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后一僵,只觉东方给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本已想好的说法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也罢。”东方见我僵住的模样却是叹了一口气放下交叠的双臂,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起来从正门离去罢。”
背影一时竟显出几分落寞萧索,我看着他暗黄的衣角从门口消失,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他竟是打算不再追究放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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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打算放我走,我自然不会在这里多留,我从床上下来活动了下手脚,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便抬脚打算离开房间,视线在不经意的扫过镜子的那一刹那,我如同再次被东方布在院墙的雷霆结界轰击了天灵一般,脑海中嗡鸣一片,无论如何也无法思考。
那是我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的,我的脸。
我仿佛是做梦一般用力的扯了扯脸颊,镜子里映出同样的动作,铜镜模糊,却依然能看出镜中人眼中的茫然不可置信还有……悲伤。
半晌我总算回过神来,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以这样连活着都不知道算不算的的模样存在了这么久,早年的记忆模糊的不像样子,可我居然还是没有忘记自己当年那张并不美丽的脸,甚至还能清楚的忆起镜中自己嘴角下的那颗痣。
我一时心中百味陈杂,半晌才安定了情绪,默默迈步出了房门,沿着小道向前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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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看起来是极规整的人,院子里却是一片荒草萋萋的模样,哪怕在这阳光明媚的清晨也会生生勾起人几分惆怅的思绪。他家的院子没有后门,墙上又布了结界,我自然只能从正门离开,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入前厅,入目便是东方带着浅淡的笑意在给附近的孙婆婆把脉,神色温和,一副君子端方如玉的模样,孙婆婆看我竟是从东方内室里走出,眼神里顿时带了几分兴味。
孙婆婆的眼神让我有些尴尬,却也庆幸前厅里有人,不用再和东方独处,我张口向东方辞行,心里只想着要赶紧离开了这处,东方抬头看过来,眉眼舒展成一个熨帖的笑容,我心知他不过是作态而已,匆匆作揖便要出了门,一时不察又和他的眼神对上了。
几日相处,我渐渐极不愿意和东方眼神相接,徘徊在这世间久了我自然也渐渐学会了能分辨他人的情绪,东方的眼睛里有着藏的极好的让人胸闷的悲苦,还隐隐透出几分不祥的戾气,让人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我时常觉得东方的眼神有些眼熟却也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方才看了镜子,这才恍然意识到,东方和我,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不是形似,而是包含的意味相似,只不过唯一的差别便是,我的眼睛里没有绝望。
东方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继续细细叮嘱孙婆婆如何服药,本该踏出房间和这个总是以温润君子模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大夫再无纠葛的我,却是不知那一刹那中了什么邪,只觉得眼前飘着的全是东方那双绝望到甚至透出了丝丝杀意的眼睛,然后竟不自觉的退回到了东方身边,开口道
“青珩蒙先生搭救,大恩不敢忘,然而青珩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求在先生身边服侍,愿为先生略尽心意。”
话音落下,半晌我都没能反应过来刚才说了什么,东方怔了一下抬起眼睛有些疑惑的看向我,我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转身就跑,这个时候没必要说什么,若是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逃开了,那句话便可当做没有说过;若是没能跑到东方声音的范围外,我能不能离开就全看东方的意愿了——我方才将作为妖最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东方……
还没等我跨出几步,袖子上就传来一股向后扯的力道
“哎哟小姑娘别害羞,老婆子不会笑话你的!”
孙婆婆笑呵呵的拿起东方给她抓的药站起来,一只手扯着我不让我离开,另一边东方慢条斯理的站起来,微笑道
“青珩,我答应你可以留下。”
特意在我的名字和“留下”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我欲哭无泪的把袖子从孙婆婆手里扯出来,痛恨自己的自掘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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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由于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导致了我开始和东方一起生活。
当初我说是要服侍东方,然而东方却并没有把我当做佣人,大多数时候各种杂活都是他自己处理,甚至于缝补衣物他都会自己动手而不是送给缝纫娘子处。我初来乍到没有替换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东方也在几日内替我置办齐了,看起来我倒是不像服侍他的侍女,而像是借住在东方房里的他的友人一般。
东方的生活非常简单,作息也极有规律,每日早上替人看诊,傍晚休诊之后便是抚抚琴,或是读书,整日里总是带着和煦让人如感春风拂面的微笑,他为人又温柔体贴,相处久了渐渐我也开始怀疑,一开始,我究竟是为何那样的怕他。
然而我才开始慢慢放下了戒心,却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重新回忆起来,当时的那份害怕,真的并不是错觉。
第四夜
东方的行事哪怕旁人明知并不一定是出于本心,却也还是极易赢得好感,处的久了我和东方的相处也慢慢和睦了起来,我和他说话的前总算不再在脑子把将要出口的句子里过十遍,回答他问题也不再非要把他每一个字都掰碎了揉烂了才敢开口,也渐渐的失了对他的害怕之心,不再时常躲着他,偶尔也会帮他干点什么,或是晴日里帮他把书搬出来晒,或者在他忙着看诊的时候出去买些屋里短缺的什物,东方也总算是离开了女红缝纫由我接手。这几日东方不知从哪里借了几本医书,每日辛苦誊抄,他白日看诊繁忙的紧,晚上便全部用来誊写,时间却是还是赶不上,他便委托我在白日里帮他抄几页。
东方这次托我帮他誊写原也应是不抱希望,只求我能照猫画虎描上几笔,然而我曾托身在一家大户小姐的身上,被迫着辛苦练了一笔小楷,是以虽说这时候寻常人家女子不识字,我却还是能写一笔好字的,晚上我将誊好的几页交予东方的时候,他着实惊了一下,然而他盯着我写的字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仿佛有金光在燃烧一般,东方一字一句道
“苏倩如?”
听到这个名字我猛的颤了一下,对面的东方死死的盯着我,面上隐隐罩上了几分狂热的神色,声音甚至变得有些奇异的拔高
“你是琴川杂货铺子那家的女儿?”
“我是莫青珩。”
又来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让人透不过气,抬不起头,我强自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拉扯住后退的脚步,稳定住声音答道,东方闻言嘴角划出一个浅淡的弧度,熟悉的恐惧感再次爬上了我的脊背,他笑道
“青珩与苏姑娘倒是有缘,竟是连字迹都一样。”
他越过我伸手从书桌里翻找出一页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是我的字迹,是我帮上一世母亲抄的药方。
“上月苏姑娘香消玉殒,我还去吊唁过,只叹写得这么一手好字的姑娘竟是如此人生短暂,不想今日见得同样写得一笔好字的青珩,两人字迹竟是一模一样。”东方轻叩桌面,面上笑意不减,“说来,救起青珩的那天似乎正好是我吊纸回来,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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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抬头看东方的脸,也不知道他这给人的巨大压迫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冷汗几乎是立刻便浸透了我的襟衫,我脑海猛然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他先前把我关在笼子里,就是因为觉得我的行为过于人性化,怀疑我是移魂而来?!
不可能!我慌乱的闭闭眼睛排除这个想法,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若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相信?!我的大脑一时间一片空白,东方不紧不慢的又开了口,这回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愉悦的笑意。
“很难继续编故事圆谎?”
声音不大却像是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我惊得差点摔倒,东方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我,我慌乱间不小心和东方四目接触了一瞬,他的眼睛里竟是隐隐透出略微喜色,似乎就是那一刻,我突然冷静了下来,推开东方向后退了几步躬下身去
“青珩知错了,求先生饶青珩一命。”
我并不抬头只不断地说下去
“青珩新学附身之术一时好奇便附身于那苏家小姐的身上,代替了那苏倩如五,六年光景,青珩虽说贪恋人世间亲情,却也不想一辈子压制着苏小姐的灵魂,本想在她出嫁前脱身,却不想苏倩如的肉身承受不了青珩的妖力竟崩毁了,如今先生发现此事,青珩无话辩解,只求先生看在青珩和先生相处了这么多日子的份上,饶青珩一命……”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
然后慢慢的,加在我身上的沉重压迫感一点一点退去了,我小心的抬眼看向东方,他的脸上不见了平日的清雅,只带着几分讥嘲的意味笑道
“青珩竟是把我当做行侠仗义的修道之人了么?苏姑娘又与我何干?!”
东方甩了袍袖转身便出了书房,待到他的背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立刻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板上,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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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一直都知道我在说谎。
我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慢慢的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知道我在说谎却并没有说破,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再怎么逼迫我也不会说真话,而且他有信心自己发掘出真相。
东方其实已经心里大概有数我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而且仔细观察东方的神色,他从眼底里透出了几分喜色,就像是总算找到了同类。
同类?!
这个猛然冒出来的词让我悚然一惊,接着一连串的情境从我脑海中飞快的划过,深沉到可怕的心思,和他年龄不相称的道法,在我还是小狐模样是异样的关注,我甚至想起来在我还是苏倩如,年纪尚小的时候曾听附近人说过东方幼年极为懂事,父母早亡也将自己照顾的极为妥当,为人处事很是圆滑,当时只道是他早慧又突遭变故才变得如此,现在想来一个七岁稚儿,哪怕家里突遭变故,也不可能一夜便成熟到这个地步,除非……除非他的内心已然是一个成年人……
不对!这不可能!
我使劲摇摇头似乎要将这个想法晃出脑海,我是由于被这个时空所排斥而入不了轮回,而东方全无理由会变成和我一样——等等!
我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东方离去的方向:莫非,他真的是和我完全一样?
第五夜
我在这边厢胡思乱想了半晌,然后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一切都只是猜测,我是定然不可能去询问东方,而且,哪怕我们的经历真是完全一样,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喜欢东方,甚至害怕他,就算是同类,这一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且,我本就是不该留在这里的,只不过一刹那的脑子发昏,一招错,满盘输。
我被唤名的仪式桎梏在了东方的房子里,没有办法逃离。
等等!
我突然想起来,东方曾在上午对我说过一句话。
是开玩笑的语气,在我出门添置杂物前他带着几分戏谑的微笑对我说
“去吧,不过如果再翻墙,你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
这样,可不可以算作,只要走大门,我便不收任何限制?
我的心突然开始狂跳,之前一直只是想着东方掌握着我的名字,却忘了,还可以钻东方语言的漏洞。
绝对不要再在这里留下来了!
我打定了主意,只等东方晚上睡下之后立刻离开,本来以为从今天以后便再也不会与东方扯上任何关系,然而事情却总是各种的不能尽如人意。
后来我被一件突发事件绊住了脚,而事后想来其实我本可以不被绊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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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时候,东方没有出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东方的书房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然而房内的灯火却是亮着的。
我试探着推开了门,东方趴在书桌前,脸埋在臂弯里,仿佛是睡着了的模样。
我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望近晚的天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趁这个时候离开,而是等到夜幕降临再说。
我走进房间,推了推东方,趴在桌上的青年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却没有醒来的意思,我见状便转身离开了,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我回头只见东方略微皱着眉支着自己的头,显露出几分难受的模样。
这下我也不好就这样转身离开,只得走到他的身边问道
“先生不舒服吗?”
“无妨。”东方脸色不佳,眼睛却还是有神的很,直视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毒蛇盯上了一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青珩还真是怕我啊。”东方站起身来轻笑道,“虽然已经习惯了被害怕,但是还是感觉很不舒服啊。”
“……我见晚饭时候先生还没出现,便过来看看。”
东方的眼神让我不大敢继续后退下去,他从灯光的阴影里走出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色苍白的不对劲。
“……先生的脸色很差……”
我低声开口,东方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吹熄了灯火从我身边越过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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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东方回了卧房,我估摸着他是真的不大舒服,于是想早点休息,我在他房外偷偷瞧着,见灯火熄灭之后马上便向宅子大门奔去,我身无长物的莫名其妙住进了东方家,东西全是他给置办的,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带走,甚至并没有过任何想从这个宅子里带出任何东西的念头——我再也不想和这里扯上任何关系。
果真没有任何的阻碍的便离开了东方的房子,我站在大门口,夜已经深了,街上很安静,我望了望没有任何灯火的屋子,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我转身向雾灵山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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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说是能够使用这具身体的妖力,可惜并不能熟练,甚至到现在还无法自由的在兽形人形之间转变,人形模样在山里极易遭袭,雾灵山涧的精怪大多攻击力不强,可总是成群结队的行动,特别是钦原这种生物,开始我还以为是寻常的蜜蜂,没有特别在意,直至被它蛰了一下身体麻痹了近半天,这才意识到,大抵这雾灵山涧里的动物大多都修成了精怪,这种生灵最讨厌的一点便在于喜欢成群行动,一撞上便是一群,躲都难躲。
我自离了东方之后便一直住在这雾灵山涧里,琴川只有两条线路通往外界,一条便是经芳梅林水路通向江都,一条是经雾灵山涧去往翻云寨,我身无分文自是无法上船,而翻云寨也被强盗劫匪所占,如若我不能将身形变回小狐,想离开很是困难,我先前想着山里大约狐狸精也不少,让他帮忙指导一下操控身体里的妖力也好,然而我每日里拿狐火烧陷阱弄来的小动物吃,喝山溪水,在雾灵山涧里住了大半月,却只见过有几分道行却还不能说人语的梁渠,成了精的狐狸根本没有踪影,我暗想大约这山里是没有狐狸的吧。
这样,我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还不如赌上我那时灵时不灵的昏魅术,看看能不能混上前往江都的船。
芳梅林里据说精怪也不少,不大适合晚上赶路,我打定了主意,天刚大亮便起身打算穿过琴川经芳梅林去往珍珠滩,然而不想转弯处看到了一片白幡。
不……不会吧……
我有些僵硬的望向那个方向,是东方家的方向,又联想起来那天东方异样难看的脸色,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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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的朝着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