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旁的玉簪花开了,香气浓郁,热腾腾的夏季。雪枝摘了一朵玉簪花别在宜宁的袖口上。宜宁举着袖子闻了闻,心想终于知道古人所说的满袖盈香是什么样的了。
罗慎远看她低头闻花,抬头时鼻尖沾了些淡黄的花粉。他笑了笑:“宜宁。”宜宁不知道他叫自己干什么,仰头看向他。罗慎远就伸手帮她擦了擦鼻尖,“沾上花粉了。”
他修长的指尖沾着一点花粉,轻轻弹掉了。
宜宁哦了一声,对他灿烂地笑了笑:“谢谢三哥。”
宜宁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正站在树荫底下看湖水。身边跟着两个护卫,应该不是程家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月白的杭绸直裰,修长高大,似乎是程琅。
罗慎远看到程琅身边站着的人时,脸色微沉。想到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宜宁,他后退了一步,轻声跟她道:“不要说话。”
26、第二十六章
宜宁虽然不认得那两人究竟是谁。但是看罗慎远的表情,她估计他是知道的。
她跟在罗慎远身后,透过竹叶间的缝隙就能看到程琅。
宜宁听到程琅轻柔和缓,意味深长的声音:“四舅说过,必须得把那个人带回去。你们却告诉我他不见了?”
那护卫低声道:“二公子,是属下办事不利。您说陪了那和尚下棋,就在胡同里。但我们去那里找的时候的确是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程琅抬手打了一巴掌。
巴掌声音十分响亮,打得护卫都偏过了头去,脸迅速红肿起来。
程琅冷冰冰地说:“谁教你找借口的!人不见了不会去找吗。”
宜宁也被这一巴掌吓到了。
她看着那个长身玉立,风姿出众的程琅。又想起罗宜玉眼中的哀求,几乎有种屏息的感觉。
其中一个护卫认错下去了。程琅才回过头,脸上一片森冷。
宜宁看到他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荷苞字条上的那些字,想到了程琅对罗宜玉的若即若离。
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钝痛,在心里渐渐弥漫开。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陌生的程琅,和那个趴在她肩头,抓蜻蜓给她看的孩子是同一个人吗。
怎么她一点都不认识了呢。
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竹影婆娑,宜宁腰间系的绦带也随之拂动。
那边另一个护卫却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了竹林丛:“是谁在那里?”
宜宁听到之后下意识地一看自己,这才看到地上有绦带的影子在动。一眼就能看出这里藏着人,她小声说:“三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罗慎远低头看了宜宁的绦带一眼,叹了口气。“无事,这里是罗府,他们不敢造次。你站在这里不要出去。”他说完之后自己走了出去,对程琅微笑着道,“程二公子不是一向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竟然也有掌掴下人的时候。”
程琅先看了一眼竹林。
那里还有一个人,但是罗慎远却藏着她。
程琅对罗慎远有些好奇,他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但是奇怪的是,罗府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奇特之处。甚至他的父亲祖母等人也对他并不重视。他那两个嫡兄提起他的时候,语气也是毫无掩饰的不在意。
他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原来罗三公子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罗三公子真要是想听,大可跟我说,我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就是了。”
“罗某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不过是看到程二公子在处置下人,所以没有打扰罢了。”罗慎远语气和缓,嘴角带着淡淡微笑,对答如流。“再者程二公子不也有跟踪别人的嗜好,彼此而已。”
程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打扰程二公子了,还请继续。”罗慎远微一颔首,退了回去。
程琅示意身边的护卫悄悄跟上去:“不必靠近,看他带着的是谁就行了。”
他站在树荫下背手等着,一会儿之后护卫回来了,跟他说:“罗慎远带着的是他的妹妹,罗府的七小姐。二公子,您是不是想……”
程琅还记得这个七小姐,与她一样同唤名‘宜宁’。
他看着湖面长的几朵荷花,似乎是在想什么,顿了顿道:“既然是个孩子,那便算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回程。”
他摩挲着掌心的玉佩,突然想起幼时在宁远侯府时的夏天。扇开着,凉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屋子里点了一炉鹅梨香,味道甜丝丝的。他坐在她的膝上,努力抬高小脑袋,看着宜宁细白的手指指着书上的字,一句句地教他念:“……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琅哥儿,这几句你记住了吗?你日后要做一个如莲的君子。”
幼时的他乖巧地说:“琅哥儿知道,舅母说的话我都记得。”
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当年他是答应过她的。也许她死前就已经料到了陆家和程家日后的荒谬吧……但是他身在权势中,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程琅握紧了玉佩,半晌闭了闭眼睛。
罗慎远送宜宁回罗老太太那里,路上宜宁仍然在想程琅的事。
宜宁知道自己不该和他再有接触,就算她心痛自己养大的孩子,为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惊心。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这么大了,她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宁远侯府的罗宜宁了。
他就算再怎么荒谬,那都是他的事了。
罗老太太见罗慎远送她回来了,留罗慎远吃了午饭。
老太太似乎对罗慎远的学业并不着急,反倒说:“离秋闱只有月余了,你大哥二哥整日读书,如临大敌,我都怕他们憋坏了。今日你就留在这里陪宜宁,清闲一些也好。”
罗慎远并没有什么意见,应了罗老太太的话。当真拿了本书在旁侧陪她看,也不说话。
宜宁也就陪罗慎远看了一下午的书,直到罗慎远看她面露苦色,盯着书页简直是苦大仇深。才收了书问她:“看够了?”
宜宁点头,罗慎远才起身去向罗老太太告辞。
宜宁躺在书房的贵妃椅上,看到她三哥走出庑廊了,才轻吐了口气。笑着跟罗慎远说了声再见。
雪枝拿着一套斗彩的茶具走进来,笑盈盈地说:“您歇会儿吧,我让翠枝做了玫瑰糕给您。”
松枝果然端着糕点上来,白玉盘子里搁着几块半透明的玫瑰糕。这是小宜宁的点心丫头翠枝特有的手艺,玫瑰汁子捣烂,用糯米粉、熟红豆揉了,再用模子扣成小小的叶片形。蒸好之后再用井水镇,搁在玉盘上,还要撒一层糖霜,十分的精致。
宜宁吃了两块,想起猪蹄汤的事,跟雪枝说:“以后让小厨房给三哥送补汤当做夜宵。他读书辛苦。”
雪枝笑着给她倒了杯茶:“您放心,奴婢省得。”
宜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她望着高几上养着的一盆石斛,突然问道:“雪枝,我上次听祖母说起伺候母亲的郑妈妈,听说母亲死之后她就离开了罗家。”雪枝在给她打扇,宜宁趴在贵妃椅上,望着她继续说,“她为什么走呢?”
雪枝一愣,摇扇子的手僵了僵。她看着年幼的宜宁,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奴婢也还小,在大小姐那里不过是个小丫头。只听说是郑妈妈提出要走的。”
“老太太挽留过她,郑妈妈却执意离开。您那个时候半岁多,在老太太怀里直哭。老太太又伤心又怒,便对郑妈妈说‘既然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
宜宁皱了皱眉。她记得当时祖母说过,郑妈妈是对罗家有怨所以才走的。
她又继续问:“雪枝,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因为生产我伤了身子吗?”
雪枝也不知道,她望着乖乖靠在贵妃椅上的小宜宁,她稚嫩的脸,和当年的太太的确是有五分相似的。便柔和了声音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太太是非常舍不得姐儿的。她走的时候,嘱托老太太一定要照顾好您,大小姐跪在床旁边,哭得都喘不过气来……”
宜宁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她点了点头,又呷了一口茶水。
雪枝哄她午睡,宜宁看书也实在是看累了,便躺到了罗汉床上去。但还睁着眼,一会儿想着程琅的小脸,一会儿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姐。才渐渐闭上了眼睛。
雪枝放下了帐子,嘱咐刚来的小丫头走路要轻轻的,不要吵着了宜宁午睡。
宜宁其实并没有睡着,半梦半醒的,她还能听到外面婆子轻声呵斥做错了事情的小丫头。甚至还有乌龟在陶瓷缸里翻动的声音。一个翻身,又一个翻身。还有风吹动外头树的沙沙声。
突然有个人急促地跑进屋子里,声音压得很低:“小姐可睡了?”
宜宁听出是松枝的声音。
雪枝答道:“正睡着呢,你也轻声些,她陪三少爷看了许久的书,难得睡一会儿。”
松枝的声音有种压制不住的紧张:“快叫姐儿起来吧,出事了。”
雪枝片刻没有说话,再听到时声音也是一紧:“究竟是什么事?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左不过还有老太太在,叫姐儿有什么用?”
“是四小姐……”松枝继续说,“四小姐的事情败露了!不知道是谁说到了老太太这里,老太太已经把四小姐和大太太都叫过来了。姐儿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咱们得赶紧把姐儿叫起来!”
宜宁听到这里,心里一个激灵。
她睁开了眼。
28、第二十八章
宜宁听到这里心中暗叹。
罗宜玉果然还是没有对程琅死心,竟然敢当面顶撞罗老太太!
陈氏也被罗宜玉这话给吓到了,立刻站起来:“罗宜玉,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
“难道不是吗?”罗宜玉冷笑着说,“祖母心里只有罗宜宁,不过是想随便把我找了人嫁了了事。母亲您别说没有。长姐在的时候,祖母疼爱长姐,也严格训导长姐。长姐嫁出去了,最得祖母宠爱的除了罗宜宁还有其他人吗?祖母就是偏心二房,心疼二婶的孩子,我跟罗宜秀何尝得她喜欢!我就是不想嫁给刘静,我想嫁给程二公子,又如何了!”
宜宁哪里还不明白,罗宜玉是不满她多年了。今天她索性全部把话说清楚了,那些黑的白的,有的没的,都别想逃过去。她不好过,那别人也休想好过!
她担忧地看向罗老太太。“祖母,我……”
罗老太太气极,指着罗宜玉道:“好好,我是偏心宜慧和宜宁。那又如何了?宜慧是丧妇长女,宜宁更是连她亲生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你们一个个有母亲疼爱,宜慧和宜宁怎么跟你们比?宜玉,你若是没有丧了心智,你再想想明澜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你们的?你父亲那时候调任去了云南,还是明澜求到了顾家去,让顾家出人帮忙将你父亲调回。不然罗成文如今能在朝中任三品大员?你母亲生宜秀的时候身子不好,明澜每日亲自煎药,送到你母亲床前。她死之后你们就都不记得了?”
罗宜玉愣愣地看着罗老太太,被她说得回不过神来。
罗老太太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陈氏听到罗老太太提起顾明澜,就站了起来:“母亲,是宜玉不知道轻重胡乱说话。您只管怪她,莫气伤身子……”
老太太咳疾尚未痊愈,实在是动不得大气。
宜宁连忙上前,为罗老太太倒了一杯茶。徐妈妈也为罗老太太拍着后背,想让她顺口气。
罗老太太喝了口茶,把茶杯放回宜宁手里,继续冷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你与程琅两情相悦,那你再说,他如何与你两情相悦了?”
罗宜玉脸颊上泪水未干,她也被吓到了。
她第一次听到罗老太太说这么严厉的话,她似乎这才想起来了,罗老太太不仅是那个慈祥温和的祖母,还是把两个儿子都养成进士的保定徐氏!
“他……他称赞我……我的……”罗宜玉说话磕磕绊绊,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
罗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他称赞你什么?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真以为罗家嫡出小姐的身份,配得上他陆都督外甥,程家嫡出的少年举人?人家高高在上,随口称赞一句,你也要当真?日后若是被人说起,你是那个不要脸的小姐,难道他程琅的名声还能有半点损害吗!我现在老实告诉你吧,别说我们一个小小的罗家配不上他,就算是一般的县主、二品大员的女儿,都要随他程琅挑拣!”
罗宜玉瘫软在地上,眼泪如珠子般啪嗒啪嗒地掉。
“祖母,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喜欢刘静啊……”
罗老太太别过头去,似乎看也不想看她。
徐妈妈上前一步,叹道:“今日下午,程二公子已经离开了罗家。奴婢敢问四小姐,若是程二公子真如您所说对您有情,那他会不会就这么不告而别?”
“他……他已经走了么?”罗宜玉的神情有些茫然无措,她看向罗老太太,再看向自己的母亲。
陈氏却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嘴不说话。
罗老太太是打定主意要给罗宜玉颜色看看,她不能在这时候帮她说话。更何况罗宜玉实在是太糊涂了!这一句句的说下来,罗宜玉的确是荒唐。
林海如则已经完全被震撼了。
她可想不到罗宜玉能干出这种事来!
外头天已经黑了下来,几颗星子在夜空若隐若现。
罗宜秀与罗宜怜已经在外面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了,未见到有人出来,只听到里头隐约争执的声音传出来。一开始还听得出宜玉在指责宜宁,说她歹毒。后来又听到罗宜玉说什么偏心二房的话。
罗宜怜正襟危坐,手帕依旧攥在手心。
上次她犯了错之后,便听了乔姨娘的话,以后只作乖巧就是了,不能再让罗老太太或是宜宁抓着她的错处。她心里也谨记着这句话,罗宜玉与她一起做刺绣的时候被叫走,然后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她是不会回去的。
罗宜秀心里是焦急。她很喜欢宜宁,但是罗宜玉毕竟是她嫡亲的姐姐。里头要是冲突起来,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来回走了几趟,直到伺候她的嬷嬷道:“五小姐,您还是坐下吧,您着急也没有办法。”
嬷嬷又看一眼旁边的罗宜怜,心想果然是性子不同。瞧这个六小姐,年纪虽然小些,但是多么沉得住气。坐了半天的杌子竟然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她不由得感叹,这要是个嫡女,恐怕日后还有得好瞧。
罗宜秀却有些烦心,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跟壁虎似的扒在槅扇上听里面讲话。
嬷嬷看到了,忙去拉她下来:“五小姐,您可不能这样!”
罗宜秀说:“嬷嬷,您别管我,我得知道我姐和宜宁究竟怎么了!”
外院却亮起一阵烛火的光。是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等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罗成章和乔姨娘。两个小厮撑着纸灯笼,还跟了好些丫头婆子。
罗成章回来之后听说林海如被罗老太太叫去了,又到了天黑都不见回来,想必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如今大哥在京城中为官,家中便只有他一个顶梁柱,要真是出了什么大事,肯定是要来看看的。
乔姨娘也想知道究竟怎么了,怜姐儿竟然也这么晚没有回来。派婆子来打听,说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就陪着罗慎远一起过来了。
嬷嬷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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