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玉起身应是。
陈氏让婆子进来给罗怀远和罗山远送补汤过去。他们晚上读书费精神。
罗宜玉推说自己吃不下了,回了房中。
她身边的丫头正等着她,悄悄递给她一样东西:“四小姐,这是程二公子的回信。”
罗宜玉秉了烛火过来,心里像揣了只小兔似的乱跳,接了纸条打开一读,嘴角不由得扬起微笑。“他说我这件衣裳好看……你给我拿笔来。”
丫头有些忐忑地道:“四小姐,咱们……咱们还是不要写了吧,要是让太太知道了。奴婢被打死都是轻的啊。再说程二公子也不会真的跟你一起啊!您毕竟是和刘公子定亲了的。”
罗宜玉瞥了她一眼,压着怒气说:“刘静如何配得上我,偏偏母亲她们非要定这门亲事。”她不像罗宜秀或者宜宁,她是自小被人捧大的。保定世家大族的小姐里,她的才学、样貌、气度哪个不是最好的,凭什么就非要嫁给一个府同知的儿子呢!再说程琅……罗宜玉是第一次见了就喜欢他的。
程琅是她见过最俊秀俊朗的男子,就连府中的三哥都无法与他比。他看人的目光又非常的幽深,似乎是一种十分深情的感觉,为人温柔和煦。她每次被那双眼眸扫过,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何况……他并非完全对她无意啊。
罗宜玉深吸了一口气:“你莫要管,此事便只有我三人知道,不会再有旁的人知道。谁又能发现……”
丫头还想说什么,却被罗宜玉冷冷地瞪着。
她只能应喏,乖乖去为小姐取纸笔来。
次日夏风和煦,是个凉爽的天气,下午从女先生那里下学回来,姐儿们都到罗老太太这里学女红。
宜宁是初学女红,嬷嬷就给了她一方手帕让她随意绣着玩。罗老太太也吩咐过,教授对象主要是罗宜玉和罗宜怜,罗宜秀更是没指望,她能在登上坐满一个时辰都算她过关。
“我看着这些针线就头疼。”罗宜秀很无奈地说,“母亲总是讲我不用心,但就像你一样,你一练字就犯困。我一拿起针线也想睡觉啊。”
宜宁回头瞪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一练字就犯困了?”
“上次你跟我说的啊……你三哥给你的那本字帖,又难描摹,看着就晕……”
后面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两个小丫头回头一看,才发现罗慎远程琅等人正站在后面,罗怀远正微笑着看她们,罗慎远表情淡淡的。几个姑娘纷纷站起向哥哥们问好。
罗怀远侧头打趣罗慎远说:“三弟,七妹嫌你的字帖不够好啊。”
宜宁看罗慎远清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她连忙辩解说:“其实三哥的字帖很好,是我没有睡好才犯困的。”
她不辩解还好,辩解了之后几人笑得更厉害,罗慎远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宜宁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她只能回头瞪了更茫然无措的罗宜秀一眼,叫她乱说话。
程琅看出这就是上次他送了佛珠的小丫头,抿了抿嘴唇笑道:“这丫头倒是有趣,罗家书香传世,怎出了你这么个丫头。”
他说完之后也没有多留,抬步跨进了正堂,几人估计都是来给罗老太太请安的,罗怀远与罗山远随后也进去了。罗慎远却走到宜宁身前,宜宁做出相当真诚的样子:“三哥,那些字帖我挺喜欢的,真的。都是你亲手写的,我一定好好把它们写完。”
“你知道是我亲手写的?”罗慎远问她。
宜宁点了点头,她说:“我认得你的字迹。”
宜宁这么一说的时候,她觉得罗慎远似乎,似乎是淡淡微笑了一下,他轻轻地道:“从来没有人认得出我的字迹。”他拍了拍宜宁的头,“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你明日到我那里来,送几本书给你。”
他跨入正堂中不见了踪影,罗宜秀戳了戳她的手肘道:“你原来不是跟我说,你这三哥是庶出,卑微低贱,你不屑跟他一起玩么……怎么如今我觉得你好像……”罗宜秀想了好久才找出一个字,古怪地看着宜宁,欲言又止地说:“我怎么……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怕他?”
宜宁心想叹了一声,罗宜秀都能看出来么?应该没有这么明显吧,其实她对罗慎远真的是又敬又怕。只不过她平日都不表现出来而已,毕竟他现在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不是那个冷酷的首辅。
宜宁总是想起前世听到过的事情,扶持罗慎远的恩师徐阁老,因为触犯当时的首辅汪由被乱棍打死,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午门,罗慎远的轿子路过的时候,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眼。或者是他当上首辅时候,如何冷酷地发动了政改,逼得皇帝不得不逮捕杀了一千多人,其家人要么充入了奴籍,要么流放去了海南。
她的确是想讨好他,谁知道日后的罗慎远会怎么样呢。而且罗慎远对她也挺好的,只不过他是沉默寡言,不喜欢表达情感而已。
“三哥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好好对他。”宜宁跟她说,“你以后也尊敬他一些,他也是你三哥。”
罗宜秀不以为然,打了个哈欠,又拿起了自己的绣绷继续绣百花图。她绣了半天,也就绣出蝴蝶的半边翅膀。她自己偷懒,抬头看别的两个学生,也都是心不在焉的。
罗宜怜才犯过错,谨慎收敛,话都少了许多。但是她姐姐罗宜玉,怎么也学得没精打采的……
宜宁也抬头看着罗宜玉。罗宜玉注视着程琅离去的方向,甚至看都没看手里的针,几乎就往她手指尖上戳去了。
宜宁什么都没说。
罗宜玉啊了一声回过神,连忙把绣绷丢开。
嬷嬷看到她秀气的指尖上冒出一滴小小血珠,赶紧让丫头拿纱布等物来。“四小姐,这怎么会突然伤到手呢。您要是累了就歇一会儿,可不要勉强。”
25、第二十五章
处理了伤口,罗宜玉才镇定下来,用帕子擦干血珠之后看到已经不流血了,摇摇头说:“嬷嬷没事,不用包扎。”
喜欢着别人的时候,那真是百转的心肠。就连他路过的时候不看自己,也会忍不住多想……
罗宜玉在心里不停地想,他昨日不是还夸了她的衣裳好看吗,怎么今日就不看她了呢。难道今天穿的衣裳就不好看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樱粉色的长褙子,外罩纱衣,浅绿的挑线裙子。怎么着也比昨天好看啊……
或者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在这里。
宜宁在旁静静看着罗宜玉,越看越觉得失望。罗宜玉毕竟年纪小,做出这种事她能理解,但是看她那个痴迷的样子,却是根本没有对程琅死心。那也就是说,程琅也并没有果断拒绝她。
程琅对这些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他对别的女子好,也从不见他能好多久。似乎对谁都有点情谊,但又绝情到了极点。这样的人,罗宜玉为什么非要去招惹呢。
宜宁坐到了罗宜玉的身边,小声问她:“四姐,你的伤无事了吧?”
小宜宁很少跟这位四姐说话,想想也知道。两个人都是高傲倔强的性格,凑在一起没吵起来就算不错了。宜宁特地去关怀罗宜玉,就连埋头做针线的罗宜怜都抬起了头。
罗宜玉淡淡地吮了吮手指道:“无事。”她不喜欢宜宁,也并不想和宜宁说话。
宜宁却看着她微笑,把手里的绣绷递给她看:“四姐姐,我绣了朵荷花在上面,还想再绣一首诗。只是我不会绣字,您帮我绣上去吧。我想要绣‘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四姐姐会这两句诗吗?”
罗宜玉听到这里浑身一震,仿佛被冷水浸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宜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罗宜宁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宜宁转向嬷嬷说:“嬷嬷,我陪四姐下去休息一会儿,可以吗?”
嬷嬷见罗宜玉脸色不好看,也就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两人到了后罩房,宜宁关上了房门,罗宜玉才动了动嘴唇,轻声问:“七妹妹为何非要绣这两句诗?”
宜宁感叹她实在是不够聪明,难不成还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四姐姐不喜欢这两句吗?”宜宁看着她,笑着一派童真说,“我还挺喜欢这诗的,念起来就觉得舒服。只不过相思入骨又如何。今天只是我瞧着了,若是明日被别人瞧去了可怎么办。四姐姐可有想过?”
罗宜玉的脸阵红阵白,看着宜宁的目光几乎是不可思议。
宜宁又顿了顿说:“我是为了四姐姐好。”
罗宜玉捏紧了手中的绣帕,强忍着心中的颤动。她好久之后才说:“你……你不要说出去。”
“只要四姐姐不再犯糊涂。”宜宁的声音很轻柔,透出一股淡淡的力量,“我怎么会说出去呢。四姐姐也得想想咱们别的姐妹啊,此事若是透露出去了,祖母与伯母该怎么办。”
丫头们只看到两人轻声耳语,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但是罗宜玉却觉得她的话犹如重钟,一声声砸得她面红耳赤。
这些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总怀着侥幸,觉得别人不可能发现了去。却没想到让罗宜宁给发现了。
如果罗宜宁跟祖母说了,或者跟陈氏说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我……我是糊涂了。”罗宜玉咬紧嘴唇,“妹妹不要说出去就成。”
罗宜玉一向高傲,难得会有主动服软的时候,她看着宜宁的目光甚至有几分哀求。宜宁也不是那种抓住别人的错处就不放的人,虽然罗宜玉平日与她有墟隙,但是能卖她一个人情,宜宁还是愿意的。
“程二公子……就这么得四姐喜欢吗?”宜宁轻声问道。
罗宜玉看着自己小小的七妹,目光有些放远了:“我是喜欢他……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却不同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这些,也许真的是身边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吧。
宜宁无法同情她,因为她实在是胆大包天。此时真要是被别人发现,她们罗家的女孩都要被牵连。但是宜宁也不会怪她,她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
“我知道了,我会为四姐保守秘密的。”宜宁笑了笑说,“四姐不要担心,只要你以后不犯糊涂就成。”
罗宜玉点了点头。
只要宜宁不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什么都好说。
她看宜宁的目光因此也少了一些敌意。
宜宁已经达到了目的,便不再和罗宜玉多说。太阳渐渐热起来,罗老太太叫她们回去吃早晨用井水镇好的西瓜。切成小块盛在琉璃盘子里,浇了蔗汁,吃起来香甜冰凉。
几位哥哥却已经请安之后离开了。罗老太太让宜宁坐在她旁侧吃西瓜,她一句句地教宜宁背《诗经》。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的苍老的侧容,偎依进她怀里。
罗老太太宠溺地笑道:“天气这么热,你还要赖着我吗?”
“我喜欢祖母,所以喜欢赖着祖母。”宜宁眨了眨眼睛说,“也不会让祖母因别的事烦心的,祖母不喜欢我吗?”
罗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抱着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心里软和得不行。
宜宁是有些依赖罗老太太,毕竟她重生一直与罗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她为自己遮风挡雨,又关怀自己。她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她闻着老太太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十分的安心。
所以罗宜玉的事便这么算了吧,她能劝就劝劝她,不要让这种事烦扰了祖母。
宜宁闭上了眼睛。
次日晨一早宜宁就起了,她还记得罗慎远说过,让她次日到他那里去拿书。
顾女先生家中有事,这几日都不用去。宜宁去了罗慎远那里,他还在写字。
他的书房很朴素,长案上摆着砚台和笔山,一旁有口大的青瓷缸,里面插了好些陈旧的卷轴。高几上摆了一盆四季兰,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时候,淡绿如蝴蝶的花栖息在花枝上,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在空中隐隐可闻。罗慎远正撑着长案在写字,手下游龙走凤。
宜宁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他认真的时候垂着睫毛,侧脸平静。
过了会儿他却收了笔,淡淡道:“怎么不进来。”
宜宁笑着走过去:“三哥,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她低头一看,发现罗慎远写的是一篇八股文,刚写到破题的地方。因为她过来,罗慎远才停下了笔。
罗慎远看了看她,把毛笔搁下说:“我耳目聪明,还是能听到你的脚步声的。”
他看到只到他腰高的宜宁,正认真地看着他写的文章。就拍了拍她的头:“这个你看不懂,跟我过来。”
他就知道她看不懂了吗……
宜宁揉了揉脑袋,心想她看不懂就不能看看他写字了?
当然她们女子虽然也读些书,但仅仅处于了解内容阶段。而他们要参加科举的人,却要把这些东西默记于心,融会贯通,层次跟她们完全不一样。说她看不懂很正常,宜宁能看懂才有问题。
宜宁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到后面的暖阁,仰头看到他从书架上找了好几本书下来。他低头翻了翻内容,就递给了她。“这些都很好,你拿回去看吧。”
宜宁有点懵,她又不参加科举,看这么多书干什么。
“三哥,你读书就好了……”宜宁小声说,“我看了又没有用。”
罗慎远回头看她,语气略低,定定地喊她的名字:“宜宁……”
宜宁觉得他的语气有淡淡的压迫感,他又看着自己,便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抱着书妥协地说:“好吧,我都拿回去看。”
他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才好,人从书里乖。”
宜宁觉得太矮了真的不好,例如罗慎远和祖母都喜欢摸她的头。
宜宁从暖阁里出来,看他要回去继续写文章了,就问:“三哥,我听说大哥和二哥读书很晚,每天大伯母都会给他们送补汤。你有补汤喝吗?”
罗慎远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淡淡说:“无人给我送。”
宜宁知道林海如是不管他的,但是听到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样,她心里还是一阵的难受。
“我让小厨房给你送吧!”宜宁笑着问,“你喜欢猪蹄汤吗?”
罗慎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看也没看她淡淡说:“不必了,我不爱喝猪蹄汤。”
宜宁倒是挺爱喝猪蹄汤的……猪蹄汤哪里不好喝了?
她心里暗自想着,拿了书跟罗慎远告别。罗慎远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放下笔说:“我送你回去。”
“三哥不是要写字吗,不必送我了。”宜宁说,让雪枝拿了青桐油伞准备走。
罗慎远却率先走了出去:“我正好去给祖母请安,便送你回去吧。”他走到了回廊外,阳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姿如松。宜宁一阵恍惚,却看到罗慎远回头淡淡地说:“你还不快过来。”
宜宁小跑几步走上前,他牵住了她。宜宁能感觉到他的手温暖干燥,指腹上有茧。
她心里顿时安稳许多。
雪枝给她撑了把青桐油纸伞遮太阳,走在石子路上。
小路旁的玉簪花开了,香气浓郁,热腾腾的夏季。雪枝摘了一朵玉簪花别在宜宁的袖口上。宜宁举着袖子闻了闻,心想终于知道古人所说的满袖盈香是什么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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