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有些模糊,大量的失血让我的视线都变得恍惚起来。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子,在碧青的草地上信步走着,步履柔软,好似初春的柳芽,带着初生的懵懂与疑惑。画面渐转,我看到她眸里水波流转,即无欣喜亦无悲伤。
她的名字好像是青珩,东方曾与我提到过,他说他不怎么记得她的姓氏,倒是青珩青珩,颇有些拗口的音调从他的嘴中吐出,异常的流畅,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流畅。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满天阴霾,寒风呼啸。
东方提起那个女子,眼里有好似有光闪过,他浅浅的笑着,如水般温柔,如水般清澈,连惯常讥讽的面具都没有带,尽管这种“失态”只有一刹那。
身上越来越凉,温煦的春风吹在脸上,没有丝毫暖意——时辰差不多了。
“血之所依,灵之所附,归去来兮……”
一个个指节大的乳白色珠子从血水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稍作滞留,便如厉箭般四射出去,然后雾气一样消散在明媚的阳光里。
这是我族的秘术,以血为媒,把生命力倾注到那些白色光球中,让他们代替自己的眼睛。因此只要我想,就可以找到这世上任何事物的下落,然而代价,便是我的命。
那一瞬的五味杂陈,竟也说不清楚这好似刀一样割着心口的痛楚,究竟是不甘,还是不愿。
接下来的便是等待。
桌上的血已然凝固,刺目的鲜红好似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凤冠霞帔,妆容精致,坐在喜庆的婚房里,静静的等待我的良人。
我叫章家合,又不叫章家合,严格来说,叫张章家合的只有我的皮囊。
世人说我狰狞、残忍、专横,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就像我理所当然的把章家小姐推下悬崖一样,把养父母的孩子一个个的扔出巢外,独享恩宠,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那日崖上寒风朔朔,而我热血沸腾,胸口急剧的起伏,心脏怦怦的仿佛要从喉中蹦出。
鸠占鹊巢,饮鸩止渴。
哪怕是毒药,也想要一份幸福。
家和万事兴,章家小姐呱呱坠地时我正在老枝上打理身上杂乱的毛,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名字,便干脆连她的皮囊一同占了去。
反正我狰狞,残忍,专横,不做点坏事还真对不起我的名号。
章家小姐有个好皮囊,养在深闺,盛名在外。近几年来,行商的,做官的,好诗书的,还有杀猪的,求亲的人几乎要踩平了章家的门槛。
穿着副好皮囊的我一个都没有答应。心急的爹爹找我说话,我款款欠身,笑的温文尔雅,“女儿可记得爹爹给我订的娃娃亲呢。”
那年章家合一岁,被奶娘抱在园子里晒太阳,见到了那个四岁的毛头小子。
四岁的孩子还小,只有几节竹子那么高,一双不大的眼睛圆溜溜的,不时的转个圈,好似他一脑子的鬼点子。那孩子扑哧扑哧的从外面爬墙进来,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把一苗圃的兰花弄了个稀巴烂,只余香气氤氲,扑鼻而来。
我悠闲的立在枝上,扑扑翅膀,睨着眼睛看笑话。
那天似乎是阴天,又似乎不是,因为记忆中应该有一轮明日,如金纱般的阳光铺开来,轻柔的拢那人身上,好似西天佛祖身上的光,圣洁而美丽。
家合看到了他,眯起黑水晶般剔透的眼睛,朝他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她叫章家合,他叫欧阳少恭。仿佛是命运注定的两个齿轮,在那个抑或阴霾抑或晴朗的日子里咔的一声咬合在了一起,然后彼此相牵,永远都不会分开。
章家和欧阳家都是琴川的大户,婚约一拍即合。
什么是命运,就好比是月老的红线,该在一起的,生死相依,不该在一起的,终究还是不能再一起。
家合说这叫天命。她说这话的时候七窍都不停的涌出血来,奄奄一息。即便是琴川出了名的美人,满身血的样子也好看不到那去。
昔日胖嘟嘟的好似美味的蛆虫般的手已经长开,出落的莲般亭亭玉立。葱白细长的指尖抓着我素白的裙摆,紧紧的,留下一个难看的掌印。
她说,人是有天命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人?可是我不是人,我睨着她,一脸不屑。
我是鸠,我是毒药,我要抢你的父母,抢你那个叫少恭的未婚夫,抢你的名字,再抢了你的皮囊。
红木桌上的血彻底凝固,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料峭的冷风吹过,令人瑟瑟发抖。
大多数“眼睛”在半路中就已经消散了,对面那人总是沉着雅然的脸上也隐约蒙了一层焦急。
那一夜也是这般,初春料峭,几缕寒风从门缝吹入,呜呜呜呜的,好似不知名的魂哭诉着她的不幸。而我,浸渍在幸福的红烛香气里,浑身的毛孔都洋溢着兴奋。
我是章家合,我的良人,叫欧阳少恭。
清浅的脚步愈来愈近,在床前停下。
我微微仰起头,隔着明艳的红盖头,想象那个人的样子。
一声浅笑,那个好似谪仙般的人轻扬着嘴角,施施然掀开了我的盖头。
最终,有一只“眼睛”飞了回来。乳白的色泽已经变得透明,不知道它飞了多远。
“如何?”东方问道。
“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怎般都强求不来……”我艰难的抬起有些僵硬的脑袋,扯了扯嘴角,他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瞬的戾气。
一刹那,章家合临死前的眼神浮现在我心里,浅浅的笑,与那种笃定的……悲哀。
聪慧的她看到的我的结局,所以笑的怜悯,哪怕她即将死去。一如我即将死去,但仍觉得比东方快乐。
“我不告诉你,”我的声音开始生涩,“我知道她在哪里,但是我不想告诉你,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东方。”
我嗤嗤的笑,哪怕没有了漂亮的皮囊,没有了流转的眼波,没有了鲜艳娇嫩的红唇,我依然嗤嗤的笑,笑的恬不知耻。
笑声戛然而止,一如那个喜庆的婚房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我心中所有的小幸福都支离破碎,凄惨的好像坠入崖下的章家合。
“你不是章小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秤杆,鲜红的婚服下是杏黄色的丝质长袍,他嗤嗤的笑着,眼睛都好像弯了起来,被眼睑遮住的瞳孔里流露这刺骨的讥笑,好似我是一个蹩脚的跳梁小丑。
“既然如此,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他毫不留情的抽出刺入我胸膛的手,摩挲着沾染着鲜红的手指,好似在享受血液的滑腻。
“杜鹃果然是无情之物,血比人类的还要冷,”他说着,暴虐与慵懒在他脸上相互辉映,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你不是章小姐。”
新婚之夜,我的良人浅笑着对我说。
“你也不是欧阳先生。”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间看不出神情。
“小杜鹃真有趣,说来在下还要感谢你,若非你当年的引魂之术,在下还不知道要游荡多久。”
“一命换一命,小女子还以为积了福,结果却阴差阳错帮了先生,真是罪孽深重啊,章家小姐要死不瞑目了。”
“小杜鹃此言差矣,不可同日生,却可同日死,这种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小杜鹃可是做了好事,怎能说是罪孽深重呢?”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鄙姓……东方。”
我处心积虑的要嫁欧阳少恭。到头来,婚约是如期履行,只是章家合不是章家合,欧阳少恭也不是欧阳少恭。
正主儿却早就在十几年前双宿双飞一同去了阎罗殿。
正如家合死前所说,该是你的,逃也逃不掉,不是你的,怎般强求依然一场空。
身体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手腕的伤,还是胸口的伤,都无法再给我增添更多的痛楚。
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的脸朝着东方的方向,但是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你会后悔的,”我用尽全力,哪怕声音细如蚊蚋,“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你会后悔的。”
那只“眼睛”其实哪里都没有去,她钻进了东方的腰带,发现里面藏着的一片玉石,散发着那个青衣女子的味道。
他要找的人,便在那里面。
陷入黑暗的那刹那,我看到了阳光,金灿灿的,好似西方诸佛宏伟的殿堂。
一个四岁的孩子摔在兰花苗圃里,沾了一身稀泥,满脸狼狈。他的目光划过棵老桃树,扯了扯嘴角,拉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温暖的,好似阳光。
第三十二夜
结界被打破,积蓄了几十年的阴气汹涌的向缺口处流去,我不再理会那个天青色的背影循着阴气流动的方向朝着阳气涌进来的方向飘去,那缺口不大,我勉强着钻了出去,附近由于阴气外泄,在阴暗中显得更加阴森,我并不怎么识得碧山的山路,只顺着小路飘了下去,碧山路上岔道多,我转悠了很久都没能出山,不知在山上飘了多久,山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鬼嚎,我吓得一哆嗦,回头向山庄方向看去,黑黢黢一片只觉得毛骨悚然,我只低了头只管继续往前飘,突然面前不远处泛起蓝色的法阵的光芒,我几乎是立刻转身就逃,然而我只觉得背后一阵强大的吸引力,仿佛漩涡一样让人根本无处可逃,我的身体猛然腾起空来,只觉眼前一黑,面前就再无了光亮。
似乎被吸到什么里面去了。
我慢慢的蹲下来,试着触了触下方的地面,入手冰凉润滑,森森的寒意顺着胳膊一直深入到了骨髓,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站起来,向前飘了两步,然后发现这里并不只我一人。
有很多人。
挨挨擦擦人挤人几乎没有一处空置,然而却是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就像蒿里,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周遭的一切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里,是哪里?
我试图燃起一团鬼火却失败了,这里似乎抑制了存在于魂魄之中的灵力。
我费力的从人群中挤过,试图找到这里的边界,然后我意识到,周遭有声音。
仿佛是布料间摩擦的声响,却放的很大。
我疑惑的侧耳倾听,被突然想起来的男声吓了一跳。
“本想慢慢坏了山庄封印,厉鬼倾巢而出,届时不光有陈年鬼魂,还会有新鲜的死人魂魄!”
“收集了这么多的魂魄长老该是十分满意吧。”
对话不断的响着,我四处寻找着话音的来源,最后才意识到,声音的本源,应该不再这里而是外面。
我沉下心来仔细分辨他们的对话,忽然觉得脚下似乎晃动了一下,接着一道刺目的光从不远处射了进来,趁着这短暂的光亮我惊讶的发现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从亮光处冒了出来。
光亮很快就熄灭了,周围重归黑暗,细细碎碎的对话又响了起来,我慢慢整理着思路,然后发现我的处境近乎是绝望了。
这次比之前所有的处境都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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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出任何逃生的希望,我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专门用来吸取魂魄的玉衡之中,玉衡吸满了魂魄之后灵魂之力将会被用来炼制丹药,我似乎唯一的下场便是以魂魄之力入了药。
我苦笑一声,只觉得无比的可笑,也当真笑了起来。
挣扎了这么许多年,这么许多世,到底还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不,甚至连魂飞魄散都不如,生生的被用掉——的下场,果真是因果报应。
害了那么许多人,这个结局也算是报应不爽吧。
脚下震动起来,听外面人说大约是在重铸碎成碎片的几块玉衡,然后外面吵吵闹闹一片,似乎出了什么事,兵器相撞的刺耳声音,怒喝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外面似乎大打出手了。
我百无聊赖的想着,心不在焉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其实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只不过是等死,在等待的期间的找点事做而已。
我听到叶沉香尖利的声音,听到一个清脆的仿佛玉器相撞一般的少年音吞吞吐吐的分辩着什么,听到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往生咒,听到叶沉香恢复平静的声音。
她比我幸运,她有执念,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的为她念往生咒。
而我已经累了,好累好累,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再继续挣扎下去了。
人总是会累的,我挣扎了几千年,不惜害了无数人的性命也要活下去,到头来一切都是一场空,然后才终于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想来也算是难得的不撞南墙心不死吧。
我安安静静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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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里的魂魄渐渐减少,又不断有新的补上来,然后最后,玉衡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到底我还是和其他的魂魄有些不同。
或许由于吞噬了上千年的灵魂的缘故,我的灵魂之力似乎很是充沛,没有像其余人那样,几乎是一次就要消散掉好几个。
光芒又从头顶射了下来,我身体里渐渐飘出些什么,仿佛有很重要的东西离我而去,而我却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渐渐发现我开始忘记一些事情,有些东西仿佛一张口就能说出来,可是就是记不起来了,先开始我是发现我记不清我是怎么会在这里的,然后被抽掉的记忆碎片渐渐多了起来,最后终于有一天,那道强光过后,我发现,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叫什么,来自哪里,有过什么经历,有没有家人爱人,全部都是一片空白。
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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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有着很悲伤的过去,但我不记得。
我似乎曾经有过很认真的去喜欢过一个人,可是是谁?
我似乎想要去找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
有人似乎开玩笑着说过要陪我一起找,是什么人?
我用力的思索着,似乎什么都有一些印象,可仔细去想的时候却是一片空白,摸到冰凉的地板的时候感觉似乎曾有人从墙壁中穿过来对着我微笑,触到腰间玉石的配饰时会恍惚觉得似乎曾经有一个人笑的总是如同上等美玉一般温润,亮光猛然消失的时候会下意识手上做出奇怪的动作仿佛下一秒便会有莹莹的火光从指尖升起,看到光亮僵硬的不能动弹的时候依稀觉得似乎曾有一次我也是这样面对着什么东西恐惧着向后退去,然后有人从背后搭上我的肩膀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变得越来越孱弱,越来越懵懵懂懂。
哪一天,我的脑海会成为一片空白,然后终于被耗竭消失呢?
我渐渐害怕到无以复加,然而那道强光我怎么也躲不开。
如果……这就是我的未来,那么为什么不能一次性呢?为什么要我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一点一点的被吞噬?
强烈的亮光从头顶上照下来,我缩成一团轻轻的颤抖着,又有什么东西被取走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想到最后,我会连自己在害怕什么都忘记。
第三十三夜
还有一个短的尾声,大概几百字吧,我争取半小时内放上来我越来越虚弱,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沉沉的昏睡着,然后在昏睡中愈加的孱弱,我能听到外面的嘈杂声,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我意识半醒半睡的时候嗡嗡的背景音,然而这次,明明什么都听不懂,潜意识却拼命告诉自己,不能睡,很重要,必须要听下去。
“姐夫,天灾发生的时候千秋姐姐没有在蓬莱!”
很熟悉的声音,谁?想不起来……
“好一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上天为何不眷顾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为何……这个名字让人莫名的熟悉又难过……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