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生吩咐小太监买了一个花灯,自己提在手里,叹道:“想当初未进宫时,哪里能有什么花灯赏玩?那时年纪小,只盼着有朝一日有钱了,也学人家在上元节里点花灯,只是如今有钱了,却没那时的心思了。”
跟着他的小太监笑着恭维道:“大总管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小玩意儿了,别说这样的花灯了,按着大总管的本事,便是用金子堆砌出十个八个来也是轻而易举。”
于连生扑哧一笑,道:“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
说完,忽然道:“昨儿个上元节,周贵人赏了一个玻璃绣球灯给我,你记着,回去收拾出来,等到薛蝌回西海沿子时,捎给麒哥儿顽。”
小太监听了,忙满口答应,谨记在心。
于连生又逛了一回,小太监提醒道:“听着梆子声,已经三更了,大总管回去罢。”
于连生拢了拢斗篷的前襟,点了点头。
一个小太监忙先奔回街口,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
于连生坐在轿子里回去,行到中途,忽听一阵打骂之声,忙问发生何事了。
小太监过去,不消片刻便回来了,隔着帘子道:“是一个打更的冲撞了贾雨村贾大人的轿子,随从的差役仆从正在打那个更夫呢。”
于连生想起贾雨村的所作所为,他生平最恨这等忘恩负义的人,便掀开帘子下轿,大步走了过去,人未到,声先至,道:“哟,谁这么不长眼睛,得罪了贾雨村贾大人?叫咱家瞧瞧,明儿个咱家也避开些,免得被冲撞着。”
听到于连生尖细的嗓音,被殴打吐血的更夫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怔怔出神。
于连生微感诧异,挑起花灯走近,不及看那更夫,便见贾雨村慌慌张张地从轿子里出来,对于连生拱手作揖,道:“老内相怎么在这里?”一面说话,一面让人将自己的轿子挪过去,给于连生的轿子让路。
于连生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圣人赏了咱家两日假,咱家出来看看花灯会。”
贾雨村心里羡慕非常,恭维道:“到底是老内相,别人便没有这样的体面。”
他的奉承于连生并不觉得受用,道:“别说这样的话,咱家不过是个太监,当不起贾大人这么说。这个打更的怎么得罪贾大人了?咱家可是听着他打的梆子声回家的,贾大人看在他跟咱家明示时候的份儿上,饶他一回罢。”
贾雨村连称不敢,喝命下人放过更夫。
等围着更夫殴打的差役仆从散开,于连生方就着花灯的微光打量更夫,只见他裹着一件破旧肮脏的毡斗篷,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又被打得鼻青脸肿,瞧不出面目,于连生看罢,顿时心生怜悯,当初他未进宫时,何尝不是这样任人欺凌,便吩咐小太监道:“带他家去,拿药给他敷上,也请大夫瞧瞧,别伤了筋骨。”
小太监答应一声,走过来对那更夫道:“咱们大总管悯恤你,是你的福分,跟我走罢。”
更夫看了贾雨村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贾雨村含笑给于连生让路,等到于连生坐的轿子走远了,方暗暗啐了一口。
于连生回到家里,头一件事便是让人请大夫给那个更夫治伤,又叫人拿了上等的棒疮药,道:“叫人烧了热水来,让他洗洗澡,再拿我不穿的衣裳出来给他更换。”
小太监正要答应,却听那更夫嘶哑着嗓子道:“不劳于公公费心了。”
于连生闻听此言,不禁奇道:“你认得我?”
他现在已经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几乎无人叫他旧日的称呼了。
那更夫微微点头,道:“于公公不就是雪雁认的哥哥?那几年于公公去我们家找雪雁时,我亦曾见过于公公,只是一别多年,我到了这样的地步,因此于公公没有认出来。”
于连生听了,忙吩咐人举灯凑到更夫跟前,细细打量,蓦地道:“你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那更夫缓缓地点了点头,羞愧道:“让于公公见笑了。”
于连生听了,暗暗称奇,忙叫人备了热水和茶果送来,问道:“宝二爷是八月里出狱的罢?怎么做了更夫了?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周家将府上人等已经妥善安置了,府上大太太等人南下回乡,宝二奶奶却留在京城里等着宝二爷出来,虽无锦衣玉食,但有周家照应,也不至于让宝二爷衣食无着,宝二爷如何在深夜打更?”
于连生不敢相信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竟愿意做打更的活计,行走于夜间。
听了于连生这番话,宝玉幽幽一叹,惨然道:“一言难尽。于公公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谨记在心,只是夜深了,我还要打更,该告辞了。”
于连生见他执意如此,宛然不是昔日的富贵公子,形容枯瘦,面目憔悴,明显吃了不少苦头,唯有叹息,也没强留,只将棒疮药递给了他,然后送他出去。
宝玉将棒疮药塞在怀里,依旧穿街过巷地打更。
作者有话要说:蒋玉菡作诗,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第一百零一章 云散于湘江遇故人
今儿是正月十六;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只是自己的家人却都天各一方;死了倒干净;没死的唯有活受罪罢了。宝玉长叹一声,拢了拢破旧的毡斗篷,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暖意,唯有寒气刺骨,他回头看着于连生所居的宅子;默默地敲响了梆子。
八月里蒙长乾帝隆恩;他被释放出来;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所以没有将他拉到街头发卖。他出来时,避开了来接他回家的宝钗麝月二人,也避开了陪着宝钗麝月一同过来的袭人,而是跟醉金刚倪二离开。
他不知如何面对宝钗麝月,以及早早被放出去的袭人。
醉金刚倪二是贾芸的好友,曾于贾芸有借钱之恩,和狱神庙一干狱卒颇有来往,贾芸每每前来探望时,都是倪二帮着打点的,一年下来,宝玉也和他有了几分交情。
倪二虽是泼皮无赖,却也仗义疏财,宝玉出狱后无处可去,不肯再见宝钗,倪二便给他寻了一处住处,又劝宝玉少弄胭脂,多做些正事,偏生宝玉自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能为,唯有读书识字极好,倪二本想让他给人写信,能赚几个笔墨钱,只是宝玉想到自己家里做的孽,却求了打更的活儿,只在夜间走动,不必羞于见人。
打完更,天色渐亮,宝玉满脸倦色,停在了宁荣街口,望着早已寥落破败的府邸怔怔出神,不过一二年,门墙依旧,内里破败,朱漆大门上也剥落了好些。看着被摘下匾额的三间兽首大门,宝玉眼前仿佛浮现了自己策马扬鞭的风流气势。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言犹在耳,宝玉轻轻一叹,不干净的何止是宁国府,连荣国府不也如此?侵吞了林姑父留给林妹妹的东西,竟也有自己的太太,那样多的东西,不容辩解,他有何颜面托庇于林妹妹夫家的权势之下?
宝玉迈步走向回家的方向,却听有人笑道:“哟,这不是宝玉宝二爷?怎么这样落魄?”
闻声抬头,宝玉见住在附近的人都看向自己,连忙低头匆匆走开,虽说这里是宁荣街,但是所住的并非贾家一家,而说话的正是曾经和自己在家学中有嫌隙的金荣,是璜大奶奶的侄儿,贾家虽败了,但是贾璜贾芸这些旁支子弟却都无罪,因而平安。
金荣身形一闪,挡在宝玉跟前,眉梢眼角俱是自得,道:“别走啊,宝二爷,我家的丫头嘴上的胭脂又红又香,宝二爷不尝尝?”
宝玉神情却十分沉静,摇头道:“不必了,我只是犯官之后,不是什么二爷。”
金荣哈哈大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二爷当初强令我给秦钟那小娘儿们磕头时,可曾想到有今日的下场?今儿你不给我磕头,就别想从我跟前走过去。”
听了这话,宝玉登时涨红了脸,只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时却瞧不出来。
早起出来做生意的贩夫走卒都看了过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无不对宝玉指指点点,有笑的,有叹的,也有怜悯的,交头接耳,都继续看着。
宝玉定了定神,道:“金荣,你莫要欺人太甚!”
金荣冷笑道:“怎么是我欺人太甚?趁早儿给我磕头赔罪,不然,我可就叫宝二爷素日的相好们,什么香怜玉爱的来瞧瞧二爷打更的模样!”
宝玉稳稳地站着,纵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不愿对金荣这样的小人卑躬屈膝。
他不动,金荣便不让,僵持间,天色大亮,出门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都好奇地看着这里,忽听有人道:“这不是宝二爷?怎么在这里?又做了这样的贱活儿?”一面说,一面走了过来,高大丰壮身材,不是别人,却是司棋。
宝玉乍然见到司棋,倒是有些出神,自从司棋被撵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司棋一副寻常妇人打扮,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瞪了金荣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大爷,怎么不在家里用功读书,倒来欺负起人了?金大爷在这里欺负宝二爷时,也想想当初在贾家上学读书仗的都是谁的势,当初吃穿住都是贾家的,如今竟来欺负贾家的人。”
司棋生性泼辣,即使被撵出去嫁了人,也一样刁钻古怪,金荣有几次调戏平民丫头时,有一个是她小姑子,被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几条街,因此一见到她,金荣便觉得脊骨一阵疼痛,连忙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司棋看着金荣的背影,啐了一口,方对宝玉道:“二爷怎么不去找二姑奶奶?”她知道周家出面安置了宝钗的衣食住处,不敢相信宝玉竟会做了更夫,而没有去找宝钗,她记得宝钗一直在等着和宝玉团聚。
宝玉松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咱们家已经这样了,二姐姐也不容易,当初我们在牢里时,二姐姐也派人打点了好些,我何必再给二姐姐添烦恼?横竖我现在也有住的地方。”
司棋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刮目相看,道:“几年不见,二爷倒比先前懂事了。”
宝玉苦笑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裹足不前,也不是我了。你如今过得可好?当初你们被撵出去,就再也没见过。芳官藕官蕊官都出家了,四儿入画也和你一样出去了,晴雯也死了,物是人非,当真是物是人非。”
司棋笑道:“如今想想,当初出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宝玉点头道:“这倒也是。”
忽然司棋的丈夫来叫司棋回家吃饭,司叹道:“二爷来我们家坐坐罢,吃顿饭再走。”
宝玉看了司棋的丈夫一眼,老实憨厚,并不出色,实不配司棋品貌,但是他看着司棋的目光中却满是柔情,宝玉也替司棋欢喜,听到司棋留饭,摇头道:“今日多谢你,不必了。”
说完,便别过司棋,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遇到熟人便拿着梆子半遮着脸,及至到了家,却见倪二迎了出来,倪二一走几个月,回来见到宝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儿,立时拉着他怒道:“宝二爷,是谁打了你?告诉我醉金刚,我找他算账去!”
宝玉连忙阻止道:“倪二哥,不必了。”
倪二皱眉道:“怎能不去理论?二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我倪二虽没什么本事,在本地却有几分薄面,早已吩咐一干友人不许为难二爷,难道还有人竟不听?芸二爷将二爷托付给我,我就不能任由二爷受人欺负。”
宝玉抹了一把脸,道:“是冲撞了贾雨村的轿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顿,今儿也巧,被于总管救了,才没被打断骨头,于总管已经给了上好的棒疮药,上了便无妨了。倒是我托 二哥打探的消息怎么样了?”
倪二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贾雨村怎么还不死?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能为官做宰。”
宝玉悠然道:“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倪二叹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着他进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绛红色的滚茶给他,方道:“二爷托我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珠大爷寄存在铁槛寺里的灵柩,都已经被兰哥儿送回金陵安葬了。”
宝玉闻言一怔,道:“不是说大嫂子早就带着兰哥儿回南了么?”
荣国府抄家不久,李纨便被无罪开释,发还了嫁妆梯己,因兰哥儿是寡妇独子,又未成家立业,亦被释放,听说其中李纨的娘家出了不少力气,有一个族侄是张璇的门生,李纨遂以家中无依无靠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婶婶,又说等安置好了便回来。宝玉本想着大难临头, 李纨母子既走了,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贾兰竟然回到了京城,请走了贾母和贾赦贾政贾珠等人的灵柩,虽未尽善尽美,没有替他和凤姐打点,但也算是孝子贤孙。
倪二一拍大腿,道:“当初我醉金刚也说他们无情无义,一家子都在牢里,他们却先跑走了,对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婶婶不闻不问,不想还会回来,说是家乡已经安置妥当了,故回京,只是没想到祖父死了,祖母发配,因此只能扶灵回乡。”
宝玉听到这里,叹道:“不过是为名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爷们能入土为安,我心里也感激大嫂子和兰哥儿。”
倪二道:“二爷感激什么?那原是他应该做的,若不这样,指不定被人戳脊梁骨。”
宝玉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大难临头,方知人心善恶。
李纨肯让贾兰回来,未尝不是因为怕人说三道四,即使贾兰日后不能科举取仕,但也不能背负着这样的名声活一辈子,幸而他们现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里日子也能过得去。
家已经败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玉不想再苛责其他无辜的人。
倪二又道:“还有一件事,太太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听说是在周将军戍守的地方。”
宝玉闻声一呆,随即道:“到了那里,我反略略放下心来,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势必不会对太太冷眼旁观,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里,不知道太太怎么吃得了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倪二点了点头,道:“前儿遇到了薛大爷,听薛大爷说,林夫人的确打发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处,只是太太是发配到那里的,终究不比在家里罢了。”
宝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我,等开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听了,忙劝道:“这一路几千里,二爷怎么吃得了这个苦?”
宝玉却道:“太太都能过去,我怎么不能?我这一世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总不能弃太太于不顾,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见他执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爷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爷罢,薛大爷做生意,来往于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爷跟着一同过去,有人作伴不说,也有人照应着,我和芸二爷都放心些。”
宝玉却不愿叨扰别人,听了倪二的话,只是笑而不语。
倪二只道他答应了,转而道:“芸二爷说,北静王爷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贾家抄家之时,北静王爷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归,以至于贾家孤立无援,宝玉摇头道:“我一个罪人,就不必去北静王爷府上了,也没有颜面再见王爷。”
倪二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告辞。
宝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身只觉得饥肠辘辘,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着酸齑,蹲坐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