到门前,打开门,跳到隔壁门前,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一丝声响。如果不是门下泻出的一丝光亮证明里面有人的话,我几乎会以为他在骗我。
  我轻轻跳了一小步,换了个耳朵重又贴了上去。
  几乎是立刻,门霍然而开,他的耳朵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出叽哩咕噜的英文,他简单回覆几句,摘下,皱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又下来干什么?”
  虽然事先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又开始讪讪地垂头。俞桑筱啊俞桑筱,随着脚上的痛楚阵阵袭来,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用? 
  他跟我一样沉默片刻,尔后开口,淡淡地,略带嘲讽地:““苦肉计用过了,下面还有什么?”
  我仰脸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低头,喉头微涩:“龙斐陌,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我轻轻地,“你真的,生气到不愿意见我,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的地步吗?”
  “生气?”他重复着,竟然轻轻一笑,“俞桑筱,一直以来,你给过我这样的资格么?从结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坚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你排斥甚至漠视我的存在,你的眼里没有我,你牵挂着那个跟你有缘无份的何言青,我只作不知;然后,安姨,俞桑瞳,方安航,还有你母亲,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竭尽所有的心机,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使得一点一点向我靠近,半夜里,我看到你熟睡的脸,一点儿也不文雅的睡姿,想着你灵动的表情,偶尔的狡黠,还有脸红的模样,我微笑着,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秦衫为什么会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这么久?十多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她救了我。跟当初的你,一模一样。”
  “当年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老猎手对我说过,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该我跌了下去。乔楦对我说,‘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个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可以为一张越剧名家的小剧场观摩票一掷千金;她看上去单纯,却对生活完全持悲观态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进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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