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成王生的像庙里的龙王像!”明沅这句说完,九红“吓”一声,差点儿滚下榻去,明沅咯咯一笑,她才恼了:“姑娘唬我!”说着翻身不再问了。
隔得十二扇的山水大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蓁近人情怯,立住了不动,还是她们这些妹妹,你拉我我扯你的,先往那窗格里头看了一眼。
成王同她们想的俱不一样,明湘猜测他该是个斯文气书生模样的人,明洛却觉得他该是头戴玉冠的贵胄公子哥儿,明沅自来不曾想像过,打眼一瞧却露出笑意来,回身冲明蓁招招手,做了个口型:“大姐姐快来。”
明蓁顿步不过一瞬,提一口气拎了罗裙往前来,几个妹妹退开去,只留她立在窗隔前,透过细梅花隔纹往外看去,从在上首堂穿着玄色衣裳,两肩绣金龙团纹的便是她未来的丈夫。
成王生的高大,有些北人相貌,肤色微黑,看侧面只见一道浓眉,再往下是高鼻薄唇,若说相貌自然不是白面文弱书生,也不是翩翩佳公子,要说哪一型的,明沅能给下个定论,成王是硬朗形的。
明湘明洛都颇觉失望,彼此对看一眼,往后退出一步去,明沅还立在明蓁身边,睨了眼儿去看明蓁如何,虽则如今看着成王面貌并不出挑,可等他再年长些,才能透出味道来。
成王听见屏后衣裳簇簇,察觉出屏后有人,把着茶盅余光扫过,明蓁睫毛一颤,觉得才刚静下来的心,叫他一眼看的跳个不住。
成王分明看见屏后那一抹真红色,这样的宫缎衣裳,上月才差人送了来,面上并不露相,只借着把盏收回目光,侧过脸去似微微颔首。
明蓁面上飞红一片,这时节却没扇子掩面,只觉得他目光穿透梅纹格打在身上,不知觉便退了一寸,鞋子踩住了后裙裳,还是明沅假作扯她的袖子托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领着妹妹们回去。
明洛一路咬了袖子偷笑,明湘怕她出声赶紧拉她一把,明沅跟在明蓁身边,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她便又面色如常,还冲明沅伸出手去:“那幅字儿还未写完。”
明沅由她牵了手,觉着掌心有些汗湿,微一侧目,分明瞧见才言谈如常举动自若的大姐姐,迎着风雪露出一段暖人笑意来。
明蓁写得了字,便不再逗留,明湘明洛两个却在院里躲懒儿,大姐姐一走,明潼又不在,她们几个索性脱了外头的袄子,只穿着单衣窝到罗汉床上,明沅睡在中间,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挨着她。
一模一样的桃花纱衫,解了头上的金花挨在一处,外头天阴,里边却暖和,明沅还叫采薇抱了被子来,烘暖了盖在身上。
“这样好的地方,你平时就开了进来耍便是。”明洛原还嫉妒她得了好屋子,知道平日里小楼要挂锁,这才熄了心思,偏过脸去枕在手上:“你们瞧见大姐夫没有?大姐姐生的这样好,倒有些不般配了。”
屋里没有旁人在,明湘性子也活泛起来,撑着手看向明洛:“可不能说这些话,那是圣人定下来的婚事,天作之合。”
明沅两边看一看,捂了嘴儿就笑:“那是大姐夫,又不是四姐夫五姐夫……”她这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姑娘压上来呵她的的胳肢窝儿,三个人闹的把被子都踢到了床下边。
到笑的喘起来,才又能三手两脚的去捞地下的被子,拍打两下又盖在身上,几个人相互挨着,先还说说话,落后干脆午睡起来,蒙着被子睡的脸蛋泛红。
纪氏听说她们睡在一处,也不招她们过来用饭了,吩咐厨房送了个烧锅子去,还许她们喝点酒暖身子,夜里就睡在香洲里。
明沅还回自个儿的屋,明湘明洛两个住在小楼里,外边沥沥雨声不断,小冰珠儿砸了一地的白梅花,雪珠跟着雨一化,院前那一地的梅瓣贴在青砖石上,明湘手痒起来,给明沅又画了一幅小院落梅图。
第二日天还未晴,因着过下元节放假,不必早起上课,明湘明洛两个便不早起,明沅却是早起惯了的,到了时辰就坐起来披上小袄。
每日她去学里前都先把泡出燕毛的燕窝子细细剔过,送到纪氏那儿。临着窗点起海棠灯,套上薄袄张头看对楼两个还睡着,也不知道昨儿闹得多晚,叫拎热水进来的采菽手脚轻些。
明沅洗漱完了把头发拢在肩上,采菽捧出白底梅花小盅儿来,里头血燕已经泡好了,先用小勺儿撇掉上边一层燕毛,再拿了银镊子把那细小的精心挑出来,盖上盖子着人往喜姑姑那里送。
送到上房,自有丫头拿银铫儿炖起来,炖成糖水加进杏浆再呈上去给纪氏喝,她生灏哥儿的时候觉得血气不足,日日一碗燕窝断不得,明沅从喜姑姑那里听说了,伸手把这活计接了过来。
明湘做鞋,明洛做包袋,她的手没那么巧,便只能在吃喝上下功夫了,喜姑姑正是这个意思,鞋子包袋总有用收起来不用的那一天,这日日要用的燕窝才最见长性。
挽了发系上裙套上袄,等那边急急起来,梳了头抹油调脂,往上房去时,澄哥儿跟沣哥儿都已经来了。
沣哥儿快三岁,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生的圆头圆脑,叫安姨娘带的性子憨实,见着明沅来就咧嘴笑,等几个姐姐都行过礼,伸手要明沅抱他。
昨天不曾见的明潼也没在,纪氏等那燕窝子送上来,吃了一口就叫琼珠:“给大囡那里也上一碗,她昨儿受了风寒,再用些蜜姜丝,捂了被子发汗。”
余下几个女孩对看一眼,明湘先说:“倒不知道三姐姐病了,该去瞧瞧她才是。”纪氏蹙了眉头:“贪凉爱耍,昨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只折翅的麻雀来,冻得手脸都红了,跟着下人也该罚。”
小篆已是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还半个字儿都不敢吐露,她哪里敢干站着等,明潼不许她过去,她就在月洞门边的漏花窗那儿立着。
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把姐儿堵在假山石里,唬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快跑了两步,等绕过门边儿,便只有明潼立在那儿,她手里还抓着只麻雀,若不是冠云峰底那踩实了的雪珠,小篆只当自个儿眼花了。
明潼是真生病了,躺在床上大被子蒙到鼻子下边,人烧得昏昏然,眼前一幕幕的红墙绿瓦,还有寿昌宫里那株经寒不败的枯枝老梅,倏地听见吱吱两声,猛然回神,张眼一看外头天光大亮,大篆守着她打盹,听见响动,赶紧挨过去问:“姑娘醒了?”回身从暖盅里头取出个盖碗来。
“太太吩咐了,姐儿一醒先把这一瓯儿姜茶吃了,厨下炖着鸡丝粥,甚个时候饿了都能食用。”云笺扶着明潼坐起来,搭上短毛斗蓬,一碗姜茶喝得她喉咙口毛辣辣的,又咽口蜜汁才好些。
明潼神色恹恹靠坐在大枕头上,大篆给她掖了掖被角:“三位姑娘都来瞧过了,姑娘睡着并没叫她们进来,四姑娘送了蜜梅子,五姑娘送了雪花酥,六姑娘叫厨房预备了葱香酥饼,好让姑娘配着粥吃。”
明潼应了一声,又阖上眼帘,听见外头又一阵吱喳叫,不耐烦的睁开眼儿,那只麻雀她藏在暖手筒里带回来,叫澄哥儿看见了,拿细枝儿给它绑了腿,拿金丝笼子养在花厅里。
听见叫声便想起那人来,看着服侍配刀,怕是成王的伴当。成王的伴当俱都封了高官儿,算是一路随军打,又一路从朝堂上挣了出来,她便是见过也认不出来,万幸没叫他瞧出身份。
明潼自嘲一笑,原是自个儿魔怔了,便见着又能如何?是恩是仇她都无力还报,心里一哂抬头道:“把那笼子挪到澄哥儿屋里去,原就是他要留下的,吵人的很。”
明沅去安姨娘的院里用了饭,沣哥儿只缠她,到拍哄着睡了午觉,才又回自家院儿里,九红扶了她的手,冲她瞬瞬眼睛,明沅立时就知道,小莲蓬又跟车来府里送东西了,这一回却不曾要钱要东西只说有个好消息姑娘不日就要知道。
头一二回东西不曾送到明沅手上来,那边半点音讯也没听着,再往后小莲蓬便不再托人交给安姨娘了,让麦穗儿寻了个院中除草的小丫头子找到了九红。
九红不敢自作主张,别个都不告诉,私底下告诉了明沅,明沅怔得半日叹一口气,拿素荷包包了些碎银出去,有了这开头头一回,往后便不曾断,或是三百或是五百,再多了也没有了。
这事儿想必别个也是知晓的,纪氏也不会不知道,只数目不多,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曾当着明沅的面,把份例分发下去,摆明了一丝一缕都不曾亏待睐姨娘,明沅明白她的意思,可她除了拿钱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这回却不一样,九红还不曾说是甚事,喜姑姑那儿巧月就送了一漆盒的燕窝子来,盒里衬着软绸,里头裹了十枚燕窝。
她年小机灵,原都是交付了采薇就走的,这回倒说要给明沅请个安。明沅正坐在窗前看明蓁那付字,听见她进来不以为意,还想着小莲蓬说的好事是甚事,挥手叫采苓抓果子她吃,巧月却凑到明沅身边:“喜姑姑着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儿,姑娘怕是要添弟妹,小东西该预备起来了。”
第55章 野鸡瓜齑
官运亨通才高八斗锦绣文章,这就是明潼教弟弟要抓牢了,她深吸一口气,先退到后面去,明沅伸手点点弟弟:“官哥儿好聪明。”
灏哥儿的小名就叫官哥儿,纪氏原来不肯,还是颜连章先叫了起来,江州拿小儿郎叫小阿倌,他得了这么个儿子,按着规矩还该四处敲锣喊阿倌来哉,既免了这个,便拿“官”字作了小名。
连澄哥儿都没起小名,明潼是大囡,明灏是官哥儿,却没哪个孩子吵着也要起,澄哥儿在下面看着弟弟抓住这三样,笑的嘴巴都咧开来。
抓了周就该吃长寿面,这汤底儿是拿庄头上送来的野鸡去了肉专炖骨头架子,十来只炖得一锅汤,里头的浓鲜自不必提,单用两块野鸡脯子肉切作丁子酱过爆炒,盖了满满一碗盛将出来。
颜家吃面还是江州规矩,那边的面食比金陵的精细,这一碗碗盛出来,再佐上瓜脯冬笋,外边男人家吃的满头是汗。
生灏哥儿那一日是阴天,今儿干脆下起雪籽来了,到吃面时,男女分开落座,纪氏在花厅里头摆宴,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便干脆都往明沅住的湖心院去。
几个姊妹里边除开明蓁便只她的院子最大,明潼虽不住主楼,却也一样布置开来,到得三伏三九里,便在此地摆水宴吃烤肉。
明蓁却是头一回来,她一向少来,只旁人去见她,若来西府也是去纪氏院儿里,不曾来过明沅住处,抬手紧紧观音兜,掩住半张脸,笑盈盈道:“这处所在,竟没起个院名儿?倒可惜了。”
院子两边都能进来,一座九曲红栏桥,一行圆形石墩,因着下雪,院里的小丫头早早出来扫道,可雪籽落得密实,哪里扫得尽,一脚下去咯咯作响。
明沅算是主人,在前边带路,听见明蓁说得这一句,抿了嘴儿笑:“我学问浅,起不出什么好听有意境的名字来,要是大姐姐肯援手,便再好不过了。”
明蓁进得院内,丫环引着她们往正楼去,堂前空荡,再看朝南那溜房子,知道明沅是住在那儿,这院子说是她的,却只作得半个主。
几个人都穿着羊皮高底儿小靴子,身上暖烘烘的进的屋,一径往内室里去,早就铺设好了厚毛毡子,解开大斗蓬,脱掉小靴儿换上软底鞋,热巾子还未过手,明蓁便道:“我也没甚个学问,只叫湖心又太直白了些,大而化简也不是这化法,不若就叫香洲。”
明潼侧目瞧过去,倒觉得明沅歪打正着,让颜家这个福气最大的人给她改了院名,到底是各人命缘不同,抿唇一笑:“大姐姐金口开了,六妹妹还不赶紧谢过,等回了母亲挂上匾额才好。”
夹岸一溜红桃树,春日花开盛似红霞堆锦,夏日里湖面连片出水荷花,秋海棠冬雪梅,四季不断花香,可不是香洲。
明沅立时就笑,明洛眼现慕色,扁了嘴角:“沅丫头最悠闲,这好地方独给你一个住,不成,我跟三姐姐两个非得来蹭你的屋子,让你睡在脚跟头!”
厨房送来的野鸡丁子面还热着,开了盖儿用了一碗,一人还多得一碗野鸡瓜齑,旁的大肉蹄醉鲥鱼都只略动了动筷子,小漆盒子里头一碟糟鹌鹑腿倒让明潼起了吃酒的心思。
她吩咐云墨去取葡萄酒来,连着水晶杯水晶瓶儿一并拿来,筛过再烫,玫瑰色倾在水晶杯里,一人用得一盏,今儿家里宴饮,再没人来拘束她们,又不必作功课练女工,干脆铺开纸做起诗来。
明沅的学问在几个姊妹里边只排中游,苦练的东西她能排得上,之前接受的教育却没法抹掉,写词作诗历来就不如几个姐姐,连明洛都排在她前面。
靠着一肚子应试教育背下来的诗书词句定也能出头,不仅出头,怕还得传出才名去,可她想的就是老老实实,自来了这儿,她认识的才女便只有宋先生一个,她若是好运,也不会出来作女先生了。
就算不看现在,想想李清照朱淑真也知道才女的名头不好担,干脆熄了这心思,学里要诗,就对付着作一首出来,虽有堆砌词藻的评语,却也没人指望她这上边出头。
明沅没成想,反倒是明湘写的诗被宋先生称赞过,虽是化用也很巧妙。她自个儿是听见作诗就头疼,上一回姐妹聚首是作秋海棠诗,非得在里头嵌上一个“春”字。
拿春秋作比最易,可她见着这红团团白馥馥的花朵哪里能扯到什么秋日愁绪去。在座只她一个写的是喜庆诗句,通篇写海棠花儿如何可爱,秋色春华分不出好恶来,拿出来品评,明蓁捏了她的那张撒金笺儿笑的歪在枕上。
那一回得着魁首的却是明潼,“不借春光力,开来斗晚风。”,她少有这样的句子,连明蓁都说她诗中有意,亲手把金花簪到她头上。
明蓁当了人虽笑,落后却给明沅送了一朵烧玻璃花簪子,指甲盖大小的花叶层层相叠,花间有叶,叶底藏花,含珠吐蕊煞是好看,明沅还当是这个姐姐安慰她,哪里知道只有她得了。
心里迷迷蒙蒙觉得这个才是彩头,可她写的再平常不过,便没拿这个当一回事,只亲手又做了扇套儿回礼。
明蓁私底下却拿了这些诗稿出来,把明沅的排在头一张,她身边的丫头俱是通文墨的,朱衣同她最是亲近,伸头一瞧面露奇色,明蓁嗔她一眼:“莫要看她词意皆平,只这句秋色春华总相宜,便好文章,悠然自得的很呢。”
明蓁如何说,余下几个俱不知道,只明沅在湖心院中真是越住越安闲了,纪氏自有了亲生子,倒有一半心力被这个娃娃缠磨了去,说话学步,眼睛一刻离不得他;明潼更不必说,一多半精神在官哥儿身上,余下的都给了澄哥儿。
颜连章把官哥儿当作宝贝,回来半年夜夜在上房歇息,程张安哪一个都勾不起他的意头来,纪氏如今儿女双全,再不怕人说她是妒妇,留下丈夫不提让他雨露均沾的话,后院里可不一天比一天更清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