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慢慢写,老奴还要去广平府看大少爷去。等老奴回来再拿不迟。”
我笑着说:“这倒大好。问大哥哥、大嫂嫂好。代我跟大哥哥说,有时间来京城看我。”
晚间掌灯时分,我用过晚膳照例来内室小坐,见得叔叔、婶婶在里间吃茶,忙上前请安。
婶婶见了我,头也没抬;叔叔略点了点头,手在空中划了个弧,指着不远处的凳子,淡淡地说:“坐。”
落座后一阵沉默,我强打起精神,笑道:“今日阿玛、额娘差人从南边带来些糕点,”说着便把伍什哈带来的各色糕点往前推了推,“一点不值钱的小东西,婶婶吃着玩儿。”
婶婶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向上扬了扬,聊作知晓这份礼物。一瞬间,我直觉得自己的笑容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可有说什么时候入府?”叔叔的问话及时地响起,在我虚假的微笑消失之前。
“宫里来的人说了,过了年后。说是还要学习王府中的礼仪……”我轻笑着说。不管怎样也比待在这里强吧,我在心中偷偷的叹息一声。
沉默片刻,叔叔又详细询问了入宫谢恩的各项事宜,我详细的一一作了回答。
等我看到他们脸上渐渐流露出不耐的神情时,忙识相的起身告辞。叔叔略劝了劝,婶婶却已站起来作送客状。也不理会他们的虚情假意,我说了些“叔叔、婶婶好好休息”的客套话便离开了。
刚跨出里间,耳中传来婶婶尖刻的声音:
“小桃,把这些无甚用处的糕点分了下人……”
我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
快步走出大门,反复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早就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么?
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几日后,伍什哈来取我给阿玛的信。在心里略作思考,最终还是把叔婶态度淡漠这个事告诉了伍爷爷。
“是了是了,”伍什哈笑了起来,对我说道,“二小姐年纪小,不懂这些人情世故。明日您只管包了几百两银子给叔老爷送去。”
我惊异地反问:“这是怎么说的?”
“二小姐不懂,这求人办事佐不过一个财字。老爷临出门还密密叮嘱我呢,我怎么就给忘了。这里有老爷、夫人给二小姐的一万两银票;这里是大少爷给的三千两。老爷说了,在外不同家里,事事都要银子打点的。”
心里一阵愤慨,我沉了语气说道:“外边如此便也罢了,自己家里,何至于呢!再说了,我家在京并非没有房子,还不是因为家里无人才寄住他家!”
“这官面上的东西,小姐看多了便知晓了。”伍什哈耐心开导,道,“只是断不可在这人情上小气,小姐至少也封个七、八百两过去,方好说了话。叔老爷是小姐旁了多少的亲戚,又入了婶夫人家,自是生分不少,于小姐的事也算是尽了力的,小姐也不要为这等事情生气。”
我叹了口气:“知道了。只是这送银子的事叫我好生为难,万一他们嫌少;万一他们不收……这面子却是下不去。”
伍什哈笑了笑:“哪有人不收银子的。二小姐放心,明日只管把银票封起来送过去便是了。”
我求救的看着伍什哈,见他摇摇手,道:“老奴也想帮二小姐,可是唯有小姐亲自送过去才显得出诚意。”
不屑的撇了撇嘴,我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送银子的机会多了去,便从这一刻学起吧。”
我,唯有忍耐,过了年,便可离开2。。
注:
1。和硕亲王侧福金位分相当于宫中的嫔。
2。根据《清宫档案揭秘》所载慈禧妹妹那拉氏选秀的原始档案,第一年选出的秀女,至次年方才入府为福金。
其四 入府
更新时间2008…1…1 10:30:00 字数:2305
(康熙五十年一月-九月事)
雪渐渐消融的时候,我梳起了如意头。
头上的珠翠沉甸甸的压得脑袋有些疼,我皱了皱眉,突然想起昨夜——我的大婚之夜,竟不知觉的睡着。
心里有些懊恼,没有见着他……
自嘲的对着镜中的自己挑了挑眉,有谁会在意一个证明忠心的木偶心中所想?
“侧福金吉祥,给侧福金请安。”抬起头,见得院中妈妈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领至我面前,道,“这是大福金使来伺候主子的,还请主子给她起个名儿。”
我点点头,沉思片刻,开口道:“‘秋日鸣蝉’,倒是诗意唯美,今后叫‘秋蝉’好了。”
秋蝉磕头道了谢,我挥挥手,劝道:“不用跪了,起来帮我梳妆吧。”
打开象牙嵌宝漆盒,挑出一支样式简单大方的翡翠金钗,对着侍女秋蝉说道:“换上这支翡翠簪,头上的珠翠太过艳丽,不好。”
我又拿过桌面上放着的花盒,细细挑了几朵长相俱好的素馨花。心里念着,这花也和着我的名,便吩咐秋蝉为我簪上。
站起身,我对着百花洋镜仔细打量一番,觉得再无不妥后,搭着秋蝉的手走出寝室。
经过后院游廊,一路缓缓行来,不多会功夫便来到内屋正殿,抬眼一看,雍亲王府上的一干家眷已经按了尊卑顺序坐定下来。
众人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我这边,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脚上踩着的花盆底也觉得分外沉重,一不小心,正欲跨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绊倒,好在秋蝉及时上前扶住我,竟也勉强掩饰过去,没有被人看出分毫不妥。
眼见坐于末位的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子流露担心的神情,我对她展颜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那份真诚的关心给了不安的我片刻的感动。
深吸一口气,暗暗叮嘱自己:万万不可失礼叫人看轻了。定神抬脚跨过门槛,刚站定,便有侍女奉来茶水,一个年老的婆子拿了垫子铺在地上。
我忙跪在垫子上,行了请大安礼,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碗,高举过头,恭谨说道:“请嫡福金饮茶。”
坐于主座的嫡福金接过我奉上的茶碗,略品了一口,便转交给身旁的侍女,又微笑着对我说:“侧福金请起。今后要与众人和睦相处。”
正欲抬头打量大福金的模样,听得这句话,我忙垂下头,回道:“是,谨记福金指教。”
嫡福金三十岁左右光景,面上表情端正平淡,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起身来到侧位,给府中另一位侧福金行礼。
在寝室时,院里妈妈与我说过,需要我行礼的除了嫡福金那拉氏1。,就只有这位李氏。
李氏见我给她行礼,慌忙站起身,笑着对我说道:“妹妹快请起,你我本是同一份位的,哪里就要妹妹给我行礼了。”
她一脸的谦让,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旁边的嫡福金说道:“李妹妹说哪里话,虽然在家里不用太过讲究,但怎么说你也是侍候爷这么多年的人了,于情于礼,给你行个礼也是应该的。李妹妹受了便是,何须推却。”
入府第一日,便来了这个下马威,我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得脸上讪讪的跪在她们面前,起不得身。
李氏听了忙道:“做姐姐的就受了妹妹这一礼。妹妹快请起吧。”
如此我才得起身在左侧主位上坐定。而后,有三位女子至我面前奉茶请安。
原来方才那个对我面露关切的女子是格格钮钴禄氏,看她腹部微微隆起,想是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我饮过她们敬的茶,上前将她们扶起落座。
李姐姐微泛酸意语气响起:“钮钴禄格格、耿格格有了身孕,要注意保养才是。”
二位格格微笑着答应下来。看着府中家眷除了李姐姐说话有些率直外,其余都是平淡无争的安静人,我心里慢慢回复了平静,不再举足无措。
“今日是正式的见礼。以后可不必这么拘着,大家一心为着爷,和和睦睦的相处就大好了。”请安完毕,嫡福金发下话来,众人低首诺诺答应。
随后,福金又道:“见礼已毕,无甚紧要事情,大家各自散了吧。”一干人等告退离去,她回首对我说:“侧福金与我用了早点,再随我进宫谢恩。”
“是。”我垂首答应下来。
进了内室,看见桌上早已摆上各色糕点,我二人才坐下,丫环、婆子们没有声响的端上红枣百合粥。
安静用完早点,下人们撤了残席,复又奉上香茗,我接过茶盏略品了一口,见是雨前龙井,心里隐隐挂念起家里常喝的闽南铁观音来,想着亲王府中家眷饮茶的习惯与家里竟大大不同呢。
心里胡乱想着,听见嫡福金开口说道:“我平日里在宫中侍奉永和宫2。,这府中的事也不大管,”她略顿了顿,接着道,“好在府中的妹妹们也不是爱生事的人儿,我也就图个清静了。”
我忙道:“福金您个性清雅,府里姐妹又是和蔼可亲的,大家自在相处这原是乐事一桩呢。”
她笑了笑:“这话倒实在。我想说:晨昏定省那些俗礼能免就免了吧,府中原不时兴这个。若有了空闲就与李妹妹她们一块玩儿。”
“这是自然的。”我笑着回答。
“但是,”她瞬间严肃了表情,眼神幽幽的望着窗外某个方向,“爷那儿每日须得去请安。”
“是。”我轻轻的应了应。
“好了,”她又恢复了和善的微笑,“回去准备准备吧。”
我答应着退了出来,自回房打点进宫事宜。
注:
1。《清实录》上载胤禛嫡福金,即孝敬宪皇后姓乌喇那拉,《清宫档案揭秘》慈禧妹妹选秀女的单子原件影印本上载其姓氏为“那拉氏”,而非叶赫那拉氏,后金初期的海西四部哈达、叶赫、辉发、乌拉(喇)都以“那拉氏”为姓,故此处雍亲王嫡福金的姓氏为“那拉氏”是较符合历史的。
2。永和宫,指德妃。类似于日本、古代朝鲜用斋宫、丽景殿这样的称呼指代居于此宫的人。(其实用宫之名称呼一宫的主位应始于古代中国。)
其五 八贝勒福金
更新时间2008…1…2 8:09:00 字数:2199
(康熙五十年一月-九月事)
再次来到紫禁城,我的身份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一省巡抚、没有名号的幺女如今一跃成为和硕亲王的侧室福金,地位几与嫔相同。
仰望眼前威严的殿堂,象征无上权力的红墙金瓦、升龙舞凤,冰冷的耸立在视线可及的各个角落。
我担心的揪紧手中的方帕:四阿哥的母妃,是个怎样的人?她会否认同我的存在?
在宫女、太监们的引导下,我紧随大福金身后入了永和宫内殿。
请安、磕头、赏赐、谢恩,一样样按部就班的过程完毕之后,我才得闲暇打量永和宫主位——德妃。
隐隐有些失望,在心里想象的样貌与实际见到存在一定差别。永和宫,并不是个夺人心扉的美艳妇人。她约摸四十岁上下年纪,未显龙钟老态。她得体大方的淡雅举止和眉间的坚定神情令人由衷折服。
观察中恍惚间发现,嫡福金举手投足间的那股淡定,竟与德妃娘娘如出一辙,我暗自吃惊于这样令人讶然的巧合。
皇帝,对德妃不曾停歇的关爱,隐约体现在二十年前四阿哥与大福金的婚事上。心里没由来的生出一阵羡慕,如果我也是上三旗出生的显贵小姐,命运会否不同?
恭谨听着德妃与大福金淡淡的言谈,总觉得其中包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远。
桌上的自鸣钟滴答作响,一,二,三……我细数着时间流逝的声音。我想,我不属于这片繁华灿烂的殿阁,宫里女子之间悄声谈论的事件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皇家隐秘。
笑着,诺诺的应承着,却不明了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
片刻的走神,大福金告辞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我还愣在座位上,慌忙起身给永和宫行礼辞别,才跟随大福金退出这座压抑人面部表情的宫殿。
心里不禁同情起大福金来,真真难为她时常入宫侍候德妃,代亲王尽孝膝下。
只是不知道,大福金是天生的淡然,还是被这折磨人的宫殿训练出满脸的平淡无争。
退出内殿,我们缓步出了永和宫正殿,院墙一角耐不住孤寂的梨树向外伸出枝条,明媚的花瓣随风吹至手中,我仰头接受阳光的轻抚。
这样独特的美丽,诺大的皇宫里,无人欣赏。
叹息一声,放开飘落手中的花瓣,我紧随着嫡福金离开了永和宫。
“佛库伦姐姐!”
行走在高耸冷漠的宫墙间,一个明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略带惊讶的回头,见得一位衣着鲜妍的女子,二十五、六上下年纪,她头上华贵的珠翠因为快速走动的缘故,在阳光下闪闪地晃动,让人不敢直视。
待走近了,眼见她圆润光洁的脸,写着率直的开心。
好一个靓丽的满族女子!我不由得在心中赞叹道。
“听声音就知道是兰心了。”大福金微笑看着来人,一边对我说道,“这位是八贝勒的嫡福金兰心1。。”
正说着,她亲密的拉起八福金的手,介绍道:“兰心,这位是我们府上的侧福金素馨。”
兰心拉过我的手,定定的瞧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泛起潮红。
八福金大笑起来:“呵呵呵……我说怎么没见过呢!原来是皇上赐给四阿哥的新福金。”一面说着见她从手上褪下一对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用一块葱白色的方帕包了起来送到我面前。
她眨眨眼,对我说道:“姐姐见笑了,这对镯子权当作见面礼。”说着就硬塞进我的手中。
我看着手中玉镯,有点不知所措的抬头看看大福金,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份礼物。
福金笑着点点头,对我说道:“收下吧。不然这个辣子要把宫里闹得不成样呢。”
兰心作势不依的嗲道:“佛库伦姐姐说哪里话,叫不明白的人听着还以为我兰心是只母老虎呢!”说完,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暗淡了眼神。
大福金见状忙开口劝慰:“可又胡思乱想了,那些不都是旁人编排的混账话,你又何必当真呢。”
兰心冷笑一声,道:“旁人编排的话也要皇上信才……”
“兰心!”大福金出声打断她的说话,用眼神飞快扫了她一眼,“我们好久没有一块儿说话了,到你府上坐坐话话家常。”
“我兰心都不怕了,姐姐怕什么!”八福金一副傲气,我惊异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二人之间打什么哑谜。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豪杰!我们回屋说话,可好?”大福金柔声劝解,一面挽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八福金噗嗤笑出声,不再言语。
福金回首对我吩咐:“素馨,你先回府。”
我一面答应下来,一面取下头上价值不菲的那支翡翠金簪送到八福金面前当作回礼,笑道:“素馨未备馈赠物件,只此一样勉强送出手,聊作感谢。”
兰心笑了起来,收下翡翠簪,嘴上不以为意的说道:“小东西,姐姐别放在心上,只是以后没外人的时候,不要让我行大礼就行。”
我才想起我的位分在她之上许多,忙笑答道:“八福金不见外便好。”
外人皆言,八福金妒嫉行恶2。,八阿哥受制于妻室,不但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专权逾制,弄得八阿哥几乎无子。如今看来,才明白“人言可畏”这句话的含义。
骄傲如八福金这样的女子也有诸多的不如意啊……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无奈。
注:
1。贝勒嫡妻应称夫人,语见《清史稿》,此处为方便读者理解,仍称福金,特注。
2。。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