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时我才知道,方才是我想错了,我们都想错了。
这些黑衣人不是为财!
倘他们乃是为财,何至于刚才那名背着银两离开的黑衣人在打包的时候那般漫不经心,竟然连那银两于退去的路上掉落都懵然不知?
因为被这黑衣人捏着颈项半拎起来,所以我能够睨到那边地面上掉落的银两正在月光下熠熠发光。一个念头自脑海浮现,我心中一寒,想要开口告诉高达,他们如今图财之举怕只是为了掩饰真实目的,却苦于此时根本无法开口。
“呃……”被那人死死捏着喉际,我足尖点地拼命地挣扎着,做出一副呼吸难以为继的神色,待那黑衣人放松警惕抬眼望向高达,我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抬手挥向他的胸口,却只是被那人振臂一扬格开我去,握在我手上的那枚簪子扑哧一声刺入黑衣人的胳臂,我也硬生生地被他一掌打飞,磕磕绊绊地跌坐在地上。
“找死!”毫无感情的声音溢出黑衣人首领的口唇,只见他上前一步,举手便要朝我挥来。
看着那斗大的手掌朝我拍来,抿着唇角溢出的鲜血,我只是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双包裹了黑色面罩的眼睛。
死,我并不怕,不过可惜如今却要做个糊涂鬼了。
“啊!”只听一声女子厉喝,那朝我走来的黑衣人似是受到身后外力打击,竟然踉跄了一下,那拍向我的手掌自然也落空在我身侧。
“啊。”惊魂未定的我看到身旁地面被那黑衣人手掌打出一个深坑,禁不住浑身一凛。刚才是秀蓉,一定是秀蓉挣扎开来,推开了那黑衣人。
看到眼前那黑衣人抽出腰间长剑,抬手便朝身后刺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将过去,只为扯开他那将要刺向秀蓉的长剑。
可惜。
晚了,我晚了一步。
再赴千佛(12)
“不……”看到秀蓉仿若纸做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地便要倒下,我瞪大着双眼,撕心裂肺地呼唤着。
身后喊杀之声又是大盛,想是高达带人已然冲了过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任四周重新打成一片,我深深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秀蓉,望着她胸口上那一片艳丽到能够刺痛人眼的鲜红,我猛地咬唇,提起裙裾,拼尽力气向开阔地跑去。
“啊。”听到足下几块碎石哗啦啦落下,半晌没有回音,我才发觉前头已经没路了。
烈烈冷风呼啸着吹过山崖,刮过我的身边,狂暴地吹拂起我身上已然残缺的衣裙,裙裾胡乱地飞舞在这鬼魅似的幽深夜色之中。
原来在这阵慌乱之中,我竟跑上了山岭,跑上了这条难寻出路的绝命之途。
看着眼前一爿光秃秃的山崖,我止住脚步,望向身后追来的黑衣人。
“落在本大爷手上总还是有具全尸,若是落下了那山崖,只怕小姑娘你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儿便要惨不忍睹了。”料定了我无路可走,对面这黑衣人竟悠悠然地放缓了脚步。
“死有什么可怕?我只是想要做个明白鬼,是什么人要杀我?”踮起脚尖立在山崖边缘,穿过被风吹拂乱舞的发丝,我定定望向对面的黑衣人。
“谁说咱们是要杀你了?若非是小姑娘你惜金更胜性命,又发狂一般伤了咱们首领,咱们又如何会与你过不去?”黑色面巾之下发出鬼魅似的笑声,眼前之人越发走近了我。
“我知道,图财不过是掩饰,害命才是你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提起了一口气,我拂开挡了面颊的凌乱发丝,高声道,“到底是什么人要杀我?”
“小姑娘倒是聪明!不过,也许正是小姑娘你这聪明才为你招来了这杀身之祸吧。”许是知道我必死无疑,黑衣人坦陈不讳。他一面说着一面来到我的跟前,手上光亮长剑闪耀着寒冷的光芒,直指我的喉际,“小姑娘,你可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生错了人家!”
再赴千佛(13)
冰冷的剑锋划过我的面颊气势汹汹地刺向我的胸膛,可是我却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告别于人世,我怎么能如此糊涂地告别人世?
冷笑着伸出两只手掌,仿佛毫无知觉那般猛地握上眼前这柄寒光四溅的长剑。
“哧”的一声,锋利的剑尖划破了我的衣衫,却在将要触及我的身体之时被我紧紧地握住。一阵湿热,缓缓滑下手臂,剑锋停了下来。
迎着对面黑衣人满眼的惊诧,我笑微微地侧身,双掌猛地用力后拉,那黑衣人的长剑竟被我拉脱手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掌心一阵剧痛传来,我趔趄着俯下身子。头脸,却仍是倔强地扬起,“我要知道,是谁要杀我!”
“到地府问阎罗王去吧!”见那长剑竟然被我夺去,黑衣人既是不耐又是光火,他干脆大步上前,探出一双肉掌径直向我颈项伸来。
或许是我命该如此,这次我没有能躲得过去。
喉间一阵吃痛,一股腥甜溢出口唇。
此刻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法呼吸,凭着仅余的一点力气,我徒劳地扑打着眼前这黑衣人。
一片迷乱之中,我仿佛看到有灿烂的星星现在眼前,竟是五颜六色的,比平日里我在天上看到的好看多了。
这么多好看的星星里头,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我?
娘亲,阿瑟来了,阿瑟终于来了……
嗡嗡作响的耳际忽然一阵清明,感觉到喉头失却了钳制,失却了支撑的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清凉的空气重又灌入口唇。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影影绰绰地,我看到眼前两条身影厮打在一起,不可开交。
是高达吧,是高达追了过来救我的吧。
可是我却好累,好累。我累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睁不开眼睛重又合上眼睛,缓缓伏低了身子。
阿瑟?
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怎么我会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是娘亲吗?不,不是娘亲,这声音,这声音像极了曲洛池。
“洛……”嗓中一阵灼热,我发不出声音。我迟疑着睁开眼来,恍恍惚惚地,我竟然看到了曲洛池,他的脸,居然如此近,如此近。
怎么可能?他如今人在建州,他在建州呢。
暗笑自己痴傻,我再度合眼,好累,真的好累。
忽然一阵风起,我瑟缩着微微侧了侧身,一个踏空,整个身体便自山崖滚落,腾空而起。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一片模糊,这轻飘飘的感觉,是在飞吗?
我惬意地张开双臂,任由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急速地下坠,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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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两章,下午两章
再赴千佛(14)
“阿瑟……”
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听到崖上有人在那般撕心裂肺地大叫,似乎,似乎是在唤我的名字,可是我却已经无力去分辨,只是轻轻合了眼睛,轻悠悠地漂浮,下坠……
飞翔一般的*之中,忽觉腰上一紧,耳边的风声忽然止了,我轻轻张眼,看着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事物。
一壁长满绿苔的山崖棱角分明,其上一根粗壮的绿藤此刻正紧紧地绕在我的腰上,阻止了我的下坠。于是,我便轻悠悠地晃荡在半空当中。
我不要,不要这绿藤牵绊我去飞。
心中一恼,我伸出手去,试图解开那缠绕纠结在我身上的绿藤。
“你休想解开!”一个坚定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是曲洛池!
猛地一个激灵,我停止了所有的挣扎,用力地仰头向上望去,直直对上一双满含了激动的眸子,那根缠绕了我腰的绿藤正紧紧死拽在他的手中。
见我怔怔地望他,曲洛池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手上却在暗暗用力。
眼看着我和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只是大张了双眼,哽咽的喉间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覆上了我的腰,他的唇颤抖着附上我的耳畔,“阿瑟,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
是做梦吗?
曲洛池,竟如此近地出现在我面前,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洛……”不敢相信地轻唤出声,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
“是我是我是我……”一连串的回答,曲洛池紧紧地拥着我,紧紧地贴着我。
眼泪洒了满脸,我无力地啜泣着。
就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崖半空,曲洛池回来了,他这么紧地抱着我,他这么近地抱着我……
老天,如果这是梦,求你,求你不要让我醒来,不要。
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所包围,我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赴千佛(15)
空洞迷蒙之中,一阵灼热的疼痛疯狂袭来,剧烈到仿佛要生生撕裂了我。几要痛厥过去的我忽然神智清明起来,因为,耳边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放心,我在你身边,我一直都在,以后会永远在……”
这样温柔的话语软软地搔在耳畔,胸口的痛仿佛也去了大半,我勉力睁开眼来,想要看清楚说话这般温柔的人,他是谁。
“阿瑟,你醒了?”低沉的嗓音中,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感恩,“谢谢,谢谢你醒过来,谢谢!”
终于,我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这么温柔的人。
是曲洛池,真的是曲洛池。我瞪大了眼睛,半晌之后,我轻轻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纱布包裹得结结实实。
“阿瑟。”曲洛池定定望着我,喉际溢出低低的呼唤,他俯身过来,将脸庞贴上我的脸庞。
柔软的眉毛,柔软的鼻子,软肉的嘴唇,柔软的耳朵……
是曲洛池,真的是曲洛池。
感觉到面颊上传来他的温度,眼泪无法自已地滚落出来,我张大了口唇,却无力发出任何声响。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曲洛池伏低了身子,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让我拥在怀中,轻轻地吻着我的发丝,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
“是你,是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回来了……”靠在他的怀里,我纵情洒泪,口中呢呢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是我,是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真的……”曲洛池就这么难受地歪着身子,紧紧地拥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着我。
“咳,”热烈拥抱之中,我大力咳嗽起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身上有伤。”曲洛池猛地起身,只留两只手臂帮我支撑着身子。
“不,不疼。”坚定地摇头,我大力拉回曲洛池,紧紧地抱着他。
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和曲洛池的相遇,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见到他后我一定要狠下心肠告诉他我已经嫁为人妇,可是我演练了无数遍,我设想了无数遍,却没有料到,老天会如此出人意料的安排。
可是这安排,真好,不是吗?
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这么近距离地抱着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而他,便只是静静地任由我看,任由我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再赴千佛(16)
“喝药了,来。”冥想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只见曲洛池端着一碗汤药,闪身进来。他轻轻地坐在我的身侧,一匙一匙地送入我口。
“好苦。”我每喝下一口便要故意用力地皱紧了眉头,低低地控诉。
“乖,阿瑟乖,再来一口,最后一口。”宠溺地对着我笑,曲洛池毫不厌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柔声细语,只为哄我张口。
咽下嗓中一口苦汁,我挤着眼睛夸张说道,“这药好苦呢,真的是最后一口哦。”
“真的,真的,最后一口。”对着我的眼睛,曲洛池无奈点头。见我咽下之后,他却又重新舀了一匙汤药送至我的唇边,笑眯眯地劝道,“可是刚才那最后一口阿瑟喝的口太小哦,不算数的,来来来,再来一口。”
见他耍赖,我也不辩,只是乖乖地重又张口。
就这么哄哄骗骗地喂我喝完了这汤药,曲洛池将我身子缓缓放倒,掩了薄被之后一边命令我休息,一边借口内急向我告假。
见他面色虽然轻松,眸中却是一片凝重,我便知他定是为了我这双手掌,要去缠那主持拿出墨莲丹来。
想起曲洛池已然屡次被拒,却仍不死心,忍不住心中一软,我佯作不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他轻轻掩上房门,脚步渐远,我将两只手臂自被中伸出,努力地想要将十根手指伸展、弯曲,却终是徒劳。
如今距离曲洛池将我救下,已经过去了十几日,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擦伤几乎都已大好,只有我的双手。
因为当初向黑衣人夺下那剑的时候太过用力,以至于伤到了手上的筋骨。如今手掌上包裹伤处的纱布已可尽数拆下,可是倘若我想要如同之前那般灵活的运用手指,怕是难矣。
想起娘亲逝世之前曾经那般用心地教我抚琴奏瑟,我抬起仿佛不受控制的一双手掌,望着其上纵横交布的深刻伤痕,轻轻叹息。
再赴千佛(17)
“无尘师兄,你可知道师傅要咱们将上好的那院厢房给收拾出来,是为了要给什么人住吗?”
“好像是帝都的陈王府女眷将要入寺进香。”
陈王府女眷?
满腹惆怅之际,忽然听到窗外洒扫院落的两名小沙弥对话。我匆忙掀开被子,将身子靠近了那窗,想要听得再仔细些,却只闻那两个小沙弥越走越远,声音渐渐依稀。
如今我和曲洛池暂居之处,正是我此行原本的最终目的地,千佛寺。
上次来此,我是身份高贵的陈王府郡主,可是此次,我却成了一个性命垂危的重症者。
曲洛池告诉我,当日将我救下之后,已是命悬一线,来不及返回帝都寻访名医,他只得连夜驭马,终于在拂晓时候赶到藏有治伤良方的千佛寺来。
千佛寺本是皇家寺庙,素不收留外人,寺院住持见我俩虽然浑身鲜血却衣饰华贵,再加上曲洛池竟然口口声声说要讨那不为人知的寺中圣药墨莲丹为我续命,主持便知我俩身份必不寻常,加之佛家本就慈悲为怀,后来也就破例将我们收留在寺内,只是那能够续命复骨的圣药墨莲丹自然仍旧不愿拿出。
也许是我命大,虽然没有拿到那墨莲丹,我却仍是活了过来。
虽然也曾在无意之间听闻有小沙弥议论说,附近有大批官兵正在大肆巡山的消息,可我却固执地认为他们要寻的人已经落下了那山崖。
既然他们不曾寻上千佛寺,既然不曾寻到我,那么如今的我,便是老天怜悯所以给了重生的另一个陈静华。
于是,养伤的这段日子对我来说,虽然短暂,可是我却很幸福,也很珍惜。
可是偷来的幸福毕竟是偷来的,难以长久。
就算是我再如何不愿面对,我却不能对曲洛池隐瞒我已嫁为*的事实,将满身抱负的他单单困于我的身边。
我更加不能低估了魏皇后的势力,将他和陈王妃的生死置于风险之中。
毕竟,于她而言,失足落崖的陈静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去向甚是可疑。
也许,老天在这个时候安排陈王妃出现,正是为了将我拉回已然脱轨的命运。
老天,谢谢你。
虽然,这幸福是如此地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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