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那你是来作甚?”金井反笑,仿佛刚才的剑张弩拔从未发生。
熏理风轻云淡地理了理发型,“哦,我只是来要这个月工资的。”
“……”
金井的笑容彻底凝固在嘴角。
“还有啊,您要是不喜欢郁金香就直说,那些虽然是我从自己庭院摘的完全不要费用,但人工费很贵诶。”
熏理耸耸肩,有些心痛地惋惜。
“……出去。”金井沉下的脸色预示着她发飙的前奏。
“再见。”
熏理也不再滞留,对她微笑点头示意后不带一丝云彩地离开编辑部。
「没错,正因为不在意,我才不会为这些茶余饭后的八卦所困扰。
我的心很小,除征十郎以外容不下任何人。」
☆、第十九章
夜幕降临。
夜晚的银座是一座由高楼大厦包围的城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正值下班高峰,拥挤的车辆行人将宽阔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在城市中习惯了吵杂生活的人们早已将喇叭声当做耳边风。辛勤工作的白领们下班后只迫切地想赶回家,舒服地洗个澡,边吃饭边看轻松搞笑的艺能节目。
然而熏理完全没有回家的欲/望。
她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个白天,到了饭点便就近找一家水吧,点了店里并不算招牌的鸡肉三明治和一杯爱尔兰咖啡,找了个僻静的位置消磨时光。
偶尔一个人静静也不错,她想。上次独自来水吧时她正好成人,为庆祝自己踏入社会而背着母亲偷偷去喝了一杯——只是单纯的品尝鸡尾酒,没有酒吧的舞池、糜烂的灯光和乌烟瘴气的氛围,事实上水吧的大部分顾客都是生活小资的白领。
习惯了赤司家按部就班定时定点的死板生活,即使征十郎的存在为她增添了许多欢乐和笑点,她也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将生活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但久而久之,心中不断膨胀的空虚感连他也无法弥补。
因为她不属于那里啊。
她不属于赤司雅史,而赤司雅史也不属于她。那个男人也许迟早有一日会将孩子从她手中夺回——他们之间的争夺战并未结束。
金井可能被熏理过分镇定的状态吓到了,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向来搞不好办公室政治的她觉得被辞退还是种解脱。
让她放不下的心结是雅史——她受够了他的我行我素,还有他强加给她的唯我独外的孤独感。两人摇摇欲坠的关系一吹就塌,她已经无法想象向征十郎吐露真相时他满腹疑惑却又像受伤的表情。
……
“一杯Blue Margaret。”熏理像吧台的小哥招手。也许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酒精。
海洋般的荧蓝色鸡尾酒配上柠檬片和艳红的樱桃做点缀,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爱喝的冰沙。熏理浅尝一口,龙舌兰与柑香酒交织的味道刺激着味蕾,透着一股浓浓的咸。
不够烈。
“Black Russian please。”
对面的小哥斜斜望了她一眼,似乎在为她并未静下心品酒而感到愤愤不平。哪有人前一杯只喝了一小口就要点下一杯的!?
尽管如此,敬业的调酒师小哥仍在三分钟后为她奉上浓度极高的加冰鸡尾酒。烈酒下肚后熏理反而觉得心情缓和不少。
“久违的一个人生活啊……”怎一个爽字可以形容?
熏理并不知道远在市郊的赤司宅如今已乱成一片,以沉着一张小脸闷声不吭的征十郎为中心,片濑拼命给本该归家的女主人打了十几通电话,对方却依旧是关机状态。而志川恨不得立刻派车去市区找熏理。
“小少爷,您看……”片濑搓着掌心,“雅史少爷那边没表示吗?”
“爸爸说不要管妈妈。”
脑中浮现出父亲那张严厉紧绷的脸,征十郎的怨念简直快要实体化了。
熏理第一次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甚至没事先给他打电话。他背着父亲找到与母亲关系不错的片濑,拜托她联系母亲,却是徒劳。
征十郎隐隐约约觉得很不安。仿佛藏在心底最重要的东西被割舍,突然消失了一般。这段难熬的时间里他心神不定,晚饭都没怎么动。
“会在哪里呢……”
“小少爷!貌似、貌似打通——”
片濑的话还么说完,电话就被征十郎一把夺去!
“妈妈?妈妈你在哪?怎么现在还不回家?和爸爸吵架了吗?”
片濑和志川面面相觑,被小少爷称得上粗鲁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还是管家最先反应过来,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出了小少爷的卧房,让他和熏理单独交谈。
电话那头的熏理被征十郎一连串问题轰炸得头昏脑涨,看来是酒精起了效果。
“妈妈没事儿,今天加班加得挺晚,我肚子有些饿就出去随便吃了点儿。”她编了个小孩子信得过的借口敷衍过去,听起来真是合情合理。
“……”征十郎狐疑。
“马上还要回去赶工作呢,小征别担心。”本可以许诺马上就回家,但熏理并没那么做。
她还需要一些私人时间整理情绪。
“好吧,如果这是妈妈的意愿。”他嗓音哽咽,“但是要早点赶回家哦。”
“嗯,知道了。”
从一个四岁孩子口中竟能说出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语,熏理讶异之余也很心疼。
早熟的征十郎是否已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这孩子洞察人心的能力简直可以赶得上雅史。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征十郎竟还握着电话。“您说好今天要给我上英文课的啊。”
熏理瞳孔蓦地睁大,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罪恶感油然而生,仿佛她才是那个不明事理,任性到离家出走的叛逆未成年。
“对不起。”
熏理付了钱,身体晃了晃,站稳后才缓步走出水吧。
她握着手机,站在水吧门口忽然失去的方向感。稍作停顿,向着人流少的地方走去。
“为了惩罚妈妈,给我唱支英文歌吧!”征十郎的语气竟听不出一丝一毫生气的意思,语气却不容置疑,使得熏理无法再用“工作忙”这借口回绝他。
“嗯……让我想想……”指尖点了点下巴,“那就找首儿歌吧。”
她请呼一口气,用絮乱不稳的气息勉强唱了一小段。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拥有的阳光。)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你在天空灰暗时给予我快乐)
You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你永远也不知道,亲爱的,我有多爱你。)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请不要夺走我的阳光。)”
四岁的孩子不尽然听得懂曲中每个字的意思,但那份心意一定能传达到他胸膛中。
熏理挂下电话,坐在僻静的公园长椅上,边仰望星空边苦笑。在发达城市的夜晚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或许它们是怕她寂寞才特地现身。
——是个很适合缅怀过去的夜晚。
她开始相信「有其母必有其子」的威力了。曾经刚上小学的自己也因担心到酒吧彻夜不归的母亲而忧虑地站在电话旁,一手拉扯话还说不利索的妹妹,等待那个被父亲伤得伤痕累累的年轻女人归家。
熏理与麻衣两姐妹是松原海志在外留下的私生女,这位活跃于政界的野心家深知事情一旦对外曝光,多少会对自己一帆风顺的事业抹上污点。为此他用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试图堵住两姐妹母亲的嘴。
无依无靠的母女时常会在深夜抱成一团,母亲滚烫的眼泪打湿她的衣襟,至此之后熏理有段时间消沉得不对未来抱有一丝期待。所幸母亲很快从打击中振作,带着女儿们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店,之后越做越大。
而松原海志的钱她们一点也没碰过,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孩子们的书本和生活费全是她们母亲节衣缩食省下的——
这自私而又伟大的母亲。
……
熏理有气无力地靠在长椅上,长久以来没烈酒导致她酒量下降。此时头痛欲裂,双手扶着额头,那些久远的、残旧的记忆通通涌入脑海,不知为何一股恶心的翻腾感从胃部升起——
她蓦地从椅子上坐起,跑到一旁的草丛中干呕起来。
胃里翻云倒海,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幸和痛苦全部排除。烈酒的温度仍残留在体内,心脏仿佛在灼热的火中燃烧直到化成灰烬。
**
熏理昏昏沉沉地在公园长椅上躺了一夜。
她是被冻醒的。
四月天气转暖,可早晨依然冷飕飕得让人不愿在外面多待。阴沉清冷的铅灰色天空预示着浑浊的一天开端,公园里弥漫着零散的薄雾。
熏理睁眼,却懒得移动身体。她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起皮的嘴唇迫切想得到水的滋润。
昨晚喝得明明不多,但无法避免酒后的不良症状。一觉醒来额头布满虚汗、四肢麻木。 她现在只想赶回家洗个澡再睡回笼觉。
不是没幻想过睁眼后发现自己已被抬回家的可能性,但发现真实与幻想的差距后也没太失望。熏理不得不感慨一番安全有保障的日本社会治安。
她扶着腰缓缓起身,头部随着动作幅度摇晃着。一瞬间接受了庞大信息量而肿胀的大脑在熏理看来随时都会爆裂。
“看样子全想起来了呢。”
熏理的眼神和以往有些不同,甚是淡然。
她掏出纸巾擦了擦汗,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手指梳理着凌乱的棕发,竖起风衣的领子,从包里掏出墨镜遮住她眼下青色的痕迹。
借酒解愁起到的效应比她的预想还要可怕。她只不过在公园露宿一夜顺便感伤地抒发下心情,曾经失去的部分记忆竟“砰”地一下击醒了模糊的意识。
大脑是种奇妙的东西,在她毫无准备时猝不及防地开启了自我修复模式。
无论是与赤司雅史的初遇、婚礼、被迫回日本到后来和赤司家闹翻的经过,全部清晰地陈列在眼前,犹如走马灯剧场。
“只不过睡一觉就能重获离开四年的记忆……太不靠谱了。”熏理撇撇嘴,不知是喜是悲。而最让她郁闷的是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四年间从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自从嫁入赤司家后他们很少交流)。
选择性失忆——也是包括在心因性失忆症这个大项内的一种反常遗忘现象。受过重大心灵创伤且无法得到外界帮助的可怜虫为了解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某刻苦铭心的负面记忆从脑中剥离。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熏理现在更是完全能理解当初走入绝境软弱无助的自己为何选择这种方式缓解痛苦。
和雅史有段不为人知的过去的并非金井,至始至终都是她。
☆、第二十章
熏理赶回家时正好撞上征十郎的饭点。几乎一夜未眠的小少爷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一朵蔫掉的小花朵。他机械地往嘴里送饭团,垂着小脑袋有些精神不济。
“您总算回来了!”
“我们差点就要派车出去找您了!”
最先发现熏理归家的是老管家,她难得在他的扑克脸上寻到了与往常不一样的情绪波动。片濑甚至夸张地拿出小手帕擦着眼角。熏理的失踪甚至惊动了闻讯赶来围观的园丁大叔(熏理前不久让他忍痛采割了不少好花)。
看来没人相信熏理“工作忙”的烂借口。他们下意识地以为她和雅史闹翻了,打算一个人出去静一静。所幸,擅长察言观色的他们知道管好自己的嘴巴。
“让你们担心了。”
她心中一暖,除此之外无法表达内心真切的歉意。
说不感动是假的,原来自己身边还有一帮人时时刻刻挂念着她,多少让她得到了一点归属感。
片濑的大嗓门引起了某小少爷的主意。他扔下刀叉,一路小跑到熏理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她不肯撒手——
熏理轻而易举地将他抱到胸前的位置,征十郎以这个姿势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间。她意识到这是孩子要哭的前兆,只不过他不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糗样。
“怎么啦?才半天没见。”她撇撇嘴,“这么大还要抱,羞死了。”
她故意埋怨几句,然后自个儿笑了起来。笑容也无法完全遮住她的满脸倦意。
熏理完全能理解小孩子的过分紧张,别说征十郎才四岁多,就连十岁的熊孩子一旦短时间不见自己的父母在视线范围内,还会到处问父母去哪儿了呢。
“我……”只是担心你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征十郎没讲内心独白直接说出来,他不愿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对他而言,母亲之于他也是唯一的那束能够穿透乌云、驱散雨水的「Sunshine」。
熏理对自己的一时任性表示自责,她把征十郎放下来,拿纸巾给他擦擦略微红肿的眼睛,抱着他的额头在脑门上狠狠啵了一口。自从上幼稚园后,除了每夜必要的晚安吻外她很少做这种亲密行为。
“快,上学去!”
“……是。”
红发小男孩抱着脑袋,整张小脸顿时红扑扑得像颗成熟的小苹果(火火火……我不自觉地唱了起来:D)。
临走前,征十郎还不忘小声向志川嘱咐一句。从那不自觉往熏理方向瞄的眼神就能读出他的小心思。大概是在说“怕妈妈又人间蒸发,请志川管家看紧她”之类的叮嘱。
“好啦,我的小看守,我今天一天都待在家。”熏理笑喷。有板有眼的小大人征十郎依然萌到爆。
送走疑心重重的征十郎,熏理草草吃了这孩子盘子里剩下的裙带菜和一些饭团填饱肚子,回房迅速洗了个澡,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她现在需要一个绝对安静舒心的环境整理脑中乱成一团的信息。
……
浴室雾气缭绕,花洒喷出的热水撒在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冷肌肤上,她喜欢将温度调到普通人无法承受的范围,这种皮肤被烧灼的感觉让她舒服地叹气。
熏理闭眼,让水珠在光滑的脸上肆意滚落。
这安心的氛围将她的思绪带回到多年前某个炎热的夏季——
【回忆】
虽说征十郎是封建的家族联姻下的产物,但雅史与熏理并非是在那种严肃的场合中结识的。
刚上完大一的熏理心血来潮,在暑假期间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随身带了一个旅行包,匆匆买了观光火车票坐上横穿整个大陆的火车。
这听上去本就是个新奇的体验,以开向远方的火车为背景,多少美妙的邂逅与浪漫故事曾上演于此——怀着一颗少女心登车的熏理是这样想的。
当旅程进行到第三天时,熏理无聊得接近抓狂边缘,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为何做了那么愚蠢的决定——
无论走到哪里,窗外一瞬即逝的景色只有细微变化,通常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和慵懒地摇着尾巴吃草的牛和马。
然而就在途中某个阳光充沛、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熏理遇见了她自以为命中注定的Soulmate。
红发青年无论从面容到穿着,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质都显得与乱哄哄的火车走廊格格不入。他左手提着一个样式简单的黑色旅行包,熏理估测他是从前一站上火车的旅客。他的相貌是纯真的东方血统,唔,但比她所见过的大部分东方人显得更加帅气俊朗。
这趟火车上的旅行者大部分是中年和老年人,因此两个年轻人在某节车厢的偶遇和聊天是意料之中的事。对方并未给全名,只是让熏理称呼他为「Fumimasa(文正)」,听说青年来自日本,血液里流淌一半大和血统的她好感又增几分,直接用日文和他交谈。
青年曾受过良好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