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碗,继续充当铁面父亲,“去,桌子上准备好了笔墨,思儿还欠朕七百个字呢。”
子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寝宫,此刻就坐在那张柔软的无比巨大的床边。身上清清爽爽的,衣服也换过了,看来有人帮自己沐浴过了,虽然全身还是像散架一样的疼,好想倒下好好睡一觉……
无声叹了一口气,走到玉制镂空的书桌前,蓦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分外沉重,抬起来一看,右腕上不知何时被系上了一个沙袋。早就听说古人学书法为了练习悬腕,是有人用这个方法的,没想到今天用在了自己身上。父皇,你到底当不当我是个三岁的孩子啊——
提笔写了两个字就觉得右腕酸痛异常,全身的痛也跟着一起叫嚣。握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这时候,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小手,运笔,又落下——身后是熟悉的父皇身上幽香的味道,不由自主向后靠了靠,异常的安心。
好不容易写完七百个字,脱力一般倒在大床上,迷迷糊糊任由父皇替自己净手,洗漱,拉好被子。本以为终于可以睡了,斜躺在身边的突然吹熄的烛火,不知从哪里拿出两颗巨大耀眼的夜明珠,又把子思弄醒了。
“父皇——”含糊的带着薄怒的声音昭示着主人的疲倦。
轻轻拍拍子思嫩嫩的小脸,“今天我们还差一件事呢,思儿。”风帝伸手从床头取出一本薄薄的琴谱,“今天晚上看好了,明天早上我们要学琴——”
被强拉起来的小孩撇了撇嘴,无声接过去看,结果实在是太累了,只看了两行,又窝到风帝怀里睡着了。
无奈的看着这个睡着还在无意识拽着自己的衣袖,拼命往自己怀里挤,似乎是贪念那一丝温暖的孩子,风帝实在是不忍心再叫醒他了。轻轻把子思在自己怀中换了个姿势,替他按摩酸痛的身子。
近三更时,老太监长生站在帘外,微风轻轻拂过,借着月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风帝穿着玄色的睡袍,墨色锦缎般的黑发铺散在洁白的床单上,银凉的月华在发间流淌,幽光脉脉。那个平日里高贵冷傲的帝王,此刻正满目含情的看着自己怀中熟睡的孩子,温柔的替他揉捏身子。忍不住轻咳了声,“皇上,夜深了,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不用伺候了。”轻轻的语调,分明的怕惊扰了怀中人的美梦。
长生意味深长的看了相拥的两人一眼,退了出去。
第五章 解语花
痛并被人呵护着,四年的时间看看过去。
子思终于从一个理科生被风白景强行改正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文科生,用古代的话说,那是才子,君子,公子……
四年内又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诞生,八皇子风采,九皇子风如歌。至于几位公主,子思根本就都没见过,名字自然也是不记得的。唯一让小子思高兴的是,他终于摆脱了“小殿下”这个让他不爽的称呼(锦寒是个喜欢装深沉的人)。
直到有一天,子思意外撞见了太监们在搬东西,随手帮他们做了个简易的杠杆。之后,开始有太监宫女怯生生拦在子思必经的路上,请他帮忙这样那样的事……上辈子学的东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是明显的大材小用),渐渐,皇宫中“七殿下的小发明”开始成为一种风潮,甚至有几个请进宫的工匠目睹了子思的发明之后,羞愧得钱都没有收就逃之夭夭。
事情渐成风气之后,风帝终于沉不住气,他的儿子怎么可以为太监宫女服务,和匠人等同呢?于是我们的物理天才就被封建传统扼杀了……先前的发明成了限量版,据说在太监手中卖出了天价……
七岁的风子思已经开始展露他的风华,精致的五官,优雅又略带冷清的气质,惊艳的才华,一双幽潭般深沉又无比澄澈的黑眸仿佛能看透人心。宫中传说,某位宫女某天偷看七殿下时背殿下发现,慌乱中对上殿下的眸子,竟然晕了过去(八卦的宫人们),又兼之目睹子思被风帝虐待(宫女语)的宫人们添油加醋的传言,现在皇宫中太监宫女说起七殿下,哪个不是又敬仰又心疼……
当然这四年妃子皇子们没少找小子思麻烦,奈何皇帝陛下占有欲太强,把子思收在寝宫内。相见殿下风采的,都只能早上等在寝宫外,听得琴声悠悠,稍稍能瞥见那一抹飞扬的衣角,然而也仅此而已。
“思儿,你派那小太监出宫多久了?”
宽敞华丽的马车被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车角垂着的玄色璎珞,玉色銮铃,都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不凡,前方是宫中禁卫,后面是大臣的车马,一行人浩浩荡荡。
皇帝出行,排场何其之大。百姓们都跪在道路两旁,俯首,山呼万岁恭送风帝出城。
锦风,飘雪,沧海,三国鼎立之势已逾百年。虽有古语言: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偏偏这三国制衡,这么多年明争暗斗,小打小闹多年,谁也没占到便宜。这一带三国国主风白景,雪无颜,沧宣夜更是难得的有为明君,因为自三帝继位以来,战事消弭,百姓安乐。三国国君相约每五年举办一次聚会,因为第一次在锦风国内举办,因而名曰:“蝶宴”。今年,正是轮到了飘雪国。所以不怎么出游的风帝带着最心爱的儿子,风子思,前往赴会。
放下手中的书卷,子思不露声色的回道,“父皇说红豆?大半年了,怎么了?”
“怎么了,宫人出宫半年不回,于礼不合,思儿不给朕一个交代?”
宽阔的马车里各色用品一应俱全,厚厚的白色绒毯铺在地上,两人都是席地而坐,皇帝就势把子思搂进怀里,用指肚轻轻摩挲他滑如丝缎的肌肤。
子思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任他施为,此刻似乎在想些什么,也不答话。
风帝眉头一蹙,“思儿似乎很不喜欢太监。”
惊异于皇帝的敏感,子思微挑了挑眉,总不能跟他解释人人生而平等,要尊重人权吧?不过把红豆派出宫,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真的不喜欢太监,大概是现代人价值观的作用吧。想了想,还是告诉他好了,“我将红豆派出去,是希望他在宫外建立我的势力。”
风帝挑起帘子,此刻车驾已经出了城,先前的喧嚣已经淡去,只剩下车声辚辚。从这里眺望皇城,仍可以看见城中极高的一个楼阁似的建筑。风帝的目光此刻正渺渺落在了那里,“风雨潇湘楼,锦风国最大的酒楼,在锦风各城基本上都有了分布。短短半年时间做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思儿你对经商似乎也有自己的一套。”
子思不置可否的笑笑,积累了数千年的智慧,当然无往不胜。他也没想过自己做的事能瞒过风帝的耳目。
“不过,它的作用,也仅限于酒楼而已,它能帮到子思什么呢?”
“儿臣设想,本想用它做收集消息之用的。可惜,红豆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儿臣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风帝颇有深意的笑了笑,“如此,我送思儿两个人可好?”
子思看着这个分明早就预谋好的人,很奇怪他为什么不介意自己做的这些明显是对他不利的事。
风帝刻意忽略他的表情,对着暗处拍了拍手。
两条纤瘦的人影应声而至,跪在他们面前。
“过来见过你们的主人。”风帝冷冷的吩咐道。
“主人。”两人对着子思的方向低下头去。跪着的是两个女子,看身形,也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过父皇的人,绝对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以后,这两个人会扮侍女跟在你身边,思儿给她们取个名字吧。”
又取名?子思在心里哀叹一声,怎么感觉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就跟孩子他爹似的?
难得欣赏到儿子无奈的神情,低头在他轻蹙的眉间落下一吻。这样的动作在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子思看来倒没什么,直觉得当成父亲在疼爱自己,而外人当然不会这么看,两个女子微震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
“你们抬起头来。”没办法,女孩子的名字总不能随便取,看看相貌再说吧。
左边的女子穿着淡绿的衣衫,一双大眼睛剔明亮,瞳色很浅,猫眼一般的漂亮,“你就叫琥珀吧。”
右边的女子一身白衣,娴静又秀雅,倒有几分他母妃的风姿。直觉的去看父皇,他才开口,“这个就叫如烟吧。你们两个现在去城内的潇湘楼,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吧。”
两人应了一声,瞬间便没了踪影。
子思似是想起了什么,随手掀开车帘,目光却被道旁的小花吸引。花有重瓣,浅紫颜色,却是罕见的有些透明的花瓣,像是质地上乘的琉璃。一朵一朵簇拥着开在道旁,散发着紫色的梦幻般的淡淡光晕。
“好漂亮。”子思忍不住脱口赞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宫里没有这么漂亮的花?”
风帝看着他,表情里有些为难,“这花,历来为锦风国民所不喜。”
“为什么?”
“传说锦风开国年间,有位妃子生得国色天香,君王博她一笑,对臣民们百般欺凌。这位妃子,最爱的就是这种花。她死之后,下一任皇帝将皇宫中的这些花全部烧了。它在这些地方存活,任人践踏。”
又一个褒姒,子思暗叹,“女子何辜,花又何罪?父皇,这花叫什么名字?”
“解语花。”
“解语吗?花能解语,又何致于这般地步?君王昏庸,为何将罪责全牵怪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若没有君王的恩宠,她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已。就像子思,若不是父皇宠爱,又怎会有命活到今天?”
“思儿,谁让你说这种话?!”风帝第一次在子思面前疾言厉色,“朕的思儿怎么能跟那种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并论?你是朕的皇儿啊。”
看到眼前这人心疼的神色,不忍再刺激他。子思淡淡的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良久,风帝的声音响起,“思儿,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亲自教导你,又为什么对你分外严苛吗?”
父皇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想立自己为太子。在皇帝怀中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虽然他不想让他的父皇失望,可是有些话,他不能不说。“父皇,可以答应子思一件事吗?”
“什么事?”皇帝警惕的收紧了怀抱。
“昭告天下,锦风国七皇子绝不会是太子人选。”
“为什么?”
“父皇难道看不出来,子思的心有多厌倦纷争么?对自己的亲族,子思绝对下不了手,所以我注定不会是个好的君王。”
“思儿。”风帝搂紧了子思,将自己的下颌靠着他纤细肩膀,“让朕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反手拥住这个一瞬间慌乱的男子,安慰性的轻拍着他的背,“子思一定不会让父皇为难的,等父皇选定了太子,子思马上就离开,再也不回来!”在这之前,就让我当个孩子,你给我的温柔,让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哪怕就是短短一天,哪怕是自我麻醉也好,我也希望能留在你身边。
“不,不,思儿,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疯了一般的将那个小人儿拥到怀里,无法想象,实在无法想象朝夕相处七年,灌注了自己所有心血的人呢,有朝一日,会离自己而去——
“父皇……”你也舍不得子思对吗?
颈项间炙热一片,风帝愣了一下,松开怀抱,才发现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已是泪痕交错,不由又是一阵心疼,轻柔的替他拭去泪水,“思儿别哭,思儿和父皇永远都会在一起的。父皇不在乎思儿做不做太子,只希望思儿留在自己身边啊。”
“恩。”得到保证的人再一次将头埋进风帝怀中,用力环住了他。
清风掀起单薄的帘子,解语花的幽香透帘而来,悠悠扬扬。静静相拥的两人,是红尘之外别样的幸福。
第六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两天不紧不慢的车行,銮驾停在了洗月江边,被称为锦风国双壁之一的边城,甘泉城。另一城为偏西边的谷口城,易守难攻的地形和坚壁强将的坚守,锦风双壁几乎是所有将领心中攻不落的神话。甚至有人说,要取锦风,只要能拿下这两座城,就等于胜利。如今通商政策的开明实施,让两城更加的繁华,飘雪国就在隔江相望的对面,因而也有不少飘雪国民渡江而来,两国互通有无,相安无事。百姓所求不多,仅仅这样,他们也已经感恩戴德,风帝与雪帝的盛名在边境传颂不衰。
见过州官之后,安顿下来,天色已经晚了。皇帝的营帐内灯火早早的熄了,四周的侍卫站得笔直,严阵以待,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营帐中钻了出来,施展轻功,遥遥向着洗月江去了。
夜色清凉如水。
洗月江发源于沧海国境内最高峰圣女雪峰,成为风雪两国的天然分界线,水势磅礴,甘泉在洗月江中下游,水流已趋于平缓,浩浩汤汤,滋养两岸万顷良田,最后由云州入海。此时浩渺的江面上几只渔船静静的泊着,点点渔火印着水面荡漾的月光,偶尔有一两声鱼尾哗啦拨动水面的声音,反而更显静谧。
风帝几日来忙着监视朝中大臣的动向,检核地方政务,忙的不可开交,加之旅途劳顿,因而早早的睡下了。子思却偷偷从他身边溜了出来,便是想看看夜色中平静的奔涌的洗月江。
想想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七年了,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以前,一天不去实验室,就会浑身不舒服,现在,有些深入骨髓的定理定律竟然在头脑中慢慢淡去了,琴,茶,书,带给了他另一个世界;以前,父亲留下诅咒去世之后,每夜每夜,都是噩梦缠身,现在,只要有那个人在身边,自己能够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以前总觉得人生漂浮不定,不知何处是生活的方向,现在,竟然能安然的度过看似平淡的一天又一天……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要感谢那个男子吧——他,真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心里总有个愿望,想去这个世界四处走走看看,而不是留在逼仄的皇宫中,如同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但是最希望的还是那个人可以陪着自己一起……不过,这想法太天真,太奢侈了。
风急了些,身后突然升起一阵寒意。敏锐的直觉让子思瞬间向旁一侧,一抹寒光擦着他的左臂一掠而过,带起一串鲜血沙漏一般洒在了地上。杀手一击不成,丝毫不见慌乱,一声不响欺身上来,下手狠辣,毫不容情。
子思跟着风白景学武不过四年,悟性虽高,七岁的孩童哪里是这个出手干练的杀手的对手?片刻之后,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你住手!”眼看匕首就要刺破自己的颈项,子思一声清喝。
刺客裹在一身黑衣之下,看不清面貌,不过,他肯定也是极年轻的。他似乎是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将手中的匕首推进了一分,好奇死到临头,这个孩子还能玩什么花样。
“就算你此刻要了我的命,不过是得到一堆毫无用处的金子银子罢了。这之后,你要面对的是整个锦风皇室的追捕,你愿意因为我这么一个小孩子而落到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地步吗?”
那人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没有说话。
子思握住了刺客微凉的握着匕首的手,一双海般深眸看到刺客深暗的眼中去,“你的眼神如此孤独,你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朋友。”
刺客出人意料的没有抗拒,喃喃道,“朋友……”
就是此时!子思看准时机,握着刺客的手用力一扭,同时抬腿狠狠踢中那人的痛处。
“啊——”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