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外人,便是贾家出阁的嫡亲姑娘,也不能事无巨细地管着。
黛玉亦是眉头微蹙,默然不语。
探春脸上一红,她也知道府里如何侵吞了林家的家业,自己这番话确实强人所难。
望着黛玉,探春哀求道:“林姐姐,我知道府里对不起姐姐,也知道此事为难,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老爷太太,若有朝一日如我所言,请姐姐看在都是亲戚的份上帮衬一二,也不必管他们荣华富贵,只给他们丰衣足食便可。”
黛玉见她苦苦哀求,思及她命运悲凉,不由得一叹,道:“你放心罢,若我力所能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你也要明白鞭长莫及的道理。”
探春听她应了,顿时喜悦非常,道:“多谢姐姐,我便是在千里之外也感激姐姐。”
黛玉道:“原先二姐姐和云丫头出阁时,我给了二百两金子做压箱钱,今儿叫人带来了,老太太留给我的,我分送姐妹们,这是你该得的。”
探春怔了怔,随即道:“姐姐留着罢,将来家里遭难,用这些钱打点,比我带走了强些。”
正在这时,只听窗外赵姨娘嚎道:“我的姑娘,人家都不管你,你还管着别人做什么?谁又记挂着你的好心?”说着从外面走进来,痛哭流涕,狼狈不堪。
黛玉和雪雁见她进来,都站起身问好。
唯有探春紫涨了脸,道:“姨娘过来做什么?”
赵姨娘大哭道:“我来做什么?我来看姑娘,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肉,这一去几千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我怎么不能来看你了?你做了郡主,做了王妃,那又如何?什么王妃,什么贵婿,我一个都不要,我只盼着你留在家里,嫁给小门小户,平平安安。”
探春顿时滴下泪来,道:“事已至此,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
赵姨娘听了这话,登时眼红脖子粗,道:“我找老爷去,我请老爷给你做主,我求老爷,我给老爷太太磕头,求老爷去南安王府推了这件事,咱们不做什么郡主,不做什么王妃!”
见赵姨娘抬脚就走,探春一把拉住,道:“姨娘不许去!”
赵姨娘站住脚,随即拍腿大哭,道:“我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一走不回来?”
黛玉和雪雁见到赵姨娘哭闹得厉害,都觉得酸楚,往日虽嫌她鄙贱,人品低劣,但是看她对探春情真意切,绝非贾政王夫人之流可比,不觉十分感动。
探春冷笑一声,道:“我的事都是老爷太太做主,他们怎么做主,我就怎么听着,我是冷心绝情的人,只认老爷太太,如今南安太妃已经认了我,尘埃落定,姨娘如此闹腾,叫南安太妃和老爷太太知道了怎么想我?姨娘若真是去闹,我竟不如一头撞死干净。只是,我死了倒是干净,也不必远离家乡父母,但是连累府里非我所愿,姨娘能有什么好处?”
赵姨娘心如刀割,哭道:“到了这时,你还心心念念着府里,怎么不想想我和环儿?离了你,我人就死了半边,剩下半边是环儿,没了姐姐,环儿将来怎么办?”
探春泪流满面,不言不语,任由赵姨娘哭闹。
黛玉听得心酸,劝道:“姨娘记挂着三妹妹,原是姨娘的好处,只是姨娘这么一闹,幸而都是自己人无妨,不会多嘴说什么,若是外人知道了,叫三妹妹如何自处?正如三妹妹说的,此事已经定下来了,三妹妹也是担心没了庇佑,姨娘和环儿也没有栖身之所。”
赵姨娘拉着黛玉哭道:“林姑奶奶,你是最有见识的,你说,这是朝廷的事情,这是外面的事情,叫我一个三丫头过去做什么?平白无故地受人欺负受人作践,咱们怎么不派人去打,打得什么劳什子爪哇国一个落花流水,看他们还敢求什么公主和亲不求!”
黛玉涩然一笑,无言以对。
雪雁亦不忍再听下去,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外面竟飘起一点微雪,十分冷清。
探春喝道:“姨娘快别胡说!林姐姐,你别听姨娘胡言乱语,若是咱们能做得了主,何以如此。姨娘这样闹,也不知道让老爷太太怎么想我。侍书,你亲自送姨娘回去,别再我这里表白了,也打点一下,别叫人乱说。”
侍书答应了一声,红肿着眼睛拉赵姨娘出去。
赵姨娘不肯,探春见了,只得掩面哭道:“不管姨娘怎么闹,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何必再闹这些?这是老爷的意思,我去为的也是大义。”
雪雁从于连生处知道此事,但是黛玉并不知道,闻听此言,顿时一怔,道:“舅舅说的?”
探春听了,自悔失言,强笑道:“此话原也有理,换了南安郡王回来,便是我为国立功了,我区区一个弱女子,有这样的用处,岂非大义?”
黛玉却是心中一凉,探春如此记挂贾政夫妇,可是除了赵姨娘,谁正经惦记着她?
从荣国府回来数日后,雪雁便听说南安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并向长乾帝请封为宁和公主,三月初三启程,和亲爪哇国,想来是急着换回南安郡王,所以急着上路,一应嫁妆东西都是南安王府预备的,据说天底下有的都陪嫁给探春了。
雪雁得知后,冷笑一声,用这么多的东西换回一个儿子,又不必舍弃女儿,自然十分划算,因向于连生道:“圣人知道了这事没说什么?”
长乾帝从不许下面阳奉阴违,南安太妃如此行事,早已见罪于长乾帝了。
于连生淡淡一笑,道:“你且等着罢。”
雪雁一怔。
转眼间到了探春启程之时,须得先乘船南下,然后从江口转道海上,黛玉和贾家一干人都去渡口送她,雪雁因身份有别,没有过去,只看着窗外绵绵细雨,叹息不语。
黛玉看了南安太妃一眼,低头拿手帕拭泪,谁能想到南安太妃慈和之下,竟如此心狠。
探春今日一身公主大妆,十分华丽,一群丫头宫女簇拥着她过来,踩着红毡,向南安太妃磕头辞别,忍不住看向素日的亲人姐妹,看了好半日,方强忍着眼泪转身而去,她这一去,一生都回不来了,但愿天各一方后,各自都能保得平安,想到这里,探春回头看向黛玉。
黛玉知她担心之事,含泪微微颔首。
探春放下心来,自此再不回头。
黛玉看着她越走越远,上了轿子,然后登船而去,远远地还能看到探春站在船头上。
回到家里,黛玉越发觉得烦闷,周夫人知她姐妹别离之故,便叫周滟过来陪她一同顽耍,好容易稍解抑郁,次日一早便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长乾帝下旨为宗室之女指婚,其中南安郡王府的郡主择了粤海邬将军的次子为郡马,命南安王府不日送郡主南下成亲。
不止黛玉吃惊不已,便是雪雁也道:“这报应来得好快!”
雪雁跟着黛玉时,在桑家听说过邬将军,一向和荣国府交好,离京数千里之遥,因粤海一带由桑昆掌着兵权,所以邬将军虽然有本事,却还是仰人鼻息,他家有两个儿子,长子早亡,次子邬海极受溺爱,性情为人比薛蟠有过之而不及,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好在桑昆治下严厉,倒不曾伤过人命,方容得下他胡作非为。
第九十二章 侯门女毅然遁空门
南安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然后送去和亲;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启程后的第二天便听长乾帝为南安郡主赐婚;不觉暗暗一笑,十分讽刺,虽然南安郡主这门亲事比远嫁和亲好些;但是粤海离京数千里;风俗言语亦是不通,那边常生海啸,也同远嫁和亲无异了。
听到这道旨意,南安太妃只觉得当头一个焦雷下来,立时病倒了。
长乾帝听说南安太妃病倒,心知南安太妃有所不满;可惜四王八公已经开始瓦解;他并不十分忌惮,当即冷笑一声,吩咐礼部按例送嫁郡主。
不管南安太妃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但是长乾帝之旨不容小觑,只得哭哭啼啼地给女儿预备嫁妆,已经定了六月发嫁,正是最热之时。六七月份京城已是极热,更遑论粤海一带了,前往粤海的途中必定十分辛苦,南安郡主娇生惯养,未必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奔波之苦。
雪雁和南安王府素无往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南安太妃送别人家的女儿和亲时欢欢喜喜,想着换回儿子,如今也该尝尝锥心之痛了,只可怜了几个弱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南安郡主,都是极可怜的人物。
雪雁知道贾政大义凛然的言语,但是外面却不知道,每逢提起远嫁和亲的宁和公主探春,都叹息说南安王府以势压人,荣国府不得不送女和亲,倒未曾说起贾政和王夫人如何。毕竟他们都知道南安太妃亲自去荣国府认义女,而非荣国府送女上门。
雪雁垂首一笑,若是外面知晓贾政的言语,不知能留得几分颜面?不过探春在赵姨娘和她们跟前说老爷太太做主,恐怕心中有些怨气,只是规矩所致,她不敢说贾政和王夫人的不是,但是透露给姐妹们知道,未尝没有自己的心思。
雪雁知道的事情,黛玉也知道,探春远嫁后不就,便将在荣国府之事回了周夫人,轮亲戚,探春是表妹,轮情分,周夫人是婆婆,后者才是一家人,而黛玉并不愿意将来因贾家之事同婆婆生了嫌隙,何况她是将要远行的人,那时未必在京城。
周夫人听完,扬眉一笑,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若是黛玉不声不响地应了探春所求,然后对于荣国府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即便用的是自己的嫁妆,她也有所不满。黛玉资助娘家族人读书理所当然,林家是书香世家,读书上进的也是要出仕,将来联络有亲,彼此亲密,彼此帮衬,而荣国府只是外祖母家,且名声一向不好,往日欺凌黛玉,如今瞧着大势已去,便想让黛玉接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黛玉有丰厚的嫁妆,统统都是要留给自己孙子的,当初黛玉拿出贾母做压箱钱的一千两黄金分给姐妹们,周夫人非常明白,并未阻拦,反而十分赞同,也是怕贾家在外面说贾母偏疼黛玉太过,孙女们靠后,但是这一回她却不愿黛玉在他们家坏事后供应他们,丰衣足食说得容易,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不能相提并论,须得知道长此以往,欲壑难填。
想到这里,周夫人一声冷笑,探春倒有几分才智,也心系父母,她没有劝谏自家兄弟上进,却将父母家人托付黛玉,可见她不仅明白贾宝玉的脾性,即使自己劝谏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知道荣国府已经大势已去,因此只能求到黛玉跟前。
黛玉虽是外人,但是毕竟是荣国府的外孙女,且是荣国府抚养长大,他们都认为即使荣国府侵吞了林家财物,黛玉也理应帮衬他们,不能推辞。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道:“论理,他们家还有出嫁的姑奶奶,非我一人能管,难道二姐姐竟不管父母家人不成?再说,我是周家的人,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并不想为了外人坏了咱们自己人的情分,因此来请太太教导我,也好有个主意。”
周夫人笑道:“你不是答应了宁和公主的请求?”
黛玉淡淡地开口道:“她临走前那样苦苦哀求,纵然是冷心肠的人也不好拒绝,何况我们好歹是姐妹一场。我原也说了,若是力所能及,自然尽心。”
她不会对贾家置之不理,但是却不能不顾着自己的家人,追根究底,除了贾母和宝玉真心对待自己以外,自己并没有得到荣国府那些亲人一星半点的照应,赔进了大半家业,姐妹情分依旧都是淡淡的,反不如自己和妙玉张惠嫣然墨新等人来得亲密。
周夫人听了这话,点头笑道:“便是宁和公主不开口相求,他们家出事了,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以免外人说你凉薄,偏生她这样请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却是弄巧成拙了。”
黛玉微微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周夫人想了想,问道:“你分给她的二百两黄金她并没有收下?”
黛玉点头道:“宁和公主没有收下,她是要远离家乡的人了,这些钱带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因此说留作日后替那府里打点。”
周夫人沉吟道:“既然如此,就用这笔钱置办一处宅子,将来给他们作安身之处。”
黛玉道:“我也有此打算。”周鸿尚在平安州平叛,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离京,先买下来交给陪房打理,将来若真的出事了,自己不在京城中,他们也好有栖身之所。
周夫人赞许地道:“防患于未然,你想得很周全。”
黛玉低头一笑,十分谦逊。
周夫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心里有主意便好,我也不管这些,明儿你跟我出去走动走动,衍儿年纪大了,咱们好生相看相看,下面涟儿和滟儿年纪都不小了。”
闻得要给周衍相看人家,黛玉笑道:“二叔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不知道多少人家都看重二叔,咱们倒能给二叔相看个知书达理十全十美的媳妇,二叔成亲后,也该为小叔相看了。”
周夫人却摇头道:“他们看中咱们家,咱们家却不能看中他们家,树大招风,咱们家不必和勋贵之家结亲,因此须得更加谨慎。”何况次子媳妇的身份不能高过黛玉,以免将来次子媳妇进门,反看不起长媳,另生是非。荣国府长幼不分,就是因为贾赦续娶的填房身份卑微,让王夫人管家,导致两房就此生了许多嫌隙,至今依旧不和。按着规矩,贾赦的填房虽不能和原配的身份相比,但是也不能比王夫人低,必须相当才是。
周夫人不比黛玉,经历的事情少,她见过贾赦的原配夫人,正经书香门第的嫡女,比王夫人身份高,从前和贾敏好,只可惜死得早,娘家也和荣国府翻了脸,老死不相往来。
听周夫人说起往事,黛玉不觉一怔,问道:“我母亲和先大舅母情分极好?”
周夫人知道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道:“你大约察觉到你二舅母待你生分了罢?”
黛玉听了这话,想起初次进荣国府时王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邢夫人的热情周到迥然不同,微微颔首,道:“我的确有几分疑惑,不解何故。”若是因为贾宝玉初次相见摔了玉不喜欢自己,但是王夫人说话行事却在相见之前。
周夫人道:“我年纪比你母亲还小,也只是听说,你先大舅母出身世家,才貌俱全,和你母亲十分投契,比你二舅母亲密,因此你母亲和你二舅母未免有些嫌隙。”
姑嫂之间本就不是亲密非常,黛玉和周滟交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因此唯有一叹。到此时,黛玉更加明白周家规矩之严谨,虽不至苛刻,却完全杜绝了来日之患,丹唇微启,正欲言语,忽听有人前来报喜,道:“大奶奶的娘家侄儿慎大爷中了会试第三十七名。”
周夫人本就是书香世家,又有见识,对于自家旁支子孙读书上都十分用心,自然也对林慎等人高看一眼,毕竟做官的多了,彼此联络有亲,也能相互帮衬些,因此并不拘束黛玉和娘家族人来往,反而常嘱咐她一些该留心之事,闻听人来报喜,忙笑道:“这可是喜事,鸿儿媳妇,速速预备一份贺礼,打发人送去。”
黛玉笑道:“知道了,这就打发人去。”
说完,又问来报喜的婆子道:“只有慎哥儿一人中了?”
林家参加科举的一共有四人,婆子笑道:“其他的都落第了,只有慎大爷中了。”
黛玉忙命人备礼送去,周夫人亦有一份礼物相赠,雪雁得知消息时,却是次日,她正在院中折了数枝鲜花回屋插瓶,犹未言语,便见于连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一面脱了披风,一面道:“麒哥儿呢?”
于连生每回出宫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