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穿着二色金大红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更显得发如乌木,肤似凝脂。
见到雪雁,赵老太太忍不住满目赞叹,本来打听说她好,以为极好,没想到本人比打听到的更胜几分,当着黛玉的面儿连连称赞了几句,送上文定之礼,乃是赤金打造的金镯子金戒指金项圈和衣裳衣料,赵家虽比不得赖家,也不缺这些,并将一枝金钗插在雪雁鬓边。
赖嬷嬷回了礼,赵太太忙收了。
礼毕人散,黛玉尚未离开,叫紫鹃带人送上十二匹绸缎绢纱,并两箱衣服,含笑对赖嬷嬷道:“我别的没有,只衣料多些,拿几匹过来给雪雁做衣裳当嫁妆,那两箱衣服都是先时家中留下的好衣服,并未上过身,我拣了几件冬衣给雪雁,叫她能着穿罢。”
赖嬷嬷忙道:“家里已经给雪雁预备嫁妆了,如何能让姑奶奶破费?”
黛玉笑道:“雪雁跟了我一场,明儿我还得过来给她添妆呢,这算什么破费?”
说完,又对雪雁道:“衣料里有一匹大红的料子,原是织造府出来的,你也知道,当初我用了别人给的衣料绣嫁衣,我这衣料虽不及那个,眼下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你就用这个绣嫁衣,比别的强些。”
雪雁自来不同黛玉疏离,何况也知道黛玉出嫁之时的嫁妆里带足了二三百匹绸缎,有周家下聘的,有贾母配送的,有亲友添妆的,并不缺这些,便答应道谢收下。
黛玉走后,赖嬷嬷等亲自送到二门,回来便去雪雁房中。
雪雁正捧着三百两黄金给赖大媳妇置办嫁妆,笑道:“干娘且听我说,我原不难于此,干爹干娘虽疼我,可总得多给大哥哥和三个侄儿多留些家业才是。”
赖大媳妇见雪雁如此善解人意,不管自己收不收,她却很懂事,正欲说话,赖嬷嬷已经先开口道:“快收起来给你做压箱钱,你拿这钱出来,当咱们都是什么人儿了?家里自有留给你大哥哥大侄子的东西,这些嫁妆却也是你该得的。”
赖大媳妇听了赖嬷嬷的话,便知赖嬷嬷心思,也笑道:“正是呢,你小人儿家存了几年才有这些梯己,添在嫁妆里便可,咱们家给你预备的嫁妆却是不能省的。”
赖嬷嬷又道:“快收起来,咱们家不缺给你置办嫁妆的钱。”
雪雁百般劝说不得,只得收回,却也再次感叹难怪赖家能爬到如今的地位,虽说他们是荣国府的蛀虫,但是行事周全的确不落话柄。想了想,雪雁道:“既然祖母和干娘都执意如此,只好便宜了我。不过祖母和干娘容禀,我姐姐先前留了些东西财物给我,我们老爷和姑娘也赏赐了不少,房舍已有两处,良田也有二百亩,另外四季衣裳不缺,绫罗绸缎尽有,金珠簪环都是上上等的,这几样皆不必干娘再给我添置了。”
赖嬷嬷道:“好孩子,真真拿你没法儿。也罢,你将你所有的能做嫁妆的东西都拟一张单子出来,看看还缺什么,叫你干娘去置办回来。”
雪雁点点头,答应了,晚间果然拟了一张单子交给赖大媳妇,上头罗列了房舍地亩和绫罗绸缎并四季衣裳的数目,金银的数目和首饰并没有明写,只写了金银若干,首饰六匣,她将所有的首饰挑挑拣拣攒在了一处,换了略大一些的匣子,十匣装了六匣。
她本是个丫头出身的,不过是得了南华所留和林如海之赏方有如此多的积蓄,自己出阁之时这些东西若是太多,反显得过于张扬,不如低调些的好。
赖大媳妇拿着单子同赖嬷嬷商议,赖嬷嬷道:“虽然那么说,可咱们总不能真不给。房舍地亩是不必费心了,尽够体面。依我看,首饰不缺,就只打四套头面;绫罗绸缎也不少,就买十二匹;四季衣裳做一些,一季六套,比不得林姑奶奶一季数十套,总得过得去;棉被八床,和脂粉头油梳子抿子篦子这些都费不了几个钱,也就那批家具贵些。”
赖大媳妇一一答应,尔后道:“府里如今越发艰难了,咱们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起先给荣哥儿打点,花费了不少,现今再出这一抿子,近日家中更得俭省些。”
赖嬷嬷看了她一眼,道:“这能花多少钱?算上家具,满打满算不过几百两,上千都不到,不拘从哪里就省出来了。别忘了赵家还得下聘,到那时你就是都留下了,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咱们却不能做这叫人诟病的事儿,上头还有于太监和林姑奶奶他们看着呢。”
赖大媳妇笑着称是。
却说赵云拿着文定回的针线,赵老太太极口夸赞了一回,道:“这样好的针线在咱们这里找不出第二个来,果然是你有福。不过,已经小定了,何时下大定?”
大定皆是成亲前一两个月,他们这里往往都是纳吉、纳征、请期一并料理,不过荣国府是侯门公府,赖家也是官宦之户,总得按着礼数来。
赵云想了想,道:“聘礼聘金皆已齐备,不妨就挑个近些的日子下聘。”他想着雪雁在赖家待嫁,赖大媳妇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隔着一层肚皮,难免有疏忽不周之处,自己早些下聘,他们得了聘金,说不定更用心给她置办嫁妆。
韩青山夫妇也赞同赵云的想法,忙拟了草帖,请媒婆去赖家商议。
赖家见到赵家的聘礼,都是一呆。
赖嬷嬷因道:“不是说这赵家只是寻常耕读人家?如何出得起这样的聘礼和聘金?”
雪雁近日在房中做针线不出门,并不在这里,赖大媳妇忙笑道:“听说这姑爷跟着周将军在外面历练了几年,军功之赏极厚,自然有所进项。”
赵家拟的草帖上除了聘金三千两银子外,另有妆蟒十二匹,各色绫罗绸缎十二匹,四季衣裳十六套,锦被缎褥八床,貂皮四张,鹿皮四张,赤金龙凤镯四对,金项圈四个,金元宝一对,另有茶饼生果米糖羊酒等物,其数目固然远远比不得周家送给黛玉的聘礼,但在当下已经十分丰厚,比赖欣荣婆家送的聘礼还多两倍。
赖嬷嬷婆媳两个没有提出再叫赵家添东西,乃对媒婆道:“如此已经足矣,既如此,就这么着罢,也不必再生事端,咱们家虽不济,女儿家的嫁妆却不薄。”
媒婆闻言大喜,她本道赖家地位高贵,只怕会对赵家不满,没想到一次就过了,忙回来告诉赵家,并定了日子下聘。
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二,这日天气不大好,因已入冬,天阴阴的,不久便微雪飘扬,两只大尾巴喜鹊在梅花树上吱吱喳喳,更显得扎着红花的聘礼喜气非常。
黛玉亦亲自过来,同赖家亲友女眷看了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暗暗点头,她听周鸿说过,赵云家资不过上万,都置办了良田房舍,如今拿出三四千两银子做聘礼,足见他对雪雁十分用心,乃是倾力而为,和世人大不相同,遂在雪雁房里说笑时提起此事。
雪雁微微一怔,脸上旋即一红,心里却想着,但愿能得良人相伴一生罢。
赖嬷嬷听了,心中忖度半晌,乃笑道:“家里给雪雁置办嫁妆的钱尽有的,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咱们一个都不动,都留下添到雪雁的嫁妆里去,也是一番心意。”
黛玉深觉意外,笑道:“嬷嬷如此厚道,真真是雪雁的福气。雪雁,还不过来谢你祖母。”
雪雁忙上来磕头谢过,被赖嬷嬷一把拉起。
众人不免想起了周家下聘之时,贾母当时亦将聘礼作黛玉陪嫁,不过是因为荣国府花掉了林家的许多财产,没想到她这个丫头也能得赖嬷嬷如此相待,倒是有造化,三四千两于侯门公府不算什么,于他们这些人家而言却是一笔极大的数目,足够好几年的花费了。
黛玉仍是最后离开,因与雪雁道:“庄子上的租子送来了,你的我叫人分了出来,二百两银子并些猪羊鸡鸭米炭等物,数量不多,是送到你哥哥那里,还是送到这里?”
雪雁想了想,道:“我哥哥常在宫里,不大住在家里,家里那几个小厮和婆子我已给了足够采买的银钱,如今干爹干娘和祖母为了我的事情忙活,姑娘就打发人送到这里来罢,横竖也该尽些心意。”
黛玉点头道:“也好,明年就送到你家了,今年就先这么着罢。”
回去后,黛玉果然打发人送来,除了二百两银子,另有白米十石,御田胭脂米两斗,粉糯、碧粳各两斛,鹿、狍子、獐子、野猪、猪、羊等各一只,上等银霜炭一百斤,下剩还有鸡鸭鹅鱼干菜干果若干,数目不多,倒也样样俱全。
雪雁将单子交给赖大媳妇,由她做主。
赖家不缺这些东西,但既是雪雁的心意,赖大媳妇也就收在了年货之中,只将银霜炭和几样干果送到雪雁屋里,既是过冬,也好待客。
此事一毕,因赵家是耕读之家,在春日办喜事,大定过后,请了次年二月二十六之期。
距离出阁不过三四个月,雪雁安安稳稳地在家中绣嫁妆,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她定亲的消息传到荣国府里,别人犹可,唯有宝玉滴下几点清泪,闻得雪雁陪嫁上回所见的小兰和翠柳两个丫头,不禁跌足长叹,道:“世上又少了三个清净洁白女儿。”
上回迎春定亲之际,袭人已听他如此感叹过,这回又闻,不觉一笑,道:“女孩子大了,自然该有人家了,二爷说这话,都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宝玉顿时想起迎春来,听说近日凤姐正为她找婆家,十分忙碌,再兼雪雁一事,更增伤心之意,无精打采地道:“嫁人有什么好?不过两年就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女孩子到这地步,还有什么趣儿?”
袭人又气又笑,道:“依你这么说,女孩子竟是老死闺阁之中就是好的了?”
宝玉一想到老死闺阁,不免又想起即使不嫁人,若是独守空闺,依旧是难避岁月蹉跎,仍然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不禁再次叹息出声,流泪不语。
麝月端茶上来,笑道:“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正经一会子去向二姑娘道喜去。”
袭人一怔,忙问道:“二姑娘人家定了?”
麝月点头道:“好容易定下来了,这回根基门第清白,总不会如上回那样了。”
袭人听了,忙问是谁家,宝玉也看了过来,想来迎春这五个人仍是躲不过嫁人的下场。
麝月道:“二奶奶托大舅太太说的亲,说的是史家的一位远亲,姓廖,名唤廖胜,今年十九岁,脾气温和,家资也还过得去,本人是个秀才,只因才没了父亲守孝三年,所以耽搁到如今还未娶亲,廖太太性子也好,闻听二姑娘退亲非二姑娘之故,廖太太又亲自过来相看了,觉得十分满意,便请官媒来提亲了,老太太已经答应了。”
袭人叹道:“二姑娘先前退了亲,凭二姑娘再好,也说不上大好的人家,廖公子脾气温和,这是最要紧的,想必能对二姑娘好些,也是一桩喜事。”
说毕,同麝月去给迎春道喜。
彼时迎春处已经有李纨、探春、宝钗等人过来了,见到袭人,都笑问宝玉如何,袭人忙笑道:“二爷好得很,只是不得出门,恨得不行。”
李纨笑道:“还是老实些静养罢,等你们二爷好了,想去哪里都使得。”
凤姐正坐着小轿过来,命人送上许多绸缎衣料,乃对迎春道:“先前的衣料都换了,用这些新的绣嫁妆,小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六,廖家是读书人家,并不急着今年过门,大概到明年三四月份方定,你倒和雪雁赶巧了。”
迎春本对自己终身无望,忽然得此良缘,心里固也遂愿,忙过来道谢不尽。
凤姐拉着她的手,见她近日消瘦许多,皱了皱眉,道:“你好生养着,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廖家既然知道退亲一事仍来提亲,可见他们并不在意,也知你的好处。等你过门后,可不能太软了性子,拿出些公府小姐的气势来。”
迎春红着眼圈儿低声应是。
李纨笑道:“听听,今儿好歹拿出了嫂子的气势,快叫她再教教你。”
凤姐横了她一眼,抚了抚鬓角的簪子,道:“你还说我呢,往常这些小姑子们都是你教导针黹女工规矩的,怎么偏咱们二姑娘竟软得跟面团儿似的,我人又笨,身子又重,也不读书识字,竟是大嫂子来教她两个月才好。”
李纨摆手道:“我可教不好,倒是宝姑娘好,为人处事连太太都夸赞,比我强十倍,且年纪比二丫头又大几个月,且劳烦宝姑娘一回,说不定咱们二姑娘竟能脱胎换骨也未可知。”
听闻此言,凤姐不觉抚掌一笑,道:“我怎么没想到?”
两人皆不愿宝钗为宝玉之妻,一个是贾珠之孀,来了一个宝钗和王夫人同声共气,自己孤儿寡母未免愈加艰难,且常听宝钗行事以俭省为要,唯恐她进门后削减各处花费,一个是贾琏之妇,素以贾母马首是瞻,但贾母最疼的无过于宝玉,上头又有元春,不愿宝钗进门夺去自己管家理事之权,故此妯娌两个竟撇开先前种种,同仇敌忾起来。
凤姐无所顾忌,李纨却不敢,脸上微现懊恼,她从前最是小心谨慎的,如何今日竟然说出这话,想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气了,她恐惹得王夫人不快,因此说了这话,便立即掩口不语,好在她同黛玉交好,周家又是书香门第,总比府里帮衬贾兰多些。
宝钗正同探春说起别后之事,正说到薛蟠下月娶亲,闻声回头,笑道:“大嫂子和凤姐姐快别臊我了,我一个女孩儿家,哪有我教导二妹妹的道理?再说,我哥哥下个月成亲,家里无数琐碎事务等着我帮衬我妈料理,竟是分不开身,还是大嫂子和凤姐姐教导二妹妹罢。”
李纨和凤姐听了,俱是淡淡一笑,李纨不再开口,低头同迎春说话,凤姐却笑道:“依我说,姑妈也太劳累了你,你一个姑娘家,哪有忙碌哥哥娶亲诸事的?倒是你,二丫头都有人家了,你可怎么好?过了年就十九了,到底不小了。”
宝钗面上一红,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凤姐姐近日竟糊涂了不成?再说,长幼有序,我嫂子还没进门呢!”
凤姐大笑道:“是了,蟠哥儿娶了亲,可不就是妹妹的喜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良缘。”
一语未了,莺儿忽然掀了帘子进来,道:“姑娘,二太太叫你过去呢。”
宝钗忙向众人告罪,往王夫人院中走去。
凤姐拍手道:“莺儿这丫头倒乖觉得很,怪道是个体贴人心的黄莺儿呢!”
李纨笑而不语,心道若是不乖觉,岂能受宝钗倚重,还拜了宝玉身边第一小厮茗烟的娘为干妈,如今两家亲厚,且都管着园子里的花儿草儿。
探春嗔道:“二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这样打趣宝姐姐。”
凤姐静静看了她一会子,忽而笑道:“三妹妹倒和宝姑娘好得很。”凤姐如今十分精明,不似先前看不透,心想难怪从前她们作诗,别人都说林妹妹的诗为上,李纨后来评了个不分高下,唯有探春赞同,也难怪那一年管家宝钗得了下人的好,探春并没有记恨,反而在宝玉生日时说各人的生日,她独记得宝姑娘的生日,却说二月没人,想必早已赞同金玉良缘了。
探春笑道:“听你这话好没道理,宝姐姐为人大方和厚,我竟不能同她好不成?”
凤姐笑吟吟地道:“谁说不能同她好了?只是白说一句罢了,你若对此有心,倒不妨提点二妹妹一回,她这么个性子,我实在是担忧得很。”
说完,又对李纨道:“咱们平常也都教二妹妹些东西,总不能万事不知万事不管。”
李纨踌躇道:“若是二妹妹住在园子里倒还罢了,日常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