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饮食之事,他虽不算是十分精通,但这东安客栈他来了不止一回,厨子本领几何,心中自是有数。所以,难不成眼下这情景,又是……
仿佛是应和他的猜测,下一刻,人从中央便传来一把清脆的嗓音,带着两分自得与大功告成的欣喜,乐呵呵道:“好了,出锅了!”
人群再度炸了开来,堵得更严实了些,简直恨不得将脑袋都凑过去。
孟郁槐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大踏步走去,将众人拨拉开,果不其然,在圈子最中央的一口大蒸锅旁。寻见了自家媳妇的身影。
彼时,她正将硕大的锅盖掀开,小心翼翼地拿了垫布,将锅里一碟菜肴捧出。霎时间,那股子让人光是吸一口气,就想要将舌头吞下去的鲜味便愈加凶悍,携风带雨地撞到他脸上来。
花小麦并不曾看见孟郁槐,只管将那菜肴往坐得最近的一个男子面前一送,用不容置疑地口吻朗声道:“先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无论是鱼皮还是鱼翅。您买到的都是上好货色。根本不必担忧。您偏是不信。如今这火把鱼翅我已做了出来,您说自己单凭一张嘴便能分辨优劣,既如此,您便尝尝吧。”
四周氤氲的热气将她包裹于其中。眉眼有些看不分明,但她那副神气活现的表情,却是藏也藏不住。
孟郁槐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花小麦很乐意同他呆在一处,这一点,他从不曾怀疑过,但似乎……唯有在这大锅大灶边上,她才会如此意气风发。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看上去简直像个小混蛋,可是……
桌边的男子要信不信地往花小麦面上瞟一眼。清了清喉咙,一梗脖子:“尝就尝!你这小夫人瞧着好似有两把刷子,手艺自是没的说,但在没将这菜送入口中,亲自品其滋味之前。我又怎知你与这店家是不是沆瀣一气?”
“嘁!”花小麦没兴趣同他计较,偏过头不搭理他,这边厢孟郁槐却是有些见不得旁人“污蔑”自家媳妇,往前又走了两步,径直来到那人面前,沉声道:“莫要红口白牙胡说!我们根本不是本地人,如何与店家勾结?你一句话出口,只图嘴皮子痛快,若给人带来麻烦,是否由你负责?”
早就说过了,这家伙平日里性子温和,但真要塌下脸来,瞧着却也很唬人。那男子有点怯,朝后缩了缩,强撑着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与这小夫人莫不是一家?我不过随口一句,既没这回事,你又何必心虚,恼怒到这般境地?”
孟郁槐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两分,花小麦也是直到这时方才看见他,立时粲然一笑,挤过去扯住他袖子道:“你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估摸着,怎么也得到傍晚呢!莫同他搅缠,你来得合时,且瞧瞧我做的这‘火把鱼翅’好不好?”
“好,好得很,没话说!”邓掌柜抢着赞了一声,“今日多亏小夫人帮忙呀,否则这场面真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孟郁槐转头对他笑了一下,低头望向身前那乐成一朵花的小媳妇,故作严肃道:“你便是一日不下厨就会手痒?旁人的地盘,你也二话不说摆弄锅灶,你……”
“怪得了我?”花小麦半真半假地嗔他一眼,“这大热的天,若不是见邓掌柜实在愁得要抓头发,谁耐烦在灶火边烤着?我这叫助人为乐,你不夸赞两句也就算了,还一见面就训斥——是我人好,不同你计较,要不然……好了好了,你先别忙着骂,看看那道菜再说!”
桌上摆着一个白瓷大盘,盘底垫了一层蒸熟的蛋白,盘子中央,切成大薄片的鸡肉包裹着鱼皮、鱼翅,用干瓢缠绕成火把状,表面淋一层鸡油与高汤、盐巴熬煮成的浓汁,随意堆砌些樱桃、芥菜茎,瞧着倒极之鲜亮好看,吃的时候,一口便是一只“火把”,无论色香味,俱无可挑剔。
“可惜这菜是替别人做的,你也只能过过眼瘾而已。”花小麦颇有些惋惜地撇了撇嘴,“要不……咱们也依葫芦画瓢,买些海里头的干货回去,自家做来让娘也尝尝?”
这当口,那男子已送了一个小火把入口,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听见她的话,便抬起头来,有点不自在地对孟郁槐笑笑:“既是尊夫人的手艺,兄台可愿与我同食?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不等孟郁槐答话,花小麦便立刻摇头:“不用了,我自家夫君的嘴,我自个儿会照顾得妥妥当当,你只管吃你的吧!这下子你该相信这食材并无纰漏了?那你可就别再寻邓掌柜的晦气,闹得两边不好看,何苦来?”
言罢便不再搭理他,将孟郁槐从那仍不愿散去的人丛中拉出来,嘿嘿一笑:“袁家那边的事,可都忙完了?”
孟郁槐被她笑容感染,唇角也是微微一勾:“已交待得清楚,明日便不用再去了。我心里头还百般牵挂着,担忧你可会闲得无趣,却不料你却如此兴致高。”
“哈,我今日真忙坏了,买了许多东西,花了不少钱,你看见了可别撂脸子。”花小麦笑眯了眼,“这会子还早,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客栈里憋着,依你说,找点什么事做才好?”
“你若是不累的话……”孟郁槐低头沉思片刻,“我知道城外有一处所在,眼下天气炎热时,去那里逛逛最为合适。横竖咱们还可在省城里多留两日,别的去处倒也不急,就到那里转转如何?只是有些远……”
“不打紧,省城你比我熟,我听你的就是。”此间人多,花小麦不好直接上手,唯有使劲点点头,先他一步跃出大堂。
……
桐安城郊紧邻着一座山,不似火刀村外的矮林子,山势很是高耸,瞧着颇巍峨,风景极美。
尤其是四五月,山上各样繁花次第盛开,姹紫嫣红,别样缤纷,与远处的苍翠的树木和林间嫩绿的新叶混杂在一处,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昨夜这林中仿佛落了一场雨,树叶和花瓣间沾染了一颗颗水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烁烁生光,圈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光圈。周遭水汽弥漫,在林中行走,人身上好像都笼了一层清浅的雾气,氤氤氲氲,如堕仙境。
孟郁槐领着花小麦出了城,便径直上了山,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绕过一道弯,眼前霍然开朗,出现了一条水流丰沛的小溪。
天气如此闷热,突然来到溪边,不必碰触溪水,浑身上下便已感受到一股清凉之意。四下里又再无别人,不需有所顾忌,花小麦便立刻欢叫着冲过去,提了提裤管,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这溪水中居然有不少鱼,被她这么一搅和,吓得张皇无措,四处奔窜,从小腿上蹭过,又麻又痒。孟郁槐站在岸边,也不出言阻止,只抱着胳膊笑道:“如何,这地方可是还过得去?”
“太过得去了!”花小麦扑腾得周身是水,抹一把脸,兴高采烈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好地方,又僻静,又凉快,吸一口气,满鼻子里都是树叶的清香味。要我说,比城中那些甚么亭台楼阁,都要好许多!”
说罢,也不理他是甚么反应,探长了胳膊去水里胡乱抓了一把,高声道:“你快点,咱们抓两条鱼吧!”
孟某人简直无奈:“咱们又没篓子,抓了也带不回去,不是白忙活?”
“用不着带回去啊,咱们就在这溪边生火烤了就行——你身上总该有火折子?”花小麦瞟他一眼,得意洋洋道,“你不是说吃不惯那些添加了太多调料的吃食吗?今儿我便让你尝尝真正的原滋原味,保准你喜欢。”
顿了顿,又噗嗤一声道:“要我说,咱俩也真是舍近求远。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火刀村外面的矮林子里,也有一处与此十分相似的景致,同样少人来往。平日里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去那里逛逛?”
孟郁槐坐在地上脱鞋,想也不想,随口就道:“若是在村里,就算等上一整年,咱们只怕也没那机会。你整天都在小饭馆和酱园子两边走动,我若叫你去林子里转转,只怕在你看来,是要了你的命。”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妥,要找补却已来不及,抬了抬头,就见花小麦果然停下了手中动作,也正抬眼朝他望过来。
章节目录第二百一十七话 本姑娘要和你谈谈(db365。cc)
浅水中的一条小鱼,被花小麦的一通瞎折腾给搅和得头昏脑涨,竟傻乎乎地正正撞在她手心,眼看便要落入魔掌之中,却不料那毫无章法的小媳妇手上忽地一滞,小鱼如蒙大赦,忙摆着尾巴逃之夭夭。
在听到孟郁槐那句话的一瞬,花小麦的心先是往下坠了坠,条件反射地立即就要直愣愣出声反驳,然而幸亏这一回她脑子快过嘴巴,于须臾间飞快地转了念头,胡乱在小溪中扑腾了两下,笨手笨脚爬上岸,浑身水淋淋的,径直冲到孟郁槐面前,使劲将他掀翻在地,半点不带犹豫地就往他腰间坐上去。
“孟镖头,怨气好大啊……”她伸出手,一把捏住孟郁槐的两边面颊,还使劲揪了两下,得意洋洋地道,“堂堂连顺镖局年轻有为的大镖头,平日里最是受柯叔器重,村里那些个泼皮无赖也要对你忌惮两分,怎么此刻,却像是受了媳妇的委屈一般?你媳妇欺负你了?”
孟郁槐方才那话才一说出来,便觉有些后悔,暗叹自己不该如此冒失,一个不当心,这两日的甜蜜亲热便全要付之东流。眼下见她似乎并不曾生气,反而笑模笑样的,心中便是一松,再看看她跨坐在自己腰上那大大咧咧的情状,活像个女流氓,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撒手,成何体统?”
“偏不!”花小麦凑近他扬了扬眉,“这山里空空荡荡,压根儿就没第三个人,左右不会被瞧见,你让我得意一会儿又不会少块肉!再说,我现在明明就很正经,只不过是不愿气氛太紧张罢了,倒是你,孟镖头,麻烦你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好么?”
孟郁槐憋笑憋得辛苦。又觉这仰面躺倒的姿势委实不大好看,便坐起身来,顺手稳住她的腰:“依着你,待要如何?”
“嗯……”花小麦四下里看看,又摸了摸肚子,“现在呢,你先替我捉两条鱼回来,一整日都没吃东西,我这会子真饿了。等把那鱼烤上,本姑娘要和你谈谈。”
对于从小在村里长大。又怀着一身功夫的孟某人来说。捉几条鱼。只怕比翻翻手掌还要来得更容易些。他那动作又格外敏捷,往及膝的溪水中一站,不过三两下便捕回几条肥鱼,交给花小麦麻利地收拾了。穿在树枝上,然后便又在那避风处生了一堆火。
两人出来的匆忙,先又并不曾生起这要烤鱼的念头,身上没带任何佐料,花小麦便凑到草丛中踅摸了半日,专拣那自己认得,散发着一股辛香味的草叶扯了两把,拧出汁子来抹在鱼身上,随即立刻架在火上。
山溪中的鱼长得肥。个头却不算大,格外容易熟,鱼皮经过炙烤,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已滴下油来。落入火堆中发出“嗤拉”一声轻响。
花小麦小心翼翼地将鱼翻了个面,抬头瞟了坐在一旁烤干衣裳的孟郁槐一眼,抿唇道:“我晓得,最近这段时日,自打你知道了我有在省城开饭馆儿的想法之后,心中便一直不自在,莫说是你,就连春喜嫂子和腊梅嫂子两个,也絮叨了我好两回……”
“我并不曾觉得不自在,只不过……”孟郁槐眉头动了动,张口便道。
“听我说完。”花小麦冲他微笑了一下,“做厨这一行,你们了解得或许不多,但真要论起来,与你们这些习武之人,也没什么不同。你们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们却也并不轻松,再寒的天,都得忍着冷把手往冰水里伸,夏天里,日头烤得厉害,灶火旁更是活像个蒸笼一般,但只要一道菜没出锅,就得忍住了,绝对不能挪动地方,至于练刀功,琢磨火候、调味,更是一日也不能懈怠。一连两三年,天天都是如此,现在回头想想,我都不敢细琢磨,真不知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孟郁槐听得莫名,沉声道:”你在说什么?你那一身厨艺究竟是从何而来?说起来我早就觉得奇怪,若依花娘子所言,你是因被大哥克扣,才不得不整日在灶间忙碌,那也大抵不过会做些寻常菜肴而已,然而你却为何连那些精贵食材,也熟知该怎样摆弄?”
“这个……”
花小麦偷偷吐了吐舌头,情知自己是一时说得兴起,没掌握好分寸,将实话漏了出来,赶紧摆摆手:“这个改天又再说不迟,我跟你提这个,只不过是想要你知晓,吃了那么多苦,我并不单单只想靠着这一身厨艺来讨生活,还想凭借它来多做点什么。人人都说我这一身厨艺,合该来省城闯闯,谋一席之地,我……”
她话还没说完,孟郁槐突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花小麦半真半假地瞪他一眼。
“我大概明白你是如何盘算,也并未觉得无法理解,只是如此一来,何时是个头?”孟某人将她的手捞过,淡定而沉稳地道,“今日有人说你该来省城闯荡,你便受了鼓动,真生出这等念头,若来日有人说你该去京城,你是不是又登时就坐不住,即刻便冲了去?”
“这怎么可能?!”花小麦睨他一眼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中清楚地很,那地界寻常哪里去得?我又怎会生出这种不靠谱的想法?”
“你当初在河边上摆摊的时候,怕是也从未想过,要来省城与那些个名厨一较长短吧?”孟郁槐静静地道。
花小麦一时没了话。
果然,人心永远都是不足的。现下回忆,一开始,她的想法其实的确很简单,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饭馆儿,不必太大太华丽,只需那一锅一灶完全只属于自己,能做出被人喜欢、赞叹的吃食来,便已经很满足。
那么如今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与初衷背离?
手中的鱼烤得熟了,散发出一股焦香的气味,她便扯了一片宽大的叶子,抹去浮尘,将鱼往里一托,暂且搁在一旁,转而再度望向身侧的男人。
“我懂你的意思,你容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她收去笑容,认认真真地道,“有件事要教你知道,当初若不是把你搁进了心里,我大抵不会急慌慌地便要嫁人,所以,对我来说你特别重要,该怎么当人媳妇你让我慢慢学,我不会不管不顾地胡来。”
这个年代的姑娘们羞涩而含蓄,孟郁槐活了二十多年,竟从未曾听过这样直接热辣的表白,那常年在外行走,被晒成麦色的脸皮,禁不住有点微微发烫,嘴角却是咧得老大,伸手一带将那瘦巴巴的小媳妇捞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含笑低声道:“好。”
在林间穿梭了一阵,他身上有股树叶和青草混杂的香气。花小麦心中轻松不少,由着他搂了一会儿,终究忍不得,小声嘀咕:“我能吃了吗?太饿了……”
……
这日从山中回到东安客栈,两个人都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念及明日孟郁槐便再无杂务缠身,便凑在一处说了许久,将桐安城哪里好玩议论了一个遍,隔天便丢开旁事,在城中痛快游玩了一天。
花小麦始终惦记着那日客栈中男人买回来的各色干货,鱼翅软滑清鲜,鱼皮爽脆弹牙,还有那一大篓鱼虾贝,更是个个儿饱满喜人。好说歹说,非扯着孟郁槐去置办一些,不管小饭馆儿用不用得上,先带回家里,自家饱饱口福再说。
却没成想,在那足有两个小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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